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晚安，好梦。

那个年代的女生都比较含蓄，不太容易把喜欢先说出口。

那个时候的我们都太爱面子，还没到为了生命可以放弃爱情的地步。

1.

夏夜，大雨。我在火车站等一个人。

你没有告诉我何时达到，只有一条短信，上面简略的写着：火车，晚点。

我便推掉了晚上的饭局，只身前往火车站。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从原本的饥肠辘辘到现在的毫无食欲，从之前的蒙蒙细雨到现在的漂泊大雨，你始终没有出现。

我看了下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我拿起手机准备给你打电话，想想还是放下了。我点燃一根烟，抽了几口，觉得胃里恶心就掐灭了。

雨越下越大，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我打开雨刮器，听着它与挡风玻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发动机也好像忍受不了这样的寂寞，不时地在我身下发出几声怒吼低鸣。

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后排座位上的那瓶酒，那是你婚后寄给我的礼物，扬言要窖藏一百年再和我一醉方休。

可是今晚我们要把它喝光，一滴不剩，只为迎接你的到来。

我想我很快就会见到你，以一副老友的姿态迎接你。我已经忘记了你的模样，二十多年过去了，只记得当时的你是那么清瘦，像是春天刚插进土里的杨树苗。

你喝酒的时候会脸红，遇到你喜欢的人脸会更红。

碰巧你喜欢的人和你开了个玩笑，你就跟着她走了。这一走便是二十多年。

2.

我叫张鹏飞，你叫杨树，那个拐走你的女人叫李巧云。我们三个是大学同学。

你暗恋李巧云的事，其实班上大部分同学都知道。但由于你脸皮薄，谁都没有拿这件事跟你开玩笑。

后来毕业聚餐那天，大家都喝多了，就开始相互爆料各自的糗事，你暗恋的那件事自然就被提起。

当时你涨红了脸，想要否认却又没法否认的样子，真的是可爱极了。

当然可爱这个词不是我用的，而是李巧云——一个正宗的北方女汉子。

她那天好像也喝多了，对你似乎也有点意思，只是那个年代的女生都比较含蓄，不太容易把喜欢先说出口。

同学们开始起哄，把你和李巧云推到人群中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给你最后一次表白的机会，还是纯粹的想看你出糗。

我拼命地把你推向她，不是为了看你笑话，而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勇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她昂着头红着脸，意识似乎还很清醒。而你低着头红着脸，好像一个羞答答的小媳妇。

在我们大喊呼喊着“表白，表白，表白……”的同时，你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却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就在这时，李巧云抬起了双手，示意有话要说。

我们全场瞬间就安静下来，等待着她的最终审判。

“杨树，我看你这样子那么可爱。你要是喜欢我就把这碗酒干掉如何？”说完便把半瓶白酒倒入碗中，递给了杨树。

杨树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从她的手里接过酒，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当时我在心里真的替你捏了一把汗。杨树，你千万别干傻事，不能喝就不要喝，不要因为一个女人就这样糟蹋自己，不值得。

当然这些话我没有对你说，不是不想说，只是那个时候的我们都太爱面子，还没到为了生命可以放弃爱情的地步。

你二话不说就喝光了那碗酒，一滴不剩。

然后你就晕倒了，是我送你去的医院。医生说是酒精中毒，办了住院手续，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对了，那天晚上你还放了一个特别臭的屁，活生生把我给熏醒了。

她没有去医院看你，搭上第二天的火车回家了。

而你足足睡了二十个小时才醒，醒来的时候嚷嚷着饿，让我去给你买粥喝。

等到我把粥买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从病床上消失了。

妈蛋！我当时就恨不得把你弄死，可我也懒得去找你，索性在你的病床上睡了一觉，反正不睡白不睡。

后来我才知道，你这家伙连夜赶去了她的家乡，放弃了学校分配的机会。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收到她回家的消息，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和我深厚的友谊，毕竟同个屋檐下住了四年，还抵不过一个你暗恋了三年的女生。

我服！

不过你走了也好，原本学校给你的分配名额转到了我的头上。为此，我也要感谢你，毕竟是你让我过了那么多年舒坦的日子。

后来你们结了婚，我没去。你们有了孩子，我也没有去。再后来你寄了一瓶酒给我，扬言要窖藏百年和我一醉方休。

我收下那瓶酒，没有说谢谢。

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直到你给我发来短信，一如你当初的沉默：火车，晚点。

3.

这座城市早已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就连一直生活在这里的我有时也会感到惊讶，变化得真是太快了。

我想你一定也会觉得惊讶的，毕竟二十多年没回来了。

这一次，我一定要将你灌醉，以报你当年的不辞而别之仇。

我发誓。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时针刚过十二点雨就逐渐停了下来。火车站的出口处陆续有旅客走了出来。

