镣铐

作者: Wave无为 | 来源:发表于2018-05-08 14:14 被阅读19次

这是初春时节的一个周末。

经历了一周的劳累,我已是疲乏难耐。料想就近的公园中虽没到姹紫嫣红的程度,那弱柳梢怕也抽出了新绿,那迎春花怕也开出了金黄。原计划是全家去公园踏青的,可是也不得不因为我的关系搁浅,最后决定干脆在家休息放松。妻儿在客厅看最近大热的家庭伦理剧,我则搬了躺椅到阳台晒太阳。在自家阳台二十层的视野里,横卧着滚滚长江。江面波光粼粼,映照着两岸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江上轮船缩影往来穿梭。这条生命的洪流使我陷入怀念弟弟的思绪中。在融融春日怀念一个属于寂寂深秋的人,原本是很煞风景的。

弟弟还在世的时候,老说我神经粗,我自己却毫无自觉。不只是我,周围的好些人也被他定义为粗神经,他们大概也没怎么在意过。在他过世之后的那么些年过去了,我才终于肯静下心来想一想,发现他说的分毫不差。可能对于他那样神经过于纤细的人来说,周围的人都可以算作粗神经吧!不知道我们这些神经粗的人在他身边晃过来晃过去的时候,给他带去过多少苦恼。

他对神经粗的人从来没有过抱怨。他在说我是粗神经之后,通常附带这样的评论:真羡慕你们粗神经的人,单纯、阳光,多好!也怪我真的是粗神经吧,轻易地就被他这句表面功夫迷惑,以至于我一次次无视他看似平常的语句中夹带的痛苦和无助。而他终于被那些痛苦和无助折磨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在那一年秋天的一个日落黄昏,毅然决然投进眼前这条东逝水。

弟弟名叫秦空。跟我不同姓。在他生命的前十多年,我们没有任何的交集。可能有人会想,我们是因为父母再婚才产生了交集。就常识而言,这种可能性很大。不过,我和他不是的,我们也不是因为父母再婚而产生的交集。其实,说白了,我们最初仅是高中同学。

我当年高考失利,于是决定复读,而凑巧被编入他所在的班级。要忽视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特征太明显了,或者说在普遍身高偏高的社会,他的身高就是不容忽视的特征。初次见他,个子很小,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戴着黑框眼镜,头发剪得刺猬一样,看着就扎手。典型的优秀学生。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半点错误都没有。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他前两年的成绩怎样,但是自我进入这个班级,就算不去刻意关注,也无法忽视每次月考成绩出来后贴在教室前方黑板旁边的成绩排名,他通常占据班级前五,即使偶尔失利,也从来没有跌出过前十。

最开始我也是想好好学习的,可是骨子里就没有学习的基因,我那点好动的因子经常催促我一听见下课铃声就条件反射式地冲出教室(我现在觉得我当时像巴甫洛夫的狗了),去操场跟我同样坐不住的人——同班也好别班也罢——打球。篮球场上激烈地碰撞厮杀总能勾起我体内沸腾的热血,啊,青春!再加上,篮球场周围时常会有一双双美丽的眼睛投来温情脉脉又炙热的视线,总是让人禁不住想表现一番。

几乎每次,我们这群男生一身臭汗踏着上课铃跑进教室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自己座位上,安安静静,皱眉凝思。课桌上摊着辅导资料。语文课前是《新支点》、数学课前是《节节高》、英语课前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不一而足。我是一看到这些书就要抠脑壳的,不知道他那个小小的脑袋瓜怎么容得下在量上与他那么不相称的知识。

别说下课的时候让我学习,就是上课我也不能专心听讲。我觉得我的基因里天生就有躁动因子,而且大多数男生好像都有。特别是语文课,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个“地中海”的老头一个人在上面唠唠叨叨、叽叽歪歪,什么《诗经》、什么《离骚》,啊,都作古几千年的人了有什么意思。

我把脑袋耷拉在课桌上,前面女同学的头发丝拂到我的脸,有点痒斯斯的,还有好闻的清香。我的心弦似乎被一只调皮的小花猫那软软的小爪子挠了一下。于是我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的发丝,原以为那么轻的动作她是没有察觉的,结果她转过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里面的内容是“你走着瞧”。等她把她转过去的同时,我看见她举起了左手。老师点头示意后,她就毫不犹豫地打了小报告。

一般来说,如果是温柔一点的女老师会提醒说下次注意,可是“地中海”跟“温柔一点的女老师”几乎没有一个字相吻合,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他肯定自认为是正义的守护者。先狠狠地打击了一番我,说我不思学业,下课就疯跑出去,一个人影儿都找不到;整天上课还搞小动作影响周围的同学。然后让我站着上课。我其实是无所谓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脸皮像千层饼那么厚,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我庆幸“地中海”没有用他粗糙的带棱角的手扇我耳光,不然我引以为傲的脸就要破相了。第一,为这么点小事,他犯不着;第二,我们学校的教学声誉是不允许老师采取体罚行为的。所以我虽然不爽“地中海”,也就是不爽而已,并没有要和他拔刀相向的冲动。

我很干脆地站了起来,周围的同学都没有什么反应,也是,他们都装惯了好学生的样子,连嘲笑也不会轻易施舍给别人。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眼睛不经意接触到一束目光,一束没有恶意,颇有些调皮的目光。再往下看,那人的嘴角竟然弯起了一点弧度,不易察觉的,大约过了不到半秒钟就归于平静,并且只给了我一个黝黑黝黑的后脑勺。我竟一时有点怔住了,我从来没见他像这么无防备地笑过。

我见得最多的是他那张万年不变、死爹死妈的苦瓜脸。

因为一个人偶然泄露的不一样的表情而开始关注一个人不是什么稀奇事,仿佛那个表情中包含着无数的天机,或许里面也有他自己都无法描绘的内容。反正自那个不经意的笑容之后,我就对秦空多了一份留心,虽说是留心,也不是什么特别上心的程度。比起这个,因为那堂课上的那个女生的小报告,我对那个女生产生了些兴趣,有一种征服欲在我的内心萌动,我想,我要把她追到手然后再甩掉。

事不宜迟,我很快采取行动。有时候路过她的座位拍一下她的头,有时候把她的作业本藏起来,有时候制造传闻说她和谁谁谁走得比较近。男生在追女生的时候,首先要引起对方足够的注意,不然对方根本就不会把你当一回事,这一普遍的真理,我还是懂的。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些行为的幼稚。

果不其然,她对我表现出了明显的反感。可笑的是,她居然更宁愿跟秦空那个瘦丝瓜待在一起。相比秦空一脸的不耐烦,她却每每笑逐颜开,问这问那。嗛,她平时也没有这么爱学习嘛,为了气我非要自我扭曲到这种程度吗?我心里很不平。看来我得调整一下自己的策略。我一想至少我已经引起了她足够的关注,这也是好的。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糖衣炮弹也是追女生的常用手段。于是我私下买通了她身边几个闺蜜,让她们向我报告她的爱好以及我视线范围外的动态。效果颇好,我得知她喜欢吃大红枣味的酸奶,喜欢看电影,喜欢去咖啡店;讨厌敷衍,讨厌欺骗,讨厌油腔滑调。

