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并没有限制我的行动,只是派了两个人跟着我。不论我在营地里,或是营地周围闲逛,他们总是若即若离,相隔距离既不会让我觉得有所不便,也不会让我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父亲说,长亭关地处边境,不时会有一些夷狄蛮族骚扰落单的旅人,所以还是带两个人在身边保护为好。我只笑了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本来也无处可去。
过了大约十来天,一日,我正在营帐里教阿遇认字,侍卫突然引了一个人来。
帐外的日光照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目。那人单手挑起帘子的一角,含笑而立。他青衣玉带,眉目间儒雅俊逸,如江南山水瞬间浸润了朔北呼啸的沙尘,但觉一室芝兰之气。
“沐言,”我有些惊诧,又有些见到故友的欣喜,“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其实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你在。”他笑意温润,“我来是为了见苏将军。不过听说将军出营未归,我便先过来瞧一瞧你。”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沐言来见我爹?如果那日我没听错,沐言早已经知道父亲的图谋,他来见我爹是什么意思?电光火石之间,我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但没有一种能让我稍稍释然。
“阿遇,去给沐言公子准备些茶水。”我侧头吩咐一旁的阿遇,以掩饰心中的不安。
沐言在几案的另一头坐了,看阿遇已经出去,道,“其实,我这次是奉世子之命来见武陵侯。”
“世子?”我愈发惊讶。
沐言点一点头,“你也知道,长宁公主的案子卫王着世子全权负责。”
“所以世子已经知道……“,我突然顿住,不敢想下去。
“你先别急,听我说。”沐言神色从容,”世子向来敬重武陵侯。只是这次死的是和亲公主,身份不同一般,赵国已经多次施压,世子实在很为难。再加上,私自募兵,更加是重罪。”
“但既然世子派你来,想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心跳如鼓。
“这些年武陵侯的境遇,世子看在眼里。一心报国的良将若不能遇到明主,总是叫人心寒。世子差我来,是想问一问武陵侯,若有明主愿倾心相待,以社稷相托,武陵侯可愿投桃报李?”
“世子想让爹……?”我睁大眼睛,捂住了嘴。
沐言含笑点头,“良禽择木而栖。”
“为什么?”
“你也知道卫王十分宠信二殿下的母亲瑶夫人,这些年又重用瑶夫人的胞弟沈傲将军。”
我心中有了一些了然。世子虽然是卫国名正言顺的储君,但以近来卫王对二殿下,瑶夫人以及一干外戚的宠信,世子担心自己的储君之位是理所当然的。尤其,那沈傲手中握有兵权,若想与之抗衡,世子自然也需要一些筹码,收买一些有实权的人物。
“那长宁公主的案子,世子如何打算?”
“叛党余孽刺杀公主,以图报复,世子带兵围剿,叛党负隅顽抗,全部死于乱箭之中。”沐言从容应对,神情自若。
如此一来,父亲便可脱罪,只要他日后肯效忠世子,则仍旧是卫国受人敬仰的武陵侯,但若是有异心,世子手中只怕已握有父亲私自募兵的证据。
我叹了口气,想起那日在沐言房门外听到的谈话,道,“沐言,你虽然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劳,但我知道你实在为此事费了不少心力。若没有你从中筹谋,穿针引线,只怕世子不会给父亲这个机会。”
沐言神色仍旧谦和,没有一点居功的模样,“我只是向来敬重武陵侯,也明白他今日所为算得上是形势所迫。沐言不忍心卫国失去一员良将。”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忍心九九你陷入左右为难的境遇。”他边说边覆住了我的手背,眼中似藏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忽明忽暗的。
我呆了一呆,觉得这气氛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你曾两次相助于我。第一次,我跌落少昊山,生命垂危;第二次,我遭人诬陷,蒙受不白之冤。我的性命,还有名誉,都曾蒙你搭救。你的情意,沐言怎会不明白,又岂能辜负?”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他。我的情意?我待他诚然有朋友间的情意,相助于他的时候却没有指望着什么回报,倒也还谈不上‘辜负’二字。
