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门,感觉是个很古老的、有点历史年代的词汇了。小时候在村子里串门真是一种家常便饭。
一
下雨的时候,串门。到谁家串门?就是与你玩得最好的那家,而且父母亲之间没有吵过架,没有心存芥蒂的那一家。农村吵架经常得很,墙角啦地边啦,多一寸少一寸的土地、界限;孩子之间玩得过分了,你一拳,我一拳,打重了;你家的鸡,我家的狗,跑到不应该去的地方了……串门做什么?我们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连环画之类的带“文”的东西,我们就玩游戏。男孩玩滚弹珠,女孩玩“绷鼓”。一颗玻璃珠放在地上,趴着玩、跪着玩,就为比一比谁的弹珠滚得远。女孩玩“绷鼓”,就是在双手上绷上彩绳,就为比一个谁先翻出一个“牛眼睛转珠”,谁先翻出一个“爬楼梯”。男孩们还会玩“扔钢蹦”:在地上抠个洞,洞不远处用粉笔画条线,再距离一米多的地方,远远地画条线,站在最远的这条线外,把一分、两分、五分的镍币往洞里一扔,轮流着玩,看谁扔中的镍币多。大人们聚在房屋的一个角落里,东家长西家短地拉着家常,孩子们在地上玩,各有所喜,互不打扰。如果下雨天来我家串门,母亲安排父亲剥玉米,也就是把干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取下来。父亲拿个谷箩,装半谷箩玉米棒子,来我家串门的小伙伴和我,团团围住谷箩,我们帮父亲剥玉米。父亲一边剥玉米,一边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讲《西游记》里的故事,有时讲“毛人公”的故事。我们的手劲小,剥玉米总是要父亲帮我们“起路子”----他在玉米棒上,完整的取下一行的玉米后,交给我们,我们就用手把一行一行的玉米剥下来。父亲说,你们慢了,要这样。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拿起半截玉米骨头,用力挤擦玉米,一大把玉米粒都被剥下来了!父亲讲了一些故事,我们听腻了,一扔玉米,全跑光了!
我们又去别人家串门了。我们又去别人家“贡献”了。我家剥玉米,她家则会捡豆,就是把蚕豆或黄豆里的“瞎豆”捡出来。那些长空的、没有豆的、有虫眼的,长得瘪的、长得小的、长得歪的,全都要捡出来。我们这次围住一个大簸箕。大妈把大簸箕倒上蚕豆或黄豆。我们就鸡啄米似的捡开了。“哗---”你刨一下,捡出一大把合格的豆,扔在豆口袋里;“哗---”我刨一下,捡出一大把合格的豆,也扔在豆口袋里。这次没有人会讲故事,大家静静地捡豆。只听见一阵阵清脆的手划豆的“哗----哗----”的声音。捡着捡着,最初的捡豆的兴奋感消失,最后有人提议烧蚕豆或黄豆吃。下雨,天气有点冷,如果可能,还是会生个炉子火。一大捧蚕豆和黄豆扔进火炉子的通风洞里,用火钩捅一下,火红滚烫炉碳渣和热灰落下来,把蚕豆盖住了,再用火钩把搅拌碳渣和热灰。用不了多久,蚕豆就被烧好了。用火钩把蚕豆掏出来,我们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把灰吹去,撮一撮烧好的蚕豆放在手心,烫得很,左手掂几下,吹几下,右手掂几下,吹几下。几番吹吹拍拍,烧蚕豆也可以吃了。剥一颗滚烫的烧蚕豆丢在嘴里,几下用牙咬碎,真是香满齿颊。如果咬到了一个不泡的铁蚕豆,这就得用牙齿的力量了。胆子大的,非得要死命地用槽牙咬开这些铁蚕豆,牙巴骨一用力,铁蚕豆被咬开了,这也无异于登山第一个爬到山顶的快乐!