自我审视一下,我怎么觉得她讨厌的就是我呢。不过,投其所好,坏的地方一时改不了,像买买酸奶啊,请她看电影啊,约她去咖啡店之类的简直是小菜一碟。我天真地自以为是。

我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说来也巧,这个机会是秦空给我的。

矜持的女生不会轻易和男生去电影院看电影。除非关系非同一般。我一直恼于她的多次拒绝。虽然我每次竭尽诚意地发出邀请,她却像是高岭之花,毫不动摇。这让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我不否认我的动机是不纯的,可是人生八苦之“求不得”我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可能实在看我追她得紧,也不知道秦空为什么善心大发,总之以给她讲解英语习题为交换让她陪我去看一场电影。她居然答应了!我心情大好,直说事成之后答应他任何一个请求。

与她看第一场电影虽然是在这么一种乘人之危的状况下,不过那一天天公作美,非常给我面子。已经进入初春,和风拂面、旭日当空,让人浑身非常舒爽。我前一天特意去理发店做了一个拉风的发型,第二天早上一大早起来对着浴室的镜子各种摆弄,我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打扮这么上心过!定型啫喱不要钱似的往头发上抹,本来就青葱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古龙香水该喷的地方都喷了个遍。回卧室打开壁橱,衣服裤子翻了又翻,最后选定了去年我妈买的蓝白格子衬衫,外套一件修身黑色风衣,下身选的卡其色韩版修身裤,鞋子选的深红色帆布高邦板鞋。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就心情飘然地闪出门了,一路上我的内心都奏着欢快的小调,别提多高兴。

电影院在万达广场,秉承尊重女士的原则,我提前到了约定地点,大约百无聊赖地等了十五分钟,就见一袭白裙的天使向我走来。我发誓,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精心打扮过的女人会这么美。我承认我妈也是头等的美人,但毕竟年纪在那儿。而她,缓缓走来,比我心目中所能想到的女神形象还要优美动人。一种青春的活力在悦动,一抹纯洁的笑靥在舞蹈。

我呆了好几秒钟,也不过是没出息地勉励维持没有傻傻地张大嘴巴,可是我的眼睛却定在她纤细的脖子上。直到她面颊有些绯红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才把我的七魂六魄从九天之外拉了回来。我摸摸鼻子,讪讪地道了一句:“不好意思”。她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正好也快到电影开场了,我们决定提前入场。看了几分钟影院的宣传广告之后,《生死情人》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眼帘。

电影情节很老套,讲述的是一对恋人爱恨纠葛,突破重重障碍,终成眷属的故事。

老套的电影有老套的好处,它打动少男少女的心扉。自从和她看了那部爱情电影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我跟她之间产生了暧昧的空气。以前她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可是这之后,她上课会没来由地回头瞟我的动静,会朝我浅浅一笑。而我每次一接触到这样的笑容,就会骨头发酥。

我抛弃了自己的初衷,我决定真心诚意地把她追到手,绝不会伤害这么一个美好的女孩。

实际上,在追求女孩方面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她最先对你没有任何兴趣,那么你做千万件事情也没法讨好她;如果她一旦对你有了一丁点好感,那么这种好感就会在她心里无限放大,渐渐地不可收拾。那时候就基本没有男生什么事了,女生会倒追。

当然我也不可能就这么晾着别人,我得表态啊!两情相悦比什么都好,共同努力才能构建和谐社会,哦不,是和谐感情。后来,我又和她去看了好多次电影,奇怪的是,无论哪一部都没有最初那部动人。电影都看了,当然咖啡馆这种文艺场所就可以随便出入了。在咖啡馆的时候通常是她静默在阳光里,像一尊雕像。她端起咖啡杯的时候,我就坐在对面静静凝望。

总之,我们俩感情飞速升温,在同学之间已经传为人人皆知的秘密。我猜测老师或许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们当学生的没有做到明面上,老师自然也不会轻易点破。并且因为一段良好的恋情给我带来了正的促进,我有心思学习了。之前所谓的天赋不在学习等等的言论都不攻自破了。我想起自己是复读生,是老妈交了几千块帮我择的校,我突然就觉得是该奋发一下了。我心里绝对不会承认我那可爱的女朋友才是我学习的莫大动力。

要论学习,我自然就想到了秦空。他学习成绩那么好,又为我的恋爱之路铺了基石,我想再请他帮助一下我的学习他应该不会不肯的。果然,他听了我的请求,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说道,没问题,你们夫妇一起好了。我才想起原本他也答应了我的女朋友给她讲解习题的。这样一下来,我对秦空简直是感恩戴德了,我和女朋友都承了他的恩,怪不好意思的。猛然想起答应过他一个请求,于是我数次追问他想要什么请求。他沉默不语,似乎有点窘迫,抿着薄薄的嘴唇,脸颊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

我一直疑心他到底会提什么不可告人的请求。搞得我最开始的歉疚都变成了隐隐的不安。

我清楚地记得在四月模拟考发榜之后的那个周六晚,我洗澡后躺在被窝和女友聊QQ,突然间一个验证信息弹了出来,备注是:同学,秦空。我稍微犹豫了一下,点了同意。然后看见他的昵称是“晴空”,我还暗笑他用这么低趣味的谐音。我没有马上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马上和我聊天的意思。我就逛了他的空间,想看一看所谓的学霸平时都在想什么。

先翻看说说,多半是些无奈的感慨,像“生活诚然会好起来,而我又不是生活”之流,让人看不太懂,有点膈应。我马上失去了继续往下翻的兴趣,就看了他的相册,风景居多。有好几个相册全部是风景照,其中以“外婆家”命名的相册里的照片最多,有500多张。再打开细看,风景确实很美,可以说不压于一般的风景区,有一张照片是漫山遍野的格桑花,那大规模的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生命的昭示给人震撼。然而往后看就能渐渐发现有许多重复的景致,只是时间不相同。从时间上看,都是他在寒假或者暑假照的。非智能机照的相片像素不足,很模糊。后来的照片就清晰一些了。我也不是什么爱好大自然的人,但是那份闲适宁静还是直接传达到我的内心,让我有一丝触动。

另外有一个人物相册,我很感兴趣,名字是“那些人”,点进去一看,似乎是他初中时代的同学,除了外貌上的证据外,像素比较低也可以作为旁证,说明是非智能机拍的。微笑的、发呆的、大笑的、出神的,各种形态,各种人都有。我发现有几个男生的出镜率很高,可能对他来说比较重要吧。他那时个子还要矮小,有一张好像是他们同学会的时候,背景里有一桌笑闹的学生,一个个子高出他一个头的瘦瘦的男生站在他右边,插着腰,低头看着他大笑,他站在左边,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昂着头,回以同样的大笑。看着这样的秦空,我觉得十分陌生,印象中除了那次课堂上对我的无恶意的轻描淡写的微笑外,这样开朗的大笑,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在这张照片上我停留了好几秒才关掉相册,又去翻他的日志。从最新的开始,是一些诗词散文类,虽然知道他的双语是强项,老师也经常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讲,但是因为高中的任何一次考试作文要求必然有一个:文体不限,诗歌除外。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或者才能,好坏暂且不论。像我这样的粗人也不是很懂,有一首印象很深,是这样的:

