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带着女人和孩子回乡探亲。
这是三月里最后一个周末,春风像被驯服了似的,突然变得轻柔和缓起来,头顶的阳光晒得人后背发烫,不多一会儿,额头和鼻尖就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暖让人想脱掉棉衣只留一件薄衫,更叫人想合眼睡去。
此刻乡间一下子冒出许多黑色的小虫,它们不急不躁的在一丛盛开的油菜花前飞舞着,或者去围攻屋前的桃花,若有行人打跟前走过,竟一点也不躲避,直往人的脸上撞。
太阳落山的时候,男人带着女人和孩子走进田里,年迈的父母跟在后头。春麦已经长到膝盖高了,上次回来,浅绿色的嫩苗还刚从地里探出头来,两个月不见,好像突然蹿个的小孩子,精力旺盛的舒展开了四肢,似乎决心要撒开欢的去生长。
大人们走着,走着,就自然排成了一队,脚印先后交错,有深有浅的留在了田埂的松土上,唯有孩子说着笑着,蹦蹦跳跳,惊扰到脚边的麦苗轻轻颤动着,害了羞,偏过头去。
男人爬上隆起的水渠,向下看了一眼,约摸一米多深的沟渠,干涸的就像大地上裂开的嘴唇,如今没有了水,如同失去了红润的血色。空荡荡的渠底,凌乱的铺着些稻草,少许的煤渣被四散抛弃着,但最常见的是白色、红色的塑料袋,星星点点的掩埋着,远远望去像是铺着一条狭长的彩色地毯。
男人叹了口气,回想起儿时和小伙伴们在渠里捉鱼的时光,自己就是在这里学会了游泳,而母亲因为担心他和弟弟的安全,在当院里拿起藤条抽打他们光溜溜的背脊,弟俩像被赶下河的鸭子一样抱头躲避的情景似乎就在昨天。男人忍不住回头看向他的父母,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父亲把一双大手背在身后,眯着眼盯着别处;母亲呢,她正吃力的弯下腰,俯着身子在田埂上找寻什么,是野菜么,荠菜?还是蒲公英?
孩子不像他的父亲,眉眼欢笑的翻身爬上废弃的水渠,他以为这是乡间独有的一种大型游乐设施。他瞪大的瞳孔折射出少年的惊奇,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他大叫着快步走在这水泥筑的“独木桥”上,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一往无前的勇者,至于母亲的呼唤,早被远远的抛在了旷野的风中。
男人想,再后来,伙伴们都散了,有的离家去十几里外的县城上学,有的顶了父亲的缺去附近的煤矿上班,还有的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搭车越过了北边的省界,扛着蛇皮口袋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公路尽头,融入天边那红与蓝揉错的晚霞里。只知道,许多人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大约是在另一个城市或者乡村扎下根来,生儿育女。
女人的皮鞋深深陷入新泥里,她费劲的拔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又再次陷进去,无奈之下她想喊前面的男人帮忙,抬起头看了看,到底没有出声,她索性站住不动,就那么闭上眼睛,忽而想起萧红的《小城三月》——
“春来了。人人像久久等待着一个大暴动,今天夜里就要举行,人人带着犯罪的心情,想参加到解放的尝试……春吹得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蛊惑……”
原来,鞋子也要闹革命了。女人轻轻的笑出声来,心情出奇的好。
轰鸣声传来,女人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颤动,男人说过,那是从杨树林后面的矿里驶出的运煤车。不久,就看到拖着二十多列车厢的红色车头朝他们缓缓驶来,远远望去如同喘着粗气的沉重躯体爬行在铺绿的大地上,车厢最上面仿佛探出成千上万只黑眼睛,偷偷注视着落日下的麦子和农舍。
2.