胆子小,牙齿力量小的,只好把铁蚕豆拿给大人帮忙咬开。大人轻松地一咬,铁蚕豆变成了两瓣或四瓣,孩子们就用指尖拈起那一小瓣蚕豆,放进嘴里嚼,越嚼越香。最可笑的是,正在换乳牙的小孩,忘记了牙齿这件事,使劲地嚼蚕豆,槽牙一软,怪叫一声,连蚕豆和牙齿吐在了手里大哭:“我的牙掉了!”大家一看,一口口水里血糊沥拉地有一颗半颗牙齿和一小块蚕豆。牙齿掉了的哭着,其余的人则哈哈大笑。大家笑够了,才想起去安慰那个牙齿掉了的人。小孩们接着讨论,掉了的槽牙是上边的牙还是下边的牙。舀瓢水,冲干净那一颗半颗牙齿,拿着左看看右看看,反复确认之后才知道掉的是上边的牙还是下边的牙。拿着那半颗一颗牙齿,狠狠地往瓦房上扔去。上牙要扔在大房上,下牙要扔在厦子(小房)上。
捡豆的意外收获,就是与豆虫神秘相遇。有时,蚕豆虫们仿佛在睡梦中被惊扰,一个激凌,翅膀快速张开,振一振翅膀,飞走了。蚕豆虫是黑黑的。有时,一颗圆滚滚的黄豆里,忽然就伸出一个似乎要打哈欠的豆虫。它白白胖胖的身体,头部褐色的,惊慌失措地扭来扭去。有人提议烤豆虫吃。对于我而言,真是脑洞大开。怎么吃呢?捡豆时,把黄豆里的豆虫收集在一个小碗里,找一片青瓦片,洗干净,晾干水汽后放在炉火上烤热。蚕豆虫是没有烤的,它有翅膀,早飞了。我们只烤黄豆虫。把瓦片烤得很烫了,黄豆虫白白胖胖的,身子一放在瓦片上,似乎听得见它们尖叫。它们痛苦地卷曲起来,试图用无腿无翅的身体,挣扎逃出瓦片!徒劳地挣扎。一会儿,黄豆虫们就不动了。黄豆虫小小长长的身体,由白色变成浅黄,最后变成金黄色。瓦片从炉火上撤下,屋子里香气扑鼻。吃豆虫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豆虫的生前样子,与在农村厕所里见到的蠕动的蛆们太相似了。小伙伴们都说,豆豆是生在黄豆里的,一点都不脏。黄豆可以做豆浆、豆腐,挺有营养的,豆虫当然可以吃。我几经小伙伴鼓励,吃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烤虫子,香香的,充满蛋白味。味道与多年后吃油煎蚕蛹、油煎竹虫相似
二
吃饭的时候,也串门,晚饭熟了,搛几筷子菜,端着个碗就去串门了。“我家饭熟了,我吃饭。”端个碗来我家串门的小伙伴说。“哦。”我应答了一句,赶紧往灶膛里加几根木柴,把做晚饭的火烧得更旺。有时空闲,也会抽空看看小伙伴碗里吃的是什么饭菜。因为普遍都穷,都是煮白菜和辣椒炒洋芋(土豆)片,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家吃的经常是水煮洋芋:用刮子(削皮器)刮一大盆洋芋,淘洗几遍备用。用甑子蒸米饭时,大锅里放水,没过洋芋,上面用甑子罩着洋芋蒸米饭。饭做熟了,把甑子抬起来,锅中洋芋里的水舀掉,用小火坑一下洋芋的水汽。洋芋的水气坑干了,用盆铲起来,反扣一个盆保温,然后煮个白菜或者烧个酸汤,再去老坛子或瓦罐里挑一些卤腐或酱,晚饭就做好了,只等着家人们回来吃饭了。条件稍好的时候,母亲准我们做饭时坑洋芋在锅里面放一小勺猪油,坑好的洋芋再放点盐巴,就比较美味了!吃饭时,我们先吃一两小碗洋芋,喝点汤,吃点菜,最后再舀一小碗米饭吃,这最主要是为了节省口粮。村中小伙伴抬着饭来我家吃饭串门。吃完饭会把饭碗一放,帮我们切猪菜。煮完饭还得煮猪菜。煮啊煮,菜煮熟了,还要用一个小桶,把玉米面、麦麸子用冷水稀释搅开,倒在猪菜中再煮熟。猪菜煮熟,把灶膛里的柴禾撤灭,煮饭才算真正煮好。在父母回家吃饭前,我才找了点时间和串门的小伙伴玩。