秋夜臆作

梧桐深院人不醒,寂寞岭边新月明。

月华空转五更夜,晓看寒露湿窗棂。

我不相信诗中所描绘是他亲眼所见,但必定是他的关联想象,可能跟他遥远的儿时记忆有关,也可能跟他在外婆家的经历有关。总之让人感觉到清寂和悠远,是跟都市的繁华热闹毫不沾边的氛围。而透过这首诗,能感知他一贯在人前流露出来的忧郁气息。我正猜测他以前是不是有过一些难过的经历,就翻到了这样的一篇日志。

凭我的记忆是很难复原日志原貌了,我只记得大概是这样写的,或许有所缺漏或者谬误,早已无从查证了。

最难言说

最难言说的话,唯有借助文字,因为我找不到一个人诉说。

在世界本该安静的时候,我激起了喧闹,我感到抱歉。找不到人诉说的说法可能存在问题。不过人生,不就是充满问题吗?

任何人都不必担心我现在的状态,下午睡了很久,精神足。明天也无需早起,本无事可做。写下这样的文字本已感到罪过,可是我也没有办法。那全是我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啊!

QQ上有陌生人,老师,同学,家人,亲戚。想看的尽管来,看看我的世界何等精彩。

很多人在我耳边说过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承认这句话的准确性。然而我家的经,只有四字可以形容:特别难念。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没有权利后悔。我憎恶的从来就不是贫穷,贫穷也没什么可耻。我所憎恶的是无知和愚昧。这么说自己的家人是大逆不道的吧!

外人看到的是我的光鲜,对吧?这家孩子又听话,又懂事,成绩又好…各种帽子往我身上扣,真的适合?别人可以叛逆,我不可以;别人可以调皮,我不可以。

事实就是,我不得不学习。即使我不想,一想到有一大家子人把我当顶梁柱,我连逃避的力气都没有。还有那可怜巴巴的自尊心,分明无误的告诉我:学习吧!你一无所有,如果你不学习,你就会被瞧不起。

事实上我失去了很多,譬如童真,譬如父爱,譬如…因为我总在不断追求,可惜追求的东西到最后总有那么一点变质。

大人从来没有关注过我的内心世界,也怪我把自己关得太紧,从不向家人吐露自己的心事。我觉得我和家人的关系与其他人和家人的关系多多少少有些差别,越是羡慕别人那样的关系,越是憎恨自己这样的关系。

亲情淡薄!

到头来锁得更紧。我完全相信,给家人说任何有关内心的问题都于事无补,他们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我到底在想什么。即使明白了又能怎样。多半是斥责,或是反对。

在这样的年纪,我也做过不少荒唐的事。我还有许多荒唐的想法,不知哪天是否也会化为行动呢?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可怕。

我觉得很对不起妈,我觉得她受的委屈一定不比我少,然而她和我一样,选择容忍。我觉得我遗传了妈大部分的性格,这使我对她的做法颇多理解,无需言语沟通。她主动找我沟通,我还觉得奇怪而抵触呢!

请原谅我通篇没有一句动听的话。想到以后的路,我不知如何举步。这么说大概会伤了一些人的心。骂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虚伪都好。

我太自私!

在家庭中受挫的人,最为珍视的就是友谊。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牵挂,我宁愿受尽唾骂,因为我也许不是想到家人,而是老师,同学和朋友。

我很真,这是实话,我讨厌一切的假。我的灵魂告诉我,说你想说的话吧,于是我说,若不是有解救家庭困境的责任,若不是有那么多支持、关爱我的朋友。我宁愿自私的选择了却余生。是的,

我很懦弱,

我已不堪重负。

请原谅我的忧郁、沉闷和悲观,那刻在骨子里的性格怎么也没法改变。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去,请在此篇中找到各自需要的句子。作为遗言也好,纪念也罢。我说过,想给世界留下点东西。我也说过,如果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可以立刻死去。因为那样,此生无憾,我已实现了人生最高的价值。

其实我怕死。不过这个世界太吵闹了,我想留给世界一片完全的寂静,我想世界大概会以同样的态度回应我······

最难言说,其实还有很多。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或者有机会被人理解,也不是被人理解之后就会怎样。

我经常随便践踏自己的自尊。说实话,我认为真实比尊严更重要。

嘲笑我,但是也请感谢我。因为这才是一个真实但仍然不完整的我。

不知道明天起床我会不会后悔,不知道明天之后我是否还会有勇气面对熟悉的面孔。

今夜,让我安睡······

日志的时间显示是2012年8月19日,具体是几点钟记不真切了。从文字中来看是那一天的深夜。我看着那篇日志,一时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和女友聊天,完全陷入了少见的沉思。2012年还是他小学毕业的时候吧,难以想象一个12岁的孩子会有这么重的心思。从秦空在学校平时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他心里积压了不少的东西,那好歹也都高三了,而真正看到他12岁时的自我剖析的时候,却让人喘不过气。而且字里行间隐约还藏着什么更关键的信息。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一阵QQ信息提示音打断了我。原来是我女友的抱怨,问我怎么这么久都没和她聊一句。我说很抱歉,随即安抚的话找了一大堆,没提我在逛秦空QQ空间的事情,也没意识到她有办法知道这件事。看看时间快12点了,末了,我就劝她早点睡觉,道了晚安。我自己也睡意来袭,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手机又传来了一阵QQ信息提示音。这一次是秦空的。

“在吗?我是秦空。”

“哦,在。正准备睡觉呢,有事吗?”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约5分钟,而对一个瞌睡迷兮的人来说,足够漫长),我都快要睡着了。

“你睡着了吗?”

“没呢。差一点就睡着了,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哦,你还记得之前说过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嗯,记得。”

“还算数吧?”

“当然算数。”

“那我······想认你当我哥。”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不可谓不震惊。虽然内心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没有想过他真的会提出来,而且在这个当头,实在有些要挟的味道。我们那个地方,向来就有“乱认亲戚”的风头。在我的印象中,通常都是社会上那些小混混或者学校表现不好的学生干的事。这事发生在秦空身上着实让我感到震惊。我隔着手机屏幕冷哼了一声,对此表示不屑。可是既然答应了,就目前看来也没有什么大麻烦,所以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嗯······好吧。我不想食言。”

其实我内心颇有不快。原以为对面还会趁机再讲点什么,结果直到我真的陷入梦乡,也没再听到消息提示音。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几乎觉得秦空给我说的话变成了梦的一部分,不太真切。结果一条信息过来打断了我的怀疑。

“哥,早上好!”

