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

吃完晚饭，A出门扔垃圾。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春天傍晚的微风吹在A的手背上。一只白猫慌忙从垃圾桶上跳下来，钻进了附近的草丛。A随手把垃圾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附近的地面上是多年累积的黑色污渍，A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转身往回走。

不等A做出反应，角落里冲出两个黑影。布袋罩住了A的头，袋子摩擦着A的皮肤，感觉很粗糙。嘭嘭两记闷棍打在A的肋部，喘不上气来，A瞬间放弃了反抗。A感觉到有人迅速用胶带在大概是A的嘴的高度胡乱缠了几圈，还没等到A赞叹隔着布袋子缠胶带的人性化时，他的手就被反绑了。A感觉到被两个人架着走了几步，听到小面包车推拉门被拉开的声音，感觉到有人粗鲁地推了他一下，感觉到失去了平衡，感觉到似乎是摔在了面包车的座位上。车座是软的，这是这猝不及防的一分钟内A得到的最温柔的对待。

等到A感觉到面包车已经颠簸着开出小区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绑架了。两名绑匪全程没有交流，显得非常专业，虽然他们似乎忘记了绑住A的腿，但A觉得不妨说这也无伤大雅。

A现在侧卧在面包车的座位上，双手被反绑，头被罩着，嘴恰到好处地被封死，肋部挨了狠狠的两棍，似乎终于可以开始思考自己被绑架的原因了。然而此时往往最靠谱的第一反应告诉A的是：毫无头绪。

A尝试着往大的地方想：工作一帆风顺，同事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婚姻生活平平稳稳，妻子正一边看电视，一边等他扔完垃圾回家；父母在积极地享受退休生活；和房东的关系也不可谓不好。除非这个世界上的某个组织发起了一个绑架普通中年男子的活动，A想不到有谁会想到要绑架他。

A尝试把视角拉近：最近A申请了三天的休假，公司爽快批准，今天是三天假期的最后一天（这时A在被绑架后第一次感到了慌乱，如果今天晚上处理不完这次绑架事件，明天他就只好继续请假了！）；请假期间，妻子仍然需要工作，于是A三天时间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翻了几本书，看了几部电影；最近一段时间接触的陌生人有：超市店员、快递员、送外卖的，对于他们，A的习惯是见面时说你好，分别时说谢谢，他们完全没有绑架A的正当理由。

A再尝试把视角拉远：学生时代A的朋友并不多，工作后也基本都疏远了；（A在被绑架后第二次慌乱了）大学时A因为一件小事和一个同学打过一架，结果没等两人和好，他们就毕业了，此后再没有联系过；大四期间，A因为长期缺课，差点影响到毕业，最后院长考虑到学院就业率的问题给他开了后门；目前的工作是A的第二份工作，已经干了五年，上面分配下来的工作A都做得得心应手；公司业务繁忙的时候加一加班，A也都毫无怨言；可以说这是一份中规中矩的公司里的一份中规中矩的工作。

在A的思绪被面包车的拉门声打断时他没有来得及想得更多，A意识到从面包车开出他租房的小区到现在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期间面包车几乎没有停下来过，这里估计离A的住处不远。劫匪还是粗鲁地把A拉出面包车，仍然是两个人架着他走。从门打开时发出的哐哐声，以及之后的缓慢上升中判断，他们应该是走进了某个老式大楼的破旧电梯里，电梯大致运作了几十秒后，两个人架起A继续走了一段距离，A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似乎是第三个人，因为A感到自己仍被两个人架着，但是开门的声音并不在特别近的地方。A似乎被带着走进了一个房间，他闻到一种封闭空间里特有的味道。又是粗鲁的一推，A跌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奇怪的是，那似乎是一把带轮子的办公椅，A甚至被椅子带着顺势往后滑动了一段距离，只一小段距离，继而连人带椅撞到了一堆纸箱上，似乎还被反弹回了一小段距离。

A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烟香味，A在失去意识前听到门被用力甩上的声音，那声音本应该震疼他的耳膜的。