他见我不说话,似有些惴惴,“我不是这个意思,并非为了报恩,才……。”他笑了笑,脸上十分难得的显出一点局促来,叹道,“我今日竟如此笨嘴拙舌。”
覆住我手背的手轻握了一握,“虽然两次陷入险境,但我诚然觉得那是上天予你我二人得以相遇相知的一段机缘,我心中其实欢喜得很。
只不过,每次都是你搭救我,倒叫我有些遗憾。
我知道你身手了得,人又聪明伶俐,没什么事情应付不来。但还是窃窃地希望,你不用时时那么坚强,也可以像个平常的女孩子;遇到事情的时候,也能有人护着你,让你靠一靠。”他眼中神色愈发柔和,有一点要掐出水来的模样,“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人。”
他翻过我的手,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莹白的玉扳指,握到我的掌心里,“这玉扳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你愿不愿意替我保管?”他目光切切地看着我。
我定了定神,脑中犹自一团浆糊,讷讷开口道,“沐言,其实我……”
话刚起了个头,只听哐当一声响,我两同时回过头去,见阿遇站在门口,茶壶摔在地上,他脸上神情古怪。
“怎的如此不小心?”我小声责备。
阿遇一言不发,蹲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
侍卫恰在此时过来传话,“柳大人,将军回营了,请大人去帅帐一叙。”
沐言将我的五指握紧,将那白玉扳指合在我掌心里,又深深看我一瞬,笑了笑,道,“别担心。”便起身出了营帐。
我低头望着那玉扳指,见上面刻着一只朱雀,雕工精细洒脱,旁边还有一个‘沐’字。
明明是莹润清凉的一块上好白玉,握在掌中却烫手无比。
我攥了那东西,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自己荆钗布裙,洗手做羹汤的模样。盘了发,一手提着绫罗衣裙迈过门槛,端着青绿的竹编茶盘,举案齐眉,温温柔柔地道,“夫君,尝尝奴家新煮的莲子羹。”
一身白衣,姿态闲雅的男子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挑了挑眉,笑笑地看着我,说,“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九儿。”容颜俊美到妖异,竟是白昊的模样。
我猛地睁开眼睛,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兀自心跳不止,咬牙切齿地道,“妖精!”
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我用过晚饭,坐在营帐里发呆。想着日间沐言所说的事不知爹爹考虑得如何,也该去问他一问。
我刚站起身来,就见眼前两三点流萤舞出几个优美的螺旋,微光明灭,幻化出一袭白衣的身影,堪堪挡住了我的去路。
“白昊?”我有些诧异。他虽隔三差五就会在我的营帐里突然出现,陪我说一会儿话,却都是入夜熄灯之后,以免被我爹或是营地里的士卒发现。今夜,他却来得有些早。
“跟我去个地方。”他全不理会我的诧异,淡淡地道。
“现在?天色尚早,要是我爹过来怎么办?被人发现我不在营帐中,叫我怎么解释?”
他凝眸盯着我看,面沉如水。他虽向来神情冷淡,今日却似乎比平日又更冷了一些,直看得我抖了一抖。
他不由分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指间用力,我一声惊呼未及出口,身形晃了一晃,耳畔生风。
待站稳脚跟,果然已离了营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眨了眨眼,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认得了吗?”他微微侧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淡紫色的花海之中,远处,隐约可听到阵阵潮汐,来而复往。这花海似望不到尽头,长风吹过,便扬起无数细小的花瓣,犹如雪片一般,轻舞飞扬。只是,此时尚未入夜,看不见梦中清冷的月色。天际正是云霞漫天,一轮红日将坠未坠,炽烈而妖娆,灼人眼目。
“这是,这是……”我说不出话来。这地方我梦中无数次来过,再熟悉不过,却也再陌生不过。
“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的声音向来十分好听,如三月淙淙的溪水,此时却显得有些忧伤,“人妖殊途,你真的如此介意?”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微微低下头去,道,“介意又如何,不介意又如何?”