虽然很不适应,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才第一天,总不好表现出不耐烦。于是动了动自己的指头,敷衍般输入几个字:早上好。让我叫他弟弟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做不到。我都很好奇,他是怎么这么快转换自己的思维,让自己这么若无其事地叫一个跟自己的前十多年毫不相干的人“哥”的。也许是他蓄谋已久?从我一进入这个班起,我就像被老鹰盯上的猎物?不不不,一想到这儿,我就有些打寒颤。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一般都会在这天下午返校上自习。高三的生活就是这么忙碌,仿佛一刻都不能耽误。以前我都很期待返校的日子,因为我想要和女友时时刻刻在一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可是现在,一想到要见到秦空,我心里边就直犯嘀咕。预感我们见面会比较尴尬。他会不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我“哥”啊?那我又该如何向别人解释?特别是我女友,我都还没给她讲,按理说,我事先应该还要征求她的同意才对。想到这里,我就暗暗怪秦空干嘛让我这样为难,以前那样不也是好好的吗?我那原本粗得发达的神经都要被他磨细了。想以前,我哪会有兴致来伤这样的脑筋呢?

不管我自己一个人想得有多少,别人秦空完全就不按套路出牌。下午两点钟,我踏入教室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一下我,连句招呼都没打。害我再次怀疑跟我聊天的是不是他精神分裂的产物,或者是别的人借了他的号在捉弄我。实在太反常了。再一想想,也是啊。别人秦空学习成绩那么好,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啊,有什么必要到处炫耀呢!这么一想,我心里又不对味了。敢情我就是摆设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做都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还是我媳妇儿好,长得那么好,文文静静的,一想到她就会让我开心。

我在她后面坐定,现在无论怎么拨弄她的头发,她也不会打我小报告了。她会转过头,温柔地对我笑。

自习后,我问秦空怎么回事,他告诉我:我不想在人前叫你“哥”,仅限在QQ上聊天的时候就好了。

十一

时光有条不紊地流逝着。已经到了5月底,转眼就快要高考。学校难得好心放我们半天假,让我们照毕业照。

进入5月之后,天气就转热了,5月底的这个时候,气温已经攀升到35度。这样的温度,对于生养在重庆的人来说司空见惯。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有些毛躁。早些脱壳的蝉已经三三两两地趴伏在树干上彼此呼应了,聒噪个不停。空气里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暑气,透过暑气看到的事物都扭曲了原本的形状。

或许就快要毕业所带来的兴奋、迷茫、不舍等等情绪也掺杂在毛躁的心绪中。而甫一照面,每个人脸上都是难得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就像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的犯人,被特别恩准出来放风。我也早改了初入时贪玩的脾性,在秦空的帮助和女友的勉励下真真切切地钻研了一段时间的学业。鉴于我对学习的上心,所以临近高考时我的心情跟别人完全没有两样,再加上,毕业季通常意味着分手季,结果我那七七八八的心绪中就多了一味旁人没有的担心。

距离四月模拟考的那个夜晚也近两个月了。回想起最初的反感,我渐渐接受了凭空多出来一个类似“弟弟”的事实。只是我们彼此都还像在玩一场游戏一样,只在虚拟的世界互相博弈,无论如何也没有拿到现实生活中高谈阔论。且不论我和女友在一起的成因在于秦空,就算没有这一茬,他后来对我学习上的指导也足够让我心怀感念,唤他一声弟弟。

今天我穿了一身黑白条纹的T恤,活像一头斑马。不过我自认为是一头帅气的斑马。他穿了一件黑色底纹的T恤,上面印着天蓝色sky这个单词。黑色的T恤穿在他的身上,让他显得更加瘦小,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可能是我的阳光活力对他产生了影响吧,在这两个月中,我感觉到他些微的变化了。不是很显见的,但又是确实的变化。他眉头紧锁的时候减少了,虽然多数时候都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平淡如水;却偶尔能发自内心微笑了。特别是跟我相处的时间里,他好像脑袋开了窍,突然学会了名为会心一笑的新技能——尽管还很生涩。

就像现在,他见了我,露出赧赧的微笑。指着我说,斑马。我也没个正形地回道,煤球。他说,我们俩照张相吧。我说,好啊,等最后再说。

先照了年级照。全年级一千来号人在临时搭的架子上站了满满四排,乌漆墨黑的,全是人的后脑勺。后来是班级照,按照高矮顺序排列,我个子高,站在最后一排的右边,他个子矮,站在第一排的左边。结果我们俩的距离是全班最远的。而我隔一排的正前方就是我的女友。她今天穿着一套天蓝色的连衣裙,说不出的清纯美丽。

后来又和我喜欢的数学老师、化学老师合照,和女友也照了好几十张。其间我一直不忘对她诉衷肠,恳求她不要和我分手,死乞白赖得到满意答复之后,我才想起去找秦空合照。

他比我矮20公分。我一直在寻找怎么站位才不会显得别扭的方法。如果并排站会显得画面很诙谐,如果我站在后面,会显得很单调。几经思考,我们决定采取折中办法。我站在他的右后方,伸出左手压在他的左肩上。我让女友站在前方刚刚好的距离帮我们拍了这一张合照。

照片中,我笑得咧开嘴、眯缝着眼睛,而他也像我当初见到的他相册里面和初中同学照的样子,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

只是,我绝对想不到,这竟是我们唯一的合照了。

十二

2017年6月8号,高考最后的科目考完。我感觉自己发挥还算正常,考一个重本应该没问题。女友发挥也还不错,不过我预感我们不可能读同一所大学了。秦空有些闷闷不乐,他说自己发挥失常了。理综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而双语失利确实出乎我的意料。虽说如此,那也不是我等可以企及的,可能他憧憬的浙江大学是没法去了(班主任常常说他是理科生当中的文科生),但外语院校,诸如北京外国语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第二天上午英语口试。对于这个安排,我始终没有理解它的意义,好像也不计入高考成绩,只是不知某些高校是不是看重这个。我的态度很随意。考官就和我们聊一些“How are you?”“What’s the weather today?”“What do you like?”我英语不怎么样,可答这样的问题还能游刃有余,于是就从善如流地答了一通。

经过全班表决,当天晚上开毕业会,说是毕业会,其实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吃最后一顿散伙饭,没打算有特别的节目表演。说大家心里隐隐悸动着,在期待着什么的发生倒是真的。

晚餐定在南坪步行街尽头的德庄火锅。很多同学下午就到步行街了,女生多半去逛街,我禁不住女友的软磨硬泡,在花花绿绿的商店里来回穿梭了几个小时,直到头晕眼花、举白旗投降,狠心抛下女友,去KTV找其他同学。说起来也奇怪,我喜欢打篮球,喜欢运动,却不喜欢玩网游。所以很多同学都聚在浪潮网吧开黑的时候,我选择去KTV。我是事先知道秦空在KTV的,可是我不知道他喜欢唱歌。就算我事先知道,跟我亲耳听到也还是两码事。