A进入了一个梦，至少在A看来这一定是一个梦。梦中，除了不知从哪里照射过来的一束白光照亮的银灰色建筑外，周围一片漆黑，那是一种近似于无的黑。A看到很多人挤在他前面，似乎都极力要进入那座银灰色的建筑，A突然意识到他也是要进去的，他是在买回家的车票，这座银灰色的建筑就是售票大厅。没有工作人员维持秩序，人们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要排队。这让A非常烦躁，于是他也开始模仿其他人，一边推搡，一边向前挤，却仍然寸步难行。正当A完全放弃前进的时候，他在余光里看到了一个人，虽然完全没有正眼看那个人，A就是认出了那是他的同事：一个没有工作上交集，却经常在公司看到，每次擦身而过都会微笑着点头，但从来没有互相交流过半点感想的那种同事。那位同事此时也正极力想挤进人群，但是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向正对着入口的方向前进，A顺着他的前进方向扫视过去，竟看到了更多的同事，可能有十多个。他们围成一圈，对人群的推搡无动于衷。此时其中一个同事正在发言，其他人都在听，A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开会，而先前的同事之所以拼尽全力推开人群，正是想要加入这个会议。

A开始更仔细的观察推搡着的人群，竟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同事，有些同事捧着笔记本电脑紧张地处理工作，有些同事正在轻松自如地打着电话，A看到了更多的同事在开会，有些发言人激动地挥舞双手，仿佛在跳一支现代舞，有些则冷静地看着他的听众，等待他们的赞同。有些同事正在陪客户喝咖啡，有些同事正在面试，有些同事正在抓紧下午茶的时间锻炼身体，他们的动作惊人一致，1、2、3、4，2、2、3、4，A在梦中都感觉到了那种流畅的协调感。A这时意识到大多数同事似乎并没有那么热衷于挤进那座银灰色的建筑。

A这时才想到，他并不是在排队买回家的车票，他其实是在工作，但他完全不记得他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了。也许他现在正要去见一个重要的客户，也许他是在去开会的路上，也许他只是暂时离开工位去接一杯水，A重新开始焦虑起来，他不清楚他的工作是什么，也许他还是应该继续努力挤进那座银灰色的建筑里。可是A很快发现无论他如何推他的同事们，他都无法前进半步。

等A意识到梦里响起的遥远、熟悉的起床铃声其实就来自他口袋里的手机时，他已经或多或少清醒过来了。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他意识到绑架仍然在进行中。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每个工作日固定的起床时间了。他需要在30分钟内完成以下几件事：洗漱，吃早饭，把他的那辆二手自行车踩到公司楼下，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手还被反绑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正当A回味着那个奇怪的梦时，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有人走进来开始撕扯缠在他头上的——隔着布袋的——胶带，有人给他解开了绑着他的手的绳子，但是仍然没有人给他取下套在头上的布袋子。A感觉到有人在推他坐着的椅子，他就这么被推着在某一栋陌生大楼的某一层里移动着，隔着布袋子，他感觉到外面在渐渐明亮起来。A觉得他应该保持谨慎，不应该自己取下头上的袋子，并且随后在某人帮他取下来时，应该让他们看到一个混杂着害怕、惊讶以及微小（微小到可理解）的生气的表情。

A的椅子在某一个小缝隙处蹦跳了一下，这竟然是一种他熟悉的亲切的蹦跳的感觉。随后有人从A的头上取下布袋以让他漏出他事先准备好的表情时，面对着A的竟然是他顶头上司温暖的微笑，人事经理走过来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要和A一起开会的同事们都在看着他，似乎都发出了如释重负般的叹息声，甚至坐在远处和A没有什么工作交集的同事们也对A点着头。A突然意识到，昨晚的梦里的那些人并不是他的同事，他一次也没在公司里见过他们。A回头看了看像推着病人一样推着自己的人，那是一张摆放着冷漠表情的陌生的脸，A一次都没有在公司见过他。他昨晚所经历的难道是一种全新的面向公司职员的培训项目？伴随着一阵短暂的焦虑，A迅速回想了一下从昨晚到现在他是否有表现得不职业的地方。下午休息的时候一定要找人事经理确认一下，A是这么计划的。

A就这么被推到了自己的工位上，等他坐定后发现，原来他坐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办公椅，一切熟悉的感觉都回来了。

A的笔记本电脑开着，光标迫切地跳动着，催促他输入密码，开始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