他身子晃了晃,眼中寒意更甚,道,“我总以为,我们之间的阻碍不外乎是人妖殊途四个字,却没想到,你其实根本没有考虑过……”
他走近一步,抬手拂过我的眉心,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双目如幽幽的潭水,深不见底。
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诧异地问,“你喝酒了?”
他苦笑了一下,“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醉。”
我点点头,以他的酒量,会醉我才吃惊。
他另一只手突然扣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我一个踉跄,撞进他怀里,耳边只听到一下一下重重的心跳声。他双手环绕住我,狠狠地说,“有时候真想醉一次。”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啪地一声,那玉扳指从我袖中滚落出来。我唬了一跳,忙推开他,低头去找。脚下花丛没过小腿,这么小一个东西掉下去,滚了两圈,一时竟找不到。我蹲下去,拨开花丛,睁大眼睛仔细地找。
一道白光闪了一闪,我忙抬头,便见白昊两指间捏了一物,温润莹白,正是那玉扳指。他蹙眉盯着那东西,指节微微发白,双唇紧抿着,似捏得十分用力。
“要碎了。”我指了指那玉扳指,小声提醒。
他似突然回过神来,松了力道,看了我一眼,伸手将它递过来,道,“你既如此着紧这东西,便收好些,不要等丢掉了,才……”突然不再说下去,收回了手。
我脑中灵光一现,竟突然有些悟了,试探地问道,“你知道了?”我眼前浮现出先前阿遇那副别扭的模样,不等他回答,又道,“是阿遇告诉你的?之前你知道我来了长亭关也是他说的?”
他并不否认。
看来我最近同沐言相处得多了,推断事情的本事的确见长。我愤愤地道,“明明我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了!”
他背过身去,望着落日西沉的方向,颀长的身影愈发显得清冷而孤寂,幽幽地道,“他若不说,你便也不打算告诉我了吧。”
我心中竟有些不忍。
“这东西不是我的。沐言虽要我替他保管,但我心里知道,它不属于我。我不过暂时收着,等再见到他时,好完璧归赵。既是人家的东西,自然要仔细保管,不能有一点闪失。”
他身形极细微地晃了一晃,过了一瞬,才慢慢转过身来,眼中微光明灭,道,“你说什么?”
我只觉得脸上发烧,但还是强作镇定地抚了胸口,说,“我这里,恐怕没有位置收藏他这个东西了。”
话音刚落,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摁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中,惊得我抽了一口冷气。“你……”我正想要骂他两句,只听到耳边剧烈的心跳声,仿佛与我的是同一个节奏,顿时觉得心软,轻声嘲笑道,“原来你也会吃醋的。”
“不是。”他低声否认。
竟然还不肯承认,我不依不饶,“明明就是。”
“不是。”他仍旧不认,默了片刻,低低地道,“是害怕。”头埋在我的颈间,深吸了一口气,“我等了一千年了。”
我说不出话来,不由地抬手,紧紧抱住他。
不知何时,日头已经完全沉下去。皓月当空,清辉如水一般泻下,宛如我梦中的景象。
羽毛般温润轻柔的触觉落在额间,沿着鼻翼一路向下,含住了我的唇。虽则他之前也吻过我,这一次却似乎有些不同。他气息灼热,有些蛮横地挑开了我的齿关,舔舐撕咬,如同凶猛的小兽,在我唇间轻轻地唤,“九儿……”
我只觉得心跳如鼓,一阵晕眩,仿佛窒息一般,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却使不上劲,低声道,“白、白昊……”
他手上的动作滞了一滞,汗湿的额头与我相抵,有些委屈地望着我,喘息道,“你不愿意?”
我摇了摇头,顿住,垂下视线,又极轻地点了点头。既然我心中已经认定了他,有何不可呢?他是个妖,难道我还指望他明媒正娶吗?
他轻轻笑了一声,手指微动,我身上的衣服忽然不见了。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把脸埋下去,额头抵在他肩上。
“不愿意也没用。”他靠近我耳边,声音暗哑,“我是妖,妖本来就是胡作非为的。”
月亮躲进云层里,星光柔和,无数浅紫色的花瓣扬起又落下,将我周身覆盖。远处潮汐起伏,天地间安然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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