包厢外面还算比较安静,可当我推开222房门的时候,我简直以为我走错了。就像一滴水滴进了海浪里面,包厢内音浪袭来,正是秦空拿着麦克风正唱到信乐团的《离歌》,出了名的高音。“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心碎前一秒,用力地相拥着沉默。”啊,我的耳膜受到了敌袭。我终于相信声波是可以作为杀人武器的,我赶紧捂住双耳,我发现其余人跟我一样的动作。而秦空独自一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濒临死亡的我们不管不顾。如果要说我此刻的感受,我想我是恨他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听他唱歌。很多时候都是一语成谶,我暗下决心的时候,却绝对想不到。

等他唱完之后,他才像觉察到什么,对大家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但是我们是绝不会再放任自流了,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他再摸话筒。我喜欢李克勤的《泼墨》、《朋友》,粤语老歌很有味道。我的声音比较低沉,唱起老调有苍凉之感,特别是唱到《朋友》“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你我哪怕荆棘铺满路”的时候直唱得在座几位女生偷偷抹眼泪,我的自豪感一下就冲到了嗓子眼,直到最后都唱得尤其认真卖力。

等时间到5点半的时候,大家才收拾东西朝德庄进发。

十三

德庄火锅是自助的。我和女友还有秦空以及别的几个同学在一桌。坐定之后先东拉西扯聊了几句,随后我拿着自己和女友的碗去打作料,秦空跟在我后面,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他每次有什么秘密之类的话要跟我说的时候,都是这副神态,仿佛忍得很辛苦。我也没有开口问他有什么事。面对这样的气氛,我也找不到突破口。只好不让手上得空:先给女友的碗里加了香油、葱姜蒜、调味盐、醋;给自己碗里加了同样的作料,另加了香菜。我瞥见秦空也给自己碗里加了差不多的东西,只多了一味他喜欢的花生碎。我转过身,正对他,停了一会儿,等他开口。结果不出所料,他没有直击中心问题,而是说道,好了,回去吧。我叹了一口气,就随他回到座位上了。

我们这一桌要的红汤,在大火熬制下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了。把藕片、方竹笋等蔬菜类和老肉片、鸭血等等一股脑丢下去。然后我用筷子夹起一片毛肚放锅里烫。筷子不能松,一松毛肚就会不见,等再捞的时候就老了。这都是我们重庆人代代相传的吃火锅经验。烫好的第一片毛肚当然要给女友,一边嘱咐她小心烫,一边开始烫第二片给自己。比起毛肚,秦空似乎更喜欢吃鸭肠,当然鸭肠也是重庆人普遍爱吃的火锅素材。生的时候几公分长的鸭肠,如果不注意控制烫的时间就会卷起来变成几寸长,分量缩水不说,口感也老了。像这种即烫即捞的食材通常都是最先被消灭的,等这些都被吃光了,才开始吃最先煮下去的藕片、方竹笋等。

由于是毕业会,少不了要喝酒。我喝了一瓶歪嘴,脸上开始发烫。女友也喝了一瓶啤酒,这会儿正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肩头,非常乖顺可爱。嘟囔着嘴,似乎睡得很香甜。我也没诚心逗弄她,就继续和旁边的同学喝啤酒。抬眼一看,秦空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我还以为他喝了多少酒呢,一问之下,不过两瓶啤酒。一个男生,不胜酒力像这个样子也是少见了。

我虽然没有心思逗弄女友,那是因为我怕她会酒后失言,出丑就不好了;而对秦空,我正想借这个机会,问问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但到底不能直奔主题,就先东拉西扯话离别啊、谈理想啊,等确认时间差不多了,话锋一转,我以不让第三个人听到的音量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他的眸子亮了一下,闪着狐疑的光,随后暗了下去,似乎思考了好些时候说:哥,你的神经太粗了。我有点怔,我记得他说过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叫我哥的,转念一想,也许是觉得今后见面的机会和时候少了,可能借着酒精才打破了自己的惯行。我向来清楚自己的粗神经,或者说隐约觉得自己神经比较粗。可是一来,从来没有人点破过,二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粗神经似乎含有别的某种特别的意思。等我想要问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却缄口不言了。

那天晚上,很多男生女生都借着酒精向心仪的对象告白了,可能只是想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尽管得到的多半是拒绝,也没能阻止这飞蛾扑火一般地行为。

我也领教了,秦空酒量不怎么样,酒品却相反,好得出奇。随便怎么引诱,多的字一个也不会说。

十四

高考成绩和全国高校分数线出来之后,我们不出所料各奔东西了。女友留在重庆,我去了安徽,秦空去了遥远的上海。自此以后,我和秦空的联系就很少了。

进入大学,凡事都透着一股新鲜劲,无比吸引着我年轻的血液。首先,花了不消半天的时间和室友打成一片,才到寝室的头天晚上就出去大吃大喝大唱闹了个通宵。后来,学业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上心过,也就那么头两个月,还会每天早晨按时起床跑去上早课,等把懒虫养肥了,凡是一大早的课能翘的翘掉,不能翘的也翘掉。花花世界,新奇无比。

一有闲钱就四处旅游,没有钱了就找份兼职打打工,循环往复。自己玩乐的时候也不忘了千里之外还有一个女朋友,于是,每天打打电话联络感情、大小节日送送礼物是免不了的。囊中羞涩的时候偏多,东一个西一个也找哥们儿借了好些钱,没觉得不对劲。总之是及时行乐主义。直到期末成绩出来,发现挂了高数、大学物理和英语,才从心里觉察出不妙,慢慢敛了享乐的天性,装模作样地复习了一周,就去迎接补考了。幸运的是补考通过了,不过对于疯玩的兴致也灭了。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将来,总不能这么碌碌无为,惶惶不可终日吧?

想起这个专业好歹是自己选的,没有理由不喜欢啊。再想想,和女友相处也这么些年了,彼此都是想把这段感情经营下去的。那么,我该用什么给她一个保障?就这副样子?幼稚!以后出了社会,有谁会看得起自己?有了这一层的思考,自发地涌出了一股学习的动力。泡图书馆的时间多了,在篮球场打球的时间少了;钻研功课的时间多了,给女友煲电话粥的时间少了。效果是很显然的,期末不仅没有挂科,绩点也比上一学期有了飞跃的进步。不管怎么说,综合评定还是拿了个不大不小的三等奖学金。钱多钱少是小事,写在简历上至少能撑一撑门面。

像这样,我的生活一直围绕着学业和女友转,把自己转成了一个椭圆。心中隐隐觉得少了些什么,但是一时竟也想不起来。

生活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运转起来,转眼就是大二的暑假。我也时隔两年再次见到秦空。

十五

大二暑假的某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想请我吃一顿饭,就约定了一个时间。他说不想走太远,我就带着女友去他家所在的小镇找他。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个小镇。说是小镇,其实也不怎么落魄,看得出这几年房地产开发带来的改变。小镇中间有一条溪横穿而过,溪上隔几百米架了两座桥,其中一座桥有个很美的名字:桃花桥。只不过桥的造型实在不敢恭维,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样式。仅作交通之便。在溪的两边密集着住宅:桥的一侧的已经有些年头,外壁的瓷砖都发着黄;桥的另一侧的却是新鲜的模样——大概就是近几年开发的成果。这座桥仿佛把这座小镇分割成了两个时代的世界。把口对着溪开的面门就专门经营起了饮食生意,好不兴隆。