三
父母亲、哥哥姐姐们回家吃晚饭、喂完猪,家里有时会有大人来串门。有时会招待重要客人吃炒瓜子。这是很隆重的招待。我也会炒瓜子。把瓜子刨捡掉小石子、玉米粒,放进烧热的大铁锅里,用洗锅的大刷把,不停地沿顺时针或逆时针搅动,一定要边炒边尝,炒到有香味一出来就赶紧铲起来,否则就糊了。有时招待客人喝茶。大人们聊天,我们小孩规规矩矩地坐着听大人聊天。来串门聊天的,东一句西一句地拉家常,最后才会委婉地说出自己来串门的意图:有时是来借钱,有时是来请工,有时是来借物,有时是来议婚论嫁……一次,哥哥学木匠的师傅来串门,他想借,说是借,实则是要,要一根大楼棱。那是我母亲攒了好久的一根楼棱,要留着铺房屋第二层的楼板用。母亲说:“哦,记不得放在哪里了。”父亲用手指了指堂屋的上面,灶的上方说:“在这里。”情非得已,那根楼棱被哥哥的师傅借走了。那根楼棱被抬走后,母亲和父亲吵架了!我于是非常恨那个抬走我家楼棱的人!又过了好几年,楼上瓦檐下、灶上方的那一两米的楼板才被铺好。在这些串门中,哥哥姐姐们的婚姻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我从小就看着媒婆们来我家张罗各种事情。媒婆们一来,小孩们就来捣乱,最爱说的几句话就是:“媒人婆,媒人婆,这里戳戳那里戳,戳出祸来躲不脱。”小孩们如果不捣乱,是被允许三五个人来旁听---坐在草凳上的,坐在板凳上的,坐在门槛上的,都可以。只是门槛不允许骑!骑门槛被视为不礼貌,特别是女孩子,是不敢骑门槛的!
……
串门串得那样随心所欲;串得那样放肆的;串门串的那样频繁……据我所知,就是童年了。穷是村庄的底色,每天积极乐观地为了一家人的衣食操心是主旋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对单纯!串门可以串到这种熟稔:村中小伙伴在我家玩,来了另一个人,她来我家借小锄头去栽菜。我东找西找找不到小锄头。小伙伴说:“我知道,你家小锄头在门后面。”她把我家门拉过来,弯下腰,拿起了小锄头,递给来借小锄头的人!有时煮饭,忙不得或懒得上楼挑卤腐或酱,这件事也会由来串门的小伙伴代劳!根本不会考虑别人会偷拿东西或什么,因为穷,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小伙伴抬着个空的小碗,上到楼下,哪个瓦罐里装卤腐,哪个瓦罐里装酱,哪个瓦罐里“扑”着酸菜,清楚得很!三下五除二,几分钟就把卤腐或酱挑来了。
工作后,同事间还会串门。打双扣、看电视、聊天是最常见的,下班还没有顾上吃就有人来等着看电视、聊天的,都是很斯文、很礼貌的访问。
……
时光悄然过去很多年,不会串门,很少串门,也不会给某人留着串门的机会----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出门,锁门;回家,锁门。邻里之间越来越难得串门。不去关心、不去打搅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窥视自己的生活、评论自己的生活。我们过成了我行我素、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串门,已经没有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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