老迈的煤矿。
女人想起婆婆讲过的故事——
村里人第一次听说地下挖出了煤,差不多是在四十年前。消息传出不久,一车车的外地人被运进来,他们中有技术人员,也有经验丰富的老矿工,而他们自己的煤矿早已挖不出一块煤了。
村里至今有人能清晰的记起那些火热的岁月,勘探,选址,建矿,不舍昼夜,夜晚的灯火明亮、壮阔,足以照亮整个村庄。
所有人都亢奋极了。当第一列运煤车满载着闪闪发光的黑眼睛轰鸣驶出,驶向那些南方大城市的时候,女人的婆婆从邻近的村庄嫁了过来。
黑眼睛,就是黑色的金子。可是村里人摸不到。他们依旧种着田——小麦,水稻,一年两茬的交替着,依然养不活家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那些饥饿的大眼睛真是吓人,一直瞪着你进出,永远盯住家里的米缸、面缸。
四个孩子,全是儿子,那意味着你要不停的劳作一直到死。跑运输,摆小摊,种地,喂猪,只要能赚钱让孩子们吃饱肚子,那就咬紧牙关吧,把眼泪吞进肚里去埋头苦干。
容颜老了,月子落下了病痛,以及几个没能出生的夭子。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史诗,一曲岁月的悲歌,千百年来无数次被上演。
一天,有人偷偷告诉婆婆,可以去铁轨那边扒煤。毕竟是女人,心砰砰跳的厉害,不敢告诉他男人,趁着男人上工,自己跟着村里的妇女就摸过去了。
说是扒煤,不过是拾。力气大的男人们才有资格扒煤,通常他们自备工具,一柄特制的铁钩,一只最普通的化肥口袋。运煤车一天至少四趟驶过。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孩子,三三两两,一堆堆的,潜伏在铁轨旁的草垛里。
第一次来的人,紧张的手脚冰凉,火车轰鸣才远远传来,他们就手足无措了。然而,对于强壮的男人,那些老手,却洞若观火。
清晨,或者傍晚,沉默中放佛一声令下,男人们首先跳起来,草丛被踩得沙沙作响。当,当,当,一柄柄铁钩以迅雷之势挂上了车厢边沿,男人们借势翻身而上,那场景如同一群苍蝇盯上一块生肉,瞬间密集的聚拢。
顾不得身上,脸上的煤灰,漆黑的双手一刻不停的翻搅着,麻利的男人已经装好了一大袋子,足有几百斤重。
啪——,男人们纷纷把有自家标记的袋子抛下车,然后再用铁钩拼命扒着身边最近的煤块,于是,那些黑眼睛瞬间飞了出去,崩豆子似得先在枕木旁的砾石上弹了几下,接着轱辘辘的滚进了下面的草丛和农田里。
这时,女人,老人,孩子们才如潮水般冲了出来,开始拾煤。婆婆第一次参与,尽管紧张,还是小有收获,卖煤的钱给孩子们换来了鸡蛋和苹果。
几年后,就听说有人用此方法已经盖起了三层小楼,还给儿子娶了媳妇,惹得村里人羡慕不已。
矿里很快就觉察了,组织了专人巡查,铁道边上演了一出出武斗。或打或关,县里还专门召开了审判大会,揪出了几个偷煤的大团伙。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扒煤的气焰一时间倒也收敛了。
婆婆是女人,自然收手。但是,真正让她害怕起来的还是那一次经历。
一天上午,她刚把几个孩子打发去上学,正准备去喂鸡,突然听见院子外面有声响,那动静越闹越大,如同一场飓风瞬间吞噬掉整个村子——
她分明听见,外面喊着:死人了!
一个孩子,十六岁,早上跟着自家老叔去扒煤,跳车时被疾驰的火车碾断了双腿。他老叔当时就疯了,瘫坐在草垛旁,已经哭的变了腔。其他人壮起胆子拖起这孩子,就往村西头的医务所跑,众人一边拖着,孩子一边叫着,先是鬼哭狼嚎一般的惨无人声,而后声音越发小了,没了,等拖到医院,人已然断了气。
当隔壁的二婶子大呼小叫的告诉婆婆,她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身子往前一载,下意识的扶住土墙才没摔倒。可是,她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到底没能忍住,未及消化的窝窝头和杂粮稀饭的残渣连同胃酸吐了一地。
而她的脸上早已挂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因为,她认得那个孩子,尤其是他的娘。
尾声
煤矿真的变得老迈了。煤,到底越来越少了。这次,一车车的人被拉走了,再也不准备回来了。他们将被送到新疆或者山西的什么地方去,也许能重操旧业,也许只能干点别的了。
附近陆续盖起了湿地公园。城里人蜂拥而至,他们喊着,多美的湖,多绿的树啊。
有人把孔雀、猴子等搬到了湖心几处小岛上,于是,家长争先恐后的带着孩子们来感受自然,亲近动物。勤奋的小学生还把见闻写成了游记,得了作文比赛的大奖。
只是没人知道,四十年的煤矿开采,多少良田塌陷,多少农户被迫搬家,才留下这些美不胜收的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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