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十年后返回家乡。
上午十点,他下了车,呼吸着家乡的空气,一丝熟悉的清凉略过鼻腔,直入心脾。
阴雨绵绵,果真是清明时分。
想想养父母的墓地,也许早已尘土厚积。
是啊,这些年没有回来,谁又会在每年的清明给二老上一柱香,烧一捧纸呢?
有一种香味,蔓延而来,是那么熟悉。蒸面?怎么和她做的一样的香呢?这么多年了,这种味道早已固化了他的嗅觉,甚至在他的梦中时时萦绕。
寻着香味,他就来到车站附近的了这家“老家味道”的小食店。
店门口支着蒸锅,煎锅,长条桌上摆着炸好的油条,菜饺,茶鸡蛋等。
这个点,吃饭的人不多,他走进门时给煎锅旁忙活的一对中年夫妇吆喝一声:来碗蒸面。妇人笑着迎他屋里找位坐。
他找了个靠墙的桌子,背对着门口坐下了。
屋里零星的几个人,交谈着,夹杂着各地的口音。喝胡辣汤,吃菜包子,不耽误喳喳。
屋角有个孩子,看起来十一二岁,可是却胖的塞满了轮椅。好像是个蛋糕,因固形做的不成功而外溢出的奶油。因为胖,显得面部的五官挤在一起,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毫无神采。更看不出儿童惯有的天真。
他安静的盯着眼前的平板,时不时嘿嘿的笑两声。挤压的眼睛更是看不见了。
他顺手剥了几瓣放在桌上的蒜,埋头吃起面来。
真香啊,和她做的真的一样,难道这就是老家的味道?
他吃的头都没有抬,随即又添了一碗,“老板,你们蒸的面真好吃!”他给添饭的老妇说。
“呵呵,我蒸不出来这个味,是我们老板娘的绝活。好吃吧?谁吃过都夸。”老妇人笑着问。
“难道真的是她?”自己这么多年没见过的那个她?他心里猛地一缩。
他想起了她,那是他所有的美好回忆。
他是孤儿,从小就被人瞧不起。后来靠修自行车为生的养父母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上学。高考那年,养父母相继去世,扔他一个人又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他收起书包,拾起养父的修车摊,开始了自谋自生的生活。
她是他家邻居,因为还有个弟弟要读书,所以早早的就被一个有点权势的老舅安排到宾馆工作。
他一个人生活,真的是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
可是,因为有了她,他从来不觉得孤单,好像每天都是美好的。
她在她休息时候给他拆洗拆洗被子,给他做做饭,给他说说自己的工作,一切都是温暖而甜蜜。
她夜班,他蹬着单车去接她。载着她,他飞一样的骑在无人的大街上。吓得她,死死的抱住他的腰,喊着“慢点,慢点。”那一刻,让这对情愫初开的少男少女都那么心潮澎湃。
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相濡以沫?白头到老?他们都想过。
他卖力的修车,攒钱。她也等着他迎娶自己的那天。
他外出去进配件,晚上她就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家。
谁也没想到,她就在回家的路上,被尾随的歹人强暴。
这小城本来就不大,沸沸扬扬的传言在一个又一个长舌妇的嘴里被添油加醋。
等他回来,她就不在了,问她爹妈,她爹妈说,她在新疆的老姨身体不好,让她去照顾一段时间。
他要她的地址,总被各种理由拒绝。
他等她的来信,一天又一天,却是一场空。
他想她,撕心裂肺的想,他不在乎她怎么怎么样了,他只想见到她,把她抱到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不怕,不怕,有我呢”。
他想听她说,“以后你要对我好,只对我一个人好!”
他想起她的笑,想风吹银铃,清脆晶莹。
他想起她生气的样子,自己哄她后,她得意的说他“傻瓜!”
这都是梦,一场白日梦。
是啊,这个傻瓜这次真的傻了,没人管,没人疼,没人爱了。
他没了盼头,没了挂念。一天一天的被思念啃虐着。
不知啥时,她又被左邻右舍叨叨成在新疆安家了。
他等,还是不等。都是一场煎熬。
遗忘总是跑的比思念快。很快,小镇的人都忘记了她。
可是他却如故的想。
离开这里吧,不是为了诗和远方,也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理想。他离开这里,就是要抹杀她们一起的记忆。
十年了,他除了皱纹多了,和十年前的自己真的没有太大变化。
没有锦衣返乡,没有鼓鼓的行囊,没有亲人相迎,没有一口暖汤。
“老板,你回来了啊?”门口忙活的老妇高声打着招呼。
“嗯,车站今天加了10盒快餐,记得装上。”清脆的声音从外面移到屋里。
从声音听就是个利索人。
是她,是她,还是那腔调。
他心跳的更慌了!回头吗?尴尬吗?她还认识我吗?
他不敢回头,他又想回头。
是她的话,给讲什么?
问她的不辞而别,问她过的好不好?问这个孩子咋回事?
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还是鼓足勇气扭头,正和进屋的她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张三十多岁的脸,光洁的额头,嘴角上弯,自带笑意。
不是她,只是神似而已!
他忽的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
老板娘走向那个一直看网络的孩子,拿起旁边的毛巾给他搽搽汗,问他,要不要喝水?那孩子头都没扭的摇摇头。
他拿起自己的包,冲老板娘喊了一声,“买单。”老板娘放下手机的毛巾,走过来,问到“吃好啦?”
他想问下那个孩子,想想还是算了。
“是我小时吃的味道,真不赖。”他称赞着付了钱,走出店门。
“好吃常来啊!”她笑着说。
他拐到旁边的小超市买包烟,问起卖烟的大爷,那个孩子咋回事。
“那个孩子啊,幼儿园上的好好的,上一年级时,总是跌倒,也不知道咋回事。后来他爹妈带他南来北往的瞧,也没看好,说是啥病哩,我年纪大,也记不住。这都几年了,拖的孩子的爹妈都不好过,孩子爸说再要一个,这个就不治了。孩子妈舍不得,这不,闹得两口子现在也离婚了,孩子扔给他妈了。这女人是真能干啊,你看孩子胖的,一个成年男人都弄不动他,她攒点钱还带他四处跑,只是医生说这种病最多就是活到十五六岁,所以,她现在就是看着儿子,等着死。”老人唏嘘不已。
他猛地佩服起她了,是啊,她没有放弃挽留孩子,孩子啥时候有这样的妈,都不觉得像孤儿,没人管。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让人看不出她在扛着多大的包袱前进。
她的坚强打动了他!
他买了好多的零食,托大爷送过去,说,这孩子有这样的妈,真有福!
清明的天空啊,迷蒙的烟雨。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
隐隐的那些故去的人,旧有的事,都带着它们的影子向他飘来,一如回到了当年。
虽已时过境迁,他觉得早已忘却的,其实从不曾放下过,心有千千结,结的有自己,一定也有她,原来的一切,逃避不成,何不演绎成彼此美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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