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沪杭方向的列车穿过迷蒙的薄雾缓慢进站了,“轰轰”声打破了夜的凝滞。各式各色的霓虹灯兀自闪烁着,为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勾勒出一层冰冷、坚硬的轮廓,在错综交杂的高架道路上映出斑驳的彩色。
站在高楼的露台上俯视上海城,车流的喧嚣、舞曲和广告声交织的嘈杂终于远去,匆匆赶路的人比蝼蚁渺小的多。寒风只顾吹着,如利刃般毫不留情地拂过他苍白的脸,那是一张已没有血色的不像人样的脸。他的心中却一点恐惧都没有,沉浸在从未如此充盈的释然中,他闭上了双眼。
他本觉得自己失败的一生即使到死前也没什么值得复盘的,可纷繁如玻璃碎片一样的回忆还是向他袭来,毫不留情地在这即将消殒的心灵上刻划下几道最后的血痕。血斑烙印在了无生气的心灵上,恰似贫瘠的土地濒临崩颓之时最后绽放出的几朵猩红的花。
在乡镇的卫校苦读的十年已了无痕迹,年少时发出的救济世间的豪情壮语还萦绕耳畔。拥挤至极的班车,病房里孩子们虚弱的笑脸,偶然听到的病人吐出的一声轻不可闻的“谢谢”,一天六七台手术的劳累和那微薄到只够打发生活的薪水……凌乱的画面中突然闯出了一个人,人影渐渐逼近,临近的面目逐渐狰狞。
是他。男,59岁高血压症罹患者,超过十年酗酒史。病发当天入院,至手术前有四小时延误时间。那台手术他是主刀医师。正常情况下该手术可以在三小时内完成,但由于病人家属对病人既往病史的隐瞒等因素已拖到了第六个小时,医生们仍在手术台前不知疲倦地忙碌,传递镊子、刀具、纱布,再次尝试进行血管壁组织修补,监控多台机器上不断刷新的数据......
一滴、两滴、三滴......点滴管中的药水一滴滴流下。医生们鬓角渗出的汗珠也渐渐汇成股,浸湿了浅绿色的手术帽。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一点点消逝,眼前的血管看着渐渐瘪下去。最期待的奇迹没能发生,病人的心电图最终还是变成了一条无可挽回的直线,无止境地蔓延下去。
四个医生将病人的遗体推出了手术室。作为主刀医师的他经历了六小时的手术已体力透支,他瘫坐在墙角,摘下口罩一口气就喝完了一瓶葡萄糖。病人家属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很快盖过了协助医师们对情况冷静的说明,一名强壮的男子更是二话不说冲上前抓住季时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起,嘴里不停骂着,唾沫雨点般的落在季医生苍白的脸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只是挤出几丝气若游丝的解释:“我......我们真的尽力了......”
“尽力?这要死的是你爹,你再给我说尽力了!”一只青筋若隐若现的手臂将季医生按在墙壁上。好几个人过来了才把男子劝走,心有不甘地在死亡告知书上签名。
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场景猝不及防地再现。第二天早上,蜂拥而入的人群的叫嚷着,诊室仪器被砸落在地,不断地发出清脆的“咣当”声,新来的护士姑娘啜泣着、尖叫着......由亲戚和雇来的专业医闹组成的鱼龙混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冲进各个病房和诊室,印着“血债血偿”四个大字的横幅耀武扬威地高高扬起。烧焦的气息与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后非常刺鼻,是有人在雪白的瓷砖上撒了一把纸钱烧。火舌“嘶嘶”地蔓延着,似乎要把这干净的白大褂烧了,把季时的瞳孔灼烧成滚烫的鲜红色,把这人世间烧个干净。
他只记得自己跌坐在医院冰冷的地上,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也许挨了几脚和几声唾骂,也许没有。只记得从地上起身时,白大褂上尽是拍不去的灰尘。
下午风波就被院长用两百万平息了,医院选择了私了与妥协。消息传到心血管科室,医护人员无一不义愤填膺,有的医生将白大褂扔到了地上,一拍桌子破口大骂。平时最爱打趣的几个医生红着眼沉默地站在一旁。季时背过身去,强忍着眼里的泪,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喊了声“继续干活”便出去了。
等待他的却是一纸裁员书,也是院方妥协的最后一条内容。他是那场手术的负责人,他他是科室里唯一没有裙带关系的人,他必须得走。
夜已深了,他呆滞着缓慢地收拾好东西。没有人乐意过问什么,他也没有什么需要告别的人。他背着沉重的包慢慢走了出去,冷静地被医院外寒冷的夜色吞噬。
繁华的街道依旧热闹着,“叮叮当当”的手机铃声把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电话那头传母亲沙哑的声音:“时儿啊,最近你爸又病了,家里忙起来就忘了问问你那儿了,一个人住着还好吧?要是手头紧……”
“妈,妈,我这儿都好,你别操我的心了……今天又做了几台大手术,快加薪了,啊,就快了……家里不够用的话先别着急,我再想办法……”他强忍着心头的痛楚,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后接着说:“爸又犯咳嗽了?您看着点,他身体也不好了,别再叫他自己跑下地干活。这一年也没抽出身回去看看你们……我这几天不知道回不回得去……”
“没事,我们小毛小病的不碍事,回来好,回来好啊。妈先撂了啊。”那头只剩下“嘀嘀”声。
上一次回家已是一年前了,父母苍老了许多,微微颤动的白发与一道道刻在脸庞上的沟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父母的嗓子竟也快哑完了,有时不得不停下走路,倚靠着手杖咳嗽几声。眼神渐渐浑浊、黯淡,只有看到他时,才焕发出一点神采……他是独生子,一个家的担子在他肩上。
他深深地埋下头,心中那道坚强的堤坝终于轰然倒塌,泪水如决堤般淌下。他痛苦地捂住脸,蹲在马路边声嘶力竭地哭泣。“努力去救人……有错吗?干净地活着……是罪吗?”他喃喃道,脸在寒风中显得更加苍白,消瘦的双颊透出些青紫色来。“怎么养家呢……哪里还能找到工作,这么多年,全完了……总想着什么济世救民的崇高理想,最后连这个在农村的小家也救不了……”
“我还能去哪呢……天,你倒是给我指条路啊!”他失去理智地喊了一声,本以为会引来路人如看疯子般的围观与打量,然而连这也没有。行人依旧匆匆赶路,匆匆上下车,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失去了双腿的乞丐,卧倒在冰凉到水泥路面上打着哆嗦。“去吃顿好的,添点衣裳……”他没听清乞丐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只是朝眼前一座80层的高楼跌跌撞撞地走去。
这不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想寻死。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做不到回家,看着父母面容渐渐枯槁,看着他们为自己的任性而跟着受苦。他也不得不放弃坚守一生的济世理想,找一份足够维持生计的工作,以奴婢的姿态苟活……或许现在年轻一代的苦难不仅来源于社会,更来源于迷茫而又脆弱的内心。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画面终于支离破碎,如他所谓的理想,彻底粉碎。
夜空依旧一片漆黑。他拼命瞪大双眼,似乎想要望穿这无边的黑暗。“你们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徘徊了这么些年,他终于遇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一跃而下了。苍白的脸上只剩下微笑。
已然东方熹微,世人们依旧行色匆匆地不知朝什么方向赶着路。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医生死了。
没有人会知道在一个平常的屋子里,两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做好了一桌饭菜,坐在破旧的布满灰尘的炕上,盼着儿子回家。
作者:李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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