夏晚天晴,热风袭来,空气中带着点柳叶的清香。把桌子搬到溪边的空地上是这些临溪馆子的做法,食客当然也喜欢。我和女友以及秦空三人就在这样的馆子中的一家坐定,点了几样家常小菜和一条烤鱼。趁着等的空档,开始叙旧。

说是叙旧,我跟女友实在没什么好叙的,三天两头就是电话。于是没话找话开始拉秦空摆龙门阵,着手点自然是成绩。我就算不问也知道他不会放松学习,问了之后,不过更放心一些。果然,他说拿了二等奖学金。我还有点意外,他明白我的意思,颇无奈地解释道,又不是高中了,现在是和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手竞争,自己实力怎样一下子就比较出来了。说着说着,眼看逐渐消沉下去,幸好我们点的干煸四季豆上来了。

我赶紧拉开话题,问大学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顺手夹了一筷子菜给女友。他瞥了我一眼,不自然地转移了视线,然后闷着开始扒饭。好像是突然想起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抬起头说,大学很新鲜,比高中时间自由不少,交了新朋友很高兴。上海是一个繁华的都市,可惜自己没有什么精力出去游荡。大一下期学院宣传部门组织旅游,对了,忘说我加入宣传部了,我们部门去了同里。那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旅游吧,晚上大家挤在青年旅社小小的房间天南地北地聊天,感觉很温馨。白天游水乡,河道纵横,哎,跟我们重庆完全不一样,真的很新奇。后来给学院的杂志写稿,还刊登出来了呢!

我适时地插入一句,还行嘛。我知道他在文字上永远有热情。听他说交了不少新朋友,也很欣慰。大概不会那么孤独了吧。

最后一道主菜也就是烤鱼一端上来,香气扑鼻。人说食在重庆,这是真理。我们三人都伸长了鼻子,食指大动。烤鱼的皮烤制成金黄色,用筷子夹一戳,里面露出雪白的鱼肉,在盘底的作料里蘸一下再吃,酥脆爽滑,唇齿留香。我们谈的也越来越多,谈未来的愿景,谈理想。女友说要读研,医科不读研的话基本没有前途。我倒是很干脆,知道自己不适合学习,早就决定毕业后就工作,安徽那边发展不如重庆好,我肯定要回来。再问秦空,他说没怎么想好,只是淡淡地说不怎么想留在上海。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的眼神、表情和说的话总给我一种闪闪烁烁的感觉。但是整体的氛围很不错,我不打算破坏。或许说,我在等秦空告诉我他隐藏在内心最深的东西。同时有一种野性的直觉在告诉我,那些东西我可能接受不了。也许这一层野性的直觉才是阻止我深入探究他的原因吧。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的态度大体上是放任自流。

十六

啊!

我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在阳台的躺椅上睡着了。我都不知道我从太阳当头睡到了日薄西山。晚霞一片绯红,映得整条长江也像一条绯红的缎带,舞动着。关于弟弟的回忆不知不觉进入梦中,我自己真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荒诞。弟弟的音容笑貌宛在昨日,因为在梦里边他是那么真实可触碰。醒来却不得不承受他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我已经38岁了,事业小有成就,膝下小儿也有8岁多了,可是弟弟在25岁的黄金年华就逝去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眶禁不住有些发热。我不知道是悔恨、是惋惜、还是自责。

妻在唤我了,我起身回客厅,客厅的顶灯投下明亮的白光,整个空间氤氲着温馨的气氛。精美的餐桌上是丰盛别致的晚餐,有两副大一点的碗筷和一副儿童的碗筷。儿子坐在餐椅上,两条白胖白胖的萝卜一样的小腿悬在空中时不时摆动一下,仿佛荡起生命的涟漪。

妻比我小一岁,却跟高中那会儿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区别,本身是学医出身,她注重并擅长保养,岁月在她的身上仿佛停止了运转,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比起高中时的清纯,现在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岁月沉淀的宁静的美。这会儿她已经把刚做好的菜端上餐桌,正摘了围巾,坐在小儿对面,从身体各处溢出满足幸福感。她微笑地看着小儿,察觉了我的视线,又转过头来招呼我落座。

我拉开餐椅就坐,是啊,一家三口围坐而餐,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吗?可是下午梦到弟弟的情绪感染了我,至今也没有消散。面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我只吃了几口饭,就没什么胃口了,丢了碗筷。吩咐妻儿多吃一点后就一个人回了书房。

进书房之后,我没有开大灯,我觉得大灯太晃眼。我只开了一盏护眼的台灯,台灯的光是橘黄色的。橘黄色的光给人慰藉,特别能够安抚一个怀念故人的失落者。我拉开抽屉,取出夹在《追忆逝水年华》里面的信。这封信是2023年弟弟还在世的时候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如今它静静躺在我的抽屉里,躺在他最喜欢的书里。

我颤抖着抽出泛黄的信纸,开始不知是多少遍的默念。

十七

哥:

你最近好吗?工作还顺心吗?

你或许很奇怪吧?为什么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我还会写信给你。因为信是一种浪漫的时间旅行,它的美丽积淀在时间差里,瞬时信息太乏味:我给你发一条短信息,你可能立马就删了;我给你打一通电话,你可能立马就忘了。可是信不一样,如果你不刻意销毁它,这封信你可以保存很久;还有,任何一封遗书都是信的格式。

你都工作了,我还在读研,其实一开始我也想工作的,一开始我就想回家乡的。从大学到现在,我在上海很不开心,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我说过你神经很粗,所以我也不指望你能够明白我的想法。我羡慕你们那样粗的神经,阳光、单纯,多好!

在我加你QQ好友的当天,我就知道你翻阅了我的日志。后来那些阴郁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我就封存起来了,设了权限,不想再拿出来“展览”。我现在突然很想跟你说一说。正如日志里写的,对我影响至深的是婆婆和我继父。婆婆给的爱太沉重,在这二十多年的发酵中,我被压弯了。爱之深,责之切。本来应该加在我生父上的殷切厚望和关爱全在我和我哥身上了(对了,我没有提过我有一个亲哥,一会儿再说)。而我婆婆是一个极要强的人,她用封建家长制统治着我们这个家庭,他在关爱我和哥哥的时候,通常是强加的、命令的、不容反抗的。我和我哥性子软,抵抗不了。她还有最厉害的武器,就是眼泪。每次稍逆了她的意,令她没了面子、不快了,她就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痛骂,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你绝对没有体会过。

再说说我继父。在我的人生前十几年我是恨他的,我觉得他一点都不爱我,从小对我提出苛求,大冷的天让我去池塘洗衣服,让我搭着凳子到比自己还高的灶台做饭。要知道,我那时候才不过十岁呀。我觉得我的童年无比晦暗。继父还三天两头在家里闹,和婆婆吵,搞得鸡飞狗跳的。

