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正月里去外婆家拜年，临走时，外公隔着车窗拉我的手让我多留几天，我说下次一定多留，外公突然声音哽咽：“我就是想让你多待几天啊。”我眼鼻一酸，落下泪来。外公也哭了起来。

这次春节，去外婆家待了三天两夜，上一次待这么久，差不多是十五年前吧。”

一、

前几年，外公因为血脉动管断层命悬一线，需做心脏搭桥手术，手术成功率仅为20%，好在老人家福寿深，手术成功了。但自那以后，一向神武的外公日渐衰微，身体和精神状态都颓了不少。

外婆从去年开始也一直头疼，加之腿脚不伶俐，处理日常生活亦有些勉强。

外公却坚持要养猪养狗养鸡。

“你自己身体这个样子，还要养鸡，养鸡也就算了，还要养猪养狗…”外婆绷着脸抱怨。

“我就要养，养着热闹。”外公气呼呼地回答。

那狗总爱咬鸡，成天鸡飞狗跳的，便索性把狗拴在了后院里。前院稍有动静，那狗就在后头拼了命地叫唤。算得上是这山中夜里唯一的大动静了。

气温很低，堂前走廊上衣服滴下的水已凝成霜，外婆拿出三床棉被，仍怕我冷，又去翻箱倒箧地找电热毯，电热毯倒是找着了，线插却不知何时已被老鼠咬断，留了短短一截线凭空吊着，“哎呀，这老鼠可恶。”外婆恨恨地说，转身把毯子塞回了衣柜。

“那我和你睡嘛，两个人睡就不冷了。”我半撒娇半恳切地说。

“我晚上睡觉不踏实，爱动，怕扰着你。”外婆推辞。

“外孙女让你陪她睡，你就睡嘛，你这个老太婆真的是。”急性子的外公隔着堂屋喊话过来。

外婆不语一言，却呵呵笑着开始铺床。

二、

次日醒来时天光大亮，外婆早已起床，我的衣服整齐地码在枕边。

早饭也已做好，小炉炖着黄牛肉、萝卜汤，一碗爆炒猪肝，一盘清蒸辣椒，热气腾腾。

“外公去哪儿啦？”我走进厨房想要帮忙。

外婆递给我一碗一筷，忙把我往厨房外推，“不用管他，他一大早去商店了，你先吃饭。这碗筷我特意用开水烫过，最干净的。”

这些年交通便利后，偶尔来外婆家，都是来吃个晚饭，当天来回。“这些孩子不习惯这里的厕所啊，洗澡也不方便”，他俩便修建了厕所洗浴一体的卫生间，大家仍不过夜，又给家里装上wifi，依然不过夜。他俩就不再挽留了，知道留不下，这山里寂寞，大人小孩儿都待不住。

“我家外孙女，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啦？”门外传来外公欢快的声音，我赶紧迎出去，只见他裤脚和鞋都被雨水湿透了，还哈哈笑着，手里提着一瓶“营养快线”。

“哎呀，这么冷的天！…”

“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喝这个嘛？”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摸出一小袋开心果，“我特意买的，我跟人家说，我外孙女来了，我开心，所以要买开心果。”

三、

正午，我随他俩一起去舅外公（外婆的哥哥）家，走山路约摸一刻钟的距离。

平日天气晴朗时，他俩会互相搀扶着去找“老郎舅”聊天晒太阳，“这山里也没几户人家了，我们关系好，来往得密切”。

这次下雨也要去“郎舅”家，则是因为“郎舅”的孙子要带女朋友回来，人家也并不是办酒，不过是回老家见见爷爷奶奶，我书包里却背着外公热心肠买来的一卷鞭炮，说是贺喜。

到了舅外公家，人家家门紧闭，我这心就凉了半截，多半是走了一趟冤枉路。外婆却眼尖地表示，“在家在家，那后厨烟囱不冒着烟呢嘛！”

外公便扯着嗓子喊：“郎舅，郎舅，来给你道喜啦！”

等了一会儿，才见舅外公、舅外婆俩人颤颤巍巍地把门打开，这四个老头老太欢快地互相迎上去，久别重逢般。

孙子孙媳因为冰霜天气被滞留在城里，一时回不来，鞭炮也就不用放了，我卸下书包，把鞭炮递给舅外婆，留待下次。

舅外公舅外婆都是八十五岁上下的老人了，怕冷，在后厨燃了一堆木火，不停往里边压木头，浓烟滚滚，火上方的腊肉腊鱼早被熏得黑黢黢一片，偶尔有油滴进火里。

老人聊天，也真跟孩子一样。外公言过其实地夸耀我的职业与工资，舅外公则不甘下风地夸耀自个儿孙子的当下与前程，彼此捧场。最新消息交换过一遍，再翻翻往事逗趣。更多时候是惬意地沉默，盯着火束蹿跃。

吃过晚饭，天色已经暗淡，我们赶紧告辞，好在雨已经停了。

山间水汽弥漫，雾蒙蒙的，目之所及，无一个行人，无一处灯光，我们仨人缓慢走在窄且泥泞的小路上，竹林里有不断的水珠滴落声响。

“岁月不饶人啊！”外公在后头拖着唱腔发出感叹。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寥。

四、

去年五月份回家，抽空去了趟外婆家，那时外公刚给家里装了wifi，也置办了新的智能手机。

我去的时候，他正对着手机发愁，央着附近的年轻人教了很久，才学会解锁屏幕、接听电话，至于老听我们提起的微信，是一头雾水。看见我来，他开心得上前一把搂住我脖子，“我外孙女终于来了，快教教我怎么用微信啊。”

教他使用微信并不算难，难的是他很难触屏。劳动了一辈子，手上全是硬壳一样的老茧，手指点在屏幕上，发出敲击声响，屏幕无动于衷。最后，我想了一个法子，让他把食指弯曲，用食指关节去点击屏幕，这才有所缓解。

当时，我教他微信视频，连通了已定居深圳的舅舅的微信，舅舅的脸在视频里一出现，外公立马红了眼眶。自从前几年做了手术，鬼门关闯过一趟以后，外公的心变得越来越柔软，时不时就哭给你看，成了一个老小孩。

这次离开前，外公又对我说，“外孙女，我不会用微信，你教我好不好？”

教他的过程中发现，此前教过他的，他是一概忘记了，微信里有60多条未读消息，多是亲戚间的节日群发祝福，点开给他看时，他一字一句地读群发消息：“新年快乐！万事大吉！合家欢乐…”，还发出感叹，“这孩子这话说得真好啊！”我亦不忍拆穿。就让他误以为这是来自晚辈的关心吧。

他还让我把微信来消息的提示音给他开着，“别人给我发消息了我都不知道。”其实，有谁会给一个笨笨的老人发微信呢？连我自己也从未发过。

但是从此以后，一定不要以“忙”为借口。

因为老人其实就是小孩，怎么爱小孩，就该怎么爱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