可是后来,我不太这么想了。我觉得有一半问题在于婆婆。继父是上门女婿,还是头婚。就算他再无能,也是有所委屈的。结果婆婆打他进门之前就嘱咐我和我哥叫他三爸(他在自家兄弟中排行老三),打心里就把他当做一个外人来看待,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后来继父和妈妈有了弟弟,婆婆明显偏心,对弟弟没那么爱护。可她在外人面前就是不承认,婆婆的虚伪让我很难受。我们这样扭曲的家庭让我形成了亲情淡薄的性格,可是我对家人的要求又没有缘由的过高。现实与之的落差让我很难受,让我总想逃走。

在学校的时光都是让我快乐的时光。小学单纯,烦恼不那么多;初中好玩,朋友也多,加之学习拔尖,常有登顶的感觉。说是呼风唤雨也罢,总之,很畅快。高中忙于学习仍感受到了天赋的差距,我是拼命学习才能名列前茅,不若某些天才,不怎么学习也能得到好成绩。当然,在学校的时候也还是好的。住校的感觉也不赖,离家越远越好。我是这么想的。在高中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你。

你很纳闷为什么我有一个亲哥,却还认你当哥吧。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了。这像一种习惯,同时是一种罪恶。我初中时候起就有胡乱认哥的习惯了。我打着没有父爱的幌子招摇撞骗。我亲哥人很好,可是给我的感觉不像是我哥,像君子之交。我们俩同处于婆婆的淫威之下,有相同的脾性,也疏于交流。几乎彼此心里的想法都一清二楚。也正是这样,感情不流于表面,我就觉得不满足。这是我对他做过的最过分的事,相对的,也是对你们做的最过分的事。

我哥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打小的时候就常常住儿科医院,婆婆和妈妈操碎了心。后来病情稳定了,还上了小学、初中,直到初二的时候因为心脏病辍学回家。起初还在家悉心休养了一段日子,可是后来病情稳定,就跟好人没什么区别了。居委会又帮忙找了一份不算劳累的工作,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工作了十多年。我们都大意了!我们很少把他当做病人来看待,没有给予他需要的关怀。他哪里像一个病人,又自立又能干,打乒乓、打羽毛球,修电器,样样能行。我们都存着侥幸,也犯了天大的疏忽。本来应该每年检查的,本来应该及早手术的,本来应该捧在手心的。怎么可以这样!我忏悔,我难受,我惊恐。

在2022年的10月,也就是我研一的时候,哥终于住进了医院,这一次就是病来如山倒了。两次入院两次出院,折腾得够惨,却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人世,没有挺过2023年的春节。本以为没有什么的,至少来说完全不像是要离开人世的状态。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那种莫名的恐惧,一种强大的无能为力感包围了我。生命之无常、生命之脆弱、生命之可贵,许多的思考包围了我。那么多理性的思考,可就是没有发乎情感和人性的表露。我是亲眼看着他挣扎着离世的,可是他离世的几分钟、几天之内,我都没有眼泪。多么混账、混账!我就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不习惯了。现在我每天都要不自觉地提醒自己一遍,我哥不在了。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

我哥的离世给我婆婆造成了很大的震动。你可以想象的,自己倾尽全力爱护的孙子去世了。可是我感到很奇怪的是,婆婆竟然在意哥临走时没来得及说遗言。我就睡在他的脚边,我都没听到,何况乎婆婆。有比起一个人不在了更重要的事情吗?

那几天婆婆整个人垮了,精神恍惚,动不动就会流泪,还生了一场久病。病好之后,就把重心全部倾在了我身上。生命无法承受之重不过如此。我自认为是一个很能忍、很能扛的人,可是我受不了了。第二学期一回学校就找了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我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因为生命这件事是那么的让人无能,让人懊恼。除了这些,我还向心理老师吐露了我这辈子比认哥更大的秘密。这真是快把我压垮了呀!就像戴着一副沉重的镣铐的死刑犯!

我现在坦白。我是一个同性恋。这是一个漫长的认知过程。

我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有认哥的冲动,可是没有成功。我一直抬着“缺少父爱”、“恋兄情结”的借口,一直不遗余力地把真心挖出来送给别人,可是别人不敢接。那个时候,在谁的字典里边都没有“同性恋”的概念,连同我自己。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惯于扮演弱者的角色,我一直以为把自己的真心给别人,那么就能得到一颗同样的真心。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别人站到同样的高度,才能看到同一片风景。不过,彼时年少,周围的人都没有我的心事多,被我的坦诚所打动的不在少数。我感受到多少纯洁的友谊啊!那时我经常生病,每次生病都有同学嘘寒问暖,呕吐的秽物也有同学打扫,全身乏力也有同学背着送回家。学校里给我的温暖不计其数,我都不愿意回自己的家。

初中的时候,我也还是这样,不善于掩饰,什么都掏心掏肺地给别人讲。我还自不量力,逗猫惹狗。以为自己有感化别人的力量,专和班里调皮的男生打交道。一方面,他们本身种痞痞的、阳光的气质无形中很吸引我。于是,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我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认的哥;之后陆续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像一种病。但是我不否认,第一个哥给我的感觉很好,虽然现在我们形同陌路(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感激有他的日子。他也是那种痞痞的、阳光的,还被他妈在学校当着全班的面叫龟儿子的。可是我信任他,我想帮助他,想让他成为一个好学生。可能弄成现在这样子是我的自不量力和任性妄为吧。不知不觉我是被他救赎的,是被填补的,就在心渐渐满满当当的时候,他抽身离开了。这对我来说不啻为一个打击。

所以高中的时候我很安分了一段时间。高一和高二你还不在我们班的时候,我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对人也没那么真诚了。我知道别人不爱听我的喋喋不休,别人承受不了一颗心的重量。我真混账啊,我犯了和婆婆一样的错误。不能用“情”过度!家里的事情还是那样烦着我,我除了学习一无是处。直到高三你来了,我帮你是有我的私心的。我也知道你一直回避着我,不敢直击我内心深处。说实话,那时候我也怕自己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我是喜欢你的,好像跟你女朋友喜欢你的那种有点像,又不全是。我心里焦躁,可还是只有学习,我不能马虎对待高考。可是一见到你我就喜笑颜开,一点藏不住、掩饰不住。我很感谢你没有揭穿我,没有推开我。只是静静地包容。直到高中结束,我也没有能给自己的性向定性。

大学确实很精彩,不过那是旁人的精彩。自从我心里藏了那样的秘密,我就在探究它的真实。差不多大二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确实是。可是那个圈子太乱了。我不敢进。我有了喜欢的人,是比喜欢你更喜欢的人。可是我痛苦,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痛苦。我不知道爱情甜如蜜。单相思除了痛苦,而且还是这样有违伦常的单相思,除了让人痛苦,叫人觉不出别的味道。我也不能像高中那样一门心思学习了。大学聚集了全国各地的优秀学生在一方面,我自己的心乱了是另一方面。怨不得人。

我的大学很糟糕。我怪上海待我不友善。买电脑被人欺骗,理发被人坑,实习进了皮包公司不说,还跟老板撕破脸,坏了学院的名声。我知道真正错的是我自己,我自己没想过怎么让自己过好。自从明确自己的性向,我就自暴自弃了,觉得人生无望了。大二之后的许多决定,都是我在胡来,我想跟自己鱼死网破。可是我换来了什么?不仅自己不痛快,还换来了哥哥的离世。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讲啊!

我就是这么给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讲的。

好了,我想讲的也差不多了,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了。我跟嫂子说过,现在我也跟你说,如果你们之间有任何一点因为我起的矛盾,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绝交。只是现在我舍不得。在我亲哥离去不久的现在。

身体健康!(这比什么都重要,请记住我的忠告。)

秦空

2023年3月28日

十八

我静静地合上了这封发黄的信。如弟弟所愿,工作尽管繁重,但我注重锻炼,所以身体很健康。现在有了孩子,就更加应该注重健康了。在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并没有震惊,正如他说的,我早就有所察觉,他的信只是挑明了。我只是没想到他的内心如此曲折。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告诉他,好好去爱别人吧!每个人都值得被爱。可是那时,我只是告诉他:尽量改变,尝试和一个女生谈恋爱。你能改的。你不改的话,这条路太辛苦了。他回我说:好,我试试。

研二的时候,他留学去了日本。我们联系就少了。那时候我才工作第二年,公司里我还是个小白,只有拼命表现、努力工作,争取得到领导赏识。女友也还在读研,我连分心给女朋友都难以为继。远在岛国的秦空就被我悄悄地忽略了。他在岛国的那一年留学生活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谜。想来,在他给我寄那封信之后。他就关闭了一切对外发布信息的途径,空间、朋友圈、微博,能删的删,能关的关。他把自己的心狠狠地锁起来了,上了一把沉重的镣铐,没有钥匙。

我想他大概也抛弃我了。我都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从日本回国的。我很少听周围的人谈及他。在收到他的那封信之后,周围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因为我得知,他也跟周围的不少人坦言了。处在旋涡中心的他却再没有动作。就我听到的传闻是,有震惊的、有表示理解的。而最极端的是,有他曾经的好友得知他的性向之后就立马和他绝交。我想这无疑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其后的自我封闭,甚至逃离到日本,或许都跟朋友的离弃不无关系。他是那么一个容易寂寞的、心灵脆弱的人。胆战心惊的活了这么些年,也算是为难他了。等我从忙碌的工作中回过神,尝试着联系过他,甚至也学他给他写过信。可是没有用了,一切的联络都石沉大海。我不知道他收到信没有。电话是早就换了,料想微信也已经被拉黑,也或者他再也没用过微信。记忆中我们共有的部分也变得模糊,问女友,她也没有他的消息。说在那段最风言风语的时候,她也收到过秦空的道歉,一句对不起,再无其他。我很难相信他信中所说他曾经对我怀着那样的感情,那现在这样又算怎样?未免太虚伪,如果是真的,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如此绝情。

我怪他的决绝,在日渐淡忘、本以为他已成为大家生命中的过客,再激不起旁人的任何谈兴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他以自我终结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而那最后的一年,他刚研三毕业,25岁未满。

十九

( 重庆日报 2025年10月28日  记者 吴凡)本报讯,今天上午10时左右,一晨练市民在长江边散步时,发现江岸堤坝处有一具男尸,随即报案。从男尸衣物口袋中的毕业证书复印件得知,该男子系上海某高校2025届毕业生,名叫秦空。后经警方查证得知其家住xx镇,xx小区。其亲属在接到警方通知后,迅速赶到现场并确认尸体身份,而后扑倒在尸体旁嚎啕大哭。其中,疑似男子婆婆的仇某因悲伤过度,当场昏厥。据推断,男子死亡时间为昨日傍晚,死因初步推断为跳江自杀。有关后续报道,本报将持续关注。

我盯着这写着秦空死讯的报纸,脑袋里一片空白,心里不知何种滋味。想着昨天是他生日,还用微信给他发了一句生日快乐,尽管我也没抱着他回我微信的希望,可我没想过竟得来了这样的回答。

后来去参加他的葬礼,席间听人说他大概是被他婆婆逼死的。秦空研究生毕业之后立刻回了重庆,由于性格问题和实习经验不足,找工作四处碰壁。原本就脆弱的心灵遭受了打击。在家很是消沉了几天。可不知怎的,有一天他婆婆无意间翻到了他的日记本,就发现了他的坦言。这样的事情,对于老一辈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他婆婆当面就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责骂他是个变态,让他跪下认错,发誓改正。当时的动静,把邻里都惊动了。婆孙俩都是哭,其间夹杂着老人无情的责骂,他一个字都没有争辩,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错了、自己错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孙子怎么会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那个曾经带给自己无数骄傲的孙子仿佛一瞬间在她心里瓦解。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就抄起家里的扁担把他往死里打。他的妈妈和继父一边在旁边劝架,一边安慰老人,叫她放宽心,把自己气倒了就不划算了。吵闹从白天持续到半夜,老人才让他去休息。他站起来的时候,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然后一头扎进被窝里。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给老人说自己出去找工作了。然后就是那个噩梦般的傍晚,永久结束他生命的长江和见证的斜阳。

二十

夜已经深了,妻子在隔壁卧室哄睡儿子之后走了进来。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她似乎察觉出了我的想法,轻手轻脚地靠在我身边回望我。然后开口道,你在想秦空了吧?

我有点诧异,可是一想想也就释然了,妻子也许在我们都是高中生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和秦空不一般的关系,在大二暑假我们三人的聚餐中也等同于挑明了,现在看我面有忧色,也不难猜到我心中所想。女人天生比男人敏感,她们的第六感惊人的准确。何况乎,妻子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对秦空的讨厌。

夜那么深,可我们都没有睡意,也许是被我的思绪带动了。妻子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我伸手抚了抚她微皱的眉头,收手的时候不小心擦到了她的眼角。起初以为是我的错觉,待将手放到眼前的时候,竟看到了指尖有些濡湿:妻子哭了。我理应知道她为何哭泣,可是我没法安慰她。她代我在宣泄一种我不得宣泄的感情。

在弟弟生前,我自认待他不够好,或许他最终的自杀有我一部分的责任。但是我心里有一种矛盾在冲撞:一方面,我内疚自己做得不够多,另一方面,我又深深觉得自己的无力。我似乎并不能为他多做什么。也许真正的解决方法在于自救,可是在这个不算温柔的社会,无形中抹杀了他进行自救的勇气。他的呐喊不曾有人听取,普遍的冷漠浇灭了他曾经火热的心。他曾经还能戴着镣铐舞蹈,而自从他把自己关进了炼狱,他就不再挣扎,终于连同生也不再抱有希望。

在纷乱的思绪中,我渐渐睡着。

后来清明,我和妻子在弟弟的坟前置了一束白菊。

二十一

读者合上了《镣铐》,只想大步大步地走向绿草如茵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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