我索性将车熄了火，发动机也变得老实起来，像是一只隐藏在夜色里熟睡的猫咪。

下完雨的夜晚有些凉爽，我不禁打了个冷颤，顺手点燃一根烟，往出站口走去。

凌晨出站的人不多，而且大半都属于这个城市，你们用不同的方言熟练的和黑车司机讨价还价，继而和车一起消失在远方的霓虹里。

我还是不费力气就在寥落的行人中看见了你。

你比以前更加消瘦，眼神也黯淡无光，就连皮肤的颜色也变得不那么自然，好像大病初愈的人。

我递给你一根烟，你没接，说了句戒了。我问你什么时候戒的，你没说话。

接着是漫无止境的沉默。

我把车开上高架，想带你领略一番这城市的夜景。我问你，美吗？

你点点头，又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坐了那么久的车一定很饿吧，要不我带你去吃点夜宵，然后……”你没有听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你还是送我宾馆吧，我有点累了。”

这回换我沉默了，加了点油门，直接驶向宾馆。

你向前台要了标间，两张床的那种。我问你要不要换大床，这样睡起来会舒服些。你摇摇头。

我把你送到房间，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准备离开。

你把我叫住，让我留下来陪你。

我有种莫名的恐慌。

我把门关好，从裤子口袋掏出香烟，顺手从里面掏了一根，准备点上。不经意间看见了你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着，眼眶凹进去很深，脸上的皮皱巴巴地粘在骨头上，好像一副即将风化的干尸。

你微微坐起来，将枕头放在背后靠着，说了句：“抽吧，没事。”

我还是没有点燃那根香烟，又放回了烟盒里。

这时你笑了一下，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直为别人着想。”

我想骂你没良心，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算了，都那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也没必要再提了。

“你还不是老样子。”我嘲笑你。

我们互相寒暄，试图找回当年的友谊，可是时隔多年，得到的更多只是疲惫生活中的一丝慰藉罢了。

那一夜，我毫无困意。而你好像一直处于某种半昏迷状态，我能够感受到你的不安，并为此而担心。

4.

第二天清晨，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你冲向了卫生间，连鞋子都顾不及穿上。接着就是你对抽水马桶呕吐的声音。

我努力回想起昨晚你来时的画面，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劲。昨夜的那一丝不安再次涌上我的心头。

为什么你会突然到访，为什么你没有带上她，为什么你会这样痛苦……这一连串的疑问困扰在我的心头，真是越想越害怕。

如果事实的真相真的是我想的那样，那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好受些，不要揭开你的伤疤，不要在你的伤口上撒盐，不要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

但我真的是希望自己多虑了，并祈祷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这么多年，我总共就害怕过两件事。一件就是妻子生孩子，还有一件就是父亲去世。庆幸的是母子平安，不幸的是父亲驾鹤仙游。而现在，我又要在这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多担心一件事，杨树你一定不能有事。

你洗漱完毕后，我才假装起床。你尽量避开我的目光，却还是被我看到眼睛里的秘密。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冲你笑了笑，便起床洗漱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你的表情很痛苦，似乎那些不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而是和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艰难地咀嚼着它们，努力将它们咽入腹中。我不忍心看你，也没有了食欲。

你问我为什么吃得那么少，我说我不饿，其实我是吃不下。

你说你想去我们的大学转转，我说好的。

于是我开着车带着你来到当初我们的大学，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所专科院校。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好像两只失了魂的野鬼。

当我们走过布满藤蔓的走廊时，你说有个秘密想要告诉我。

“其实当初是她先对我表白的，就是在这里，聚会前的那一天晚上。”

我在心里想，为什么现在的你连话都表达不清了，你当初可是名副其实的文艺青年。“她？李巧云？”我假装很吃惊地问道。

你点点头，眼睛望向天空，身子显得更加单薄。

过了一会儿，你又说道：“这辈子我做过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和她一起去了远方。”

“她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此时你那如干涸泉眼般的眼睛流出两行泪，它们顺着你苍老的脸庞从不同的纹路汇聚到地上，渐渐地湿了一滩。

我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肩膀，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你拍散架。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安慰者，而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般坚强，所以往往这个时候我都会选择沉默。

如果觉得难过就哭出来吧，如果觉得伤心就呐喊出来吧，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请告诉我吧。即便这个世界上没有多的感同身受，我也想陪伴在你身边做一个倾听者。

5.

我一直没提到后座上的那瓶酒，也未曾忘记带着它的目的。只是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微妙，我不忍心打破眼前的平静。哪怕只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平静，对我而言，也胜过太多没必要的废话。

你最终还是发现了它的存在，像是第二个你。沉默，寡言。

“你还留着那瓶酒呐？”他似乎有些困惑。

“是啊，我留着它等你回来一起喝。你答应过我的，不是吗？”我专心致志地看着车，没有发现你表情的变化。

车厢内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你开口：“要不今天我们就把这瓶酒喝掉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了句：“那行吧。”

我把车停在宾馆的院子里，从后座上抱起那瓶酒，放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比以前沉了些。

此时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错综复杂的光，它们仿佛穿越了时空，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全部都为你而来。

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家饭馆还不错，大不的门面上印着两列字：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颇有几分复古的风味。

我来过这里几次，和老板也有点儿交情，他热情地招待我们进去，端茶、倒水、上瓜子，一气呵成。

待我们点完菜，老板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仿佛他脸上的笑容永远都不会消失。

凭借这么多年酒场的经验，只稍打开酒瓶盖我就知道这酒的品相一般，但是我没说。

我接过你的碗，倒满酒，然后递给你。

你伸出骨瘦嶙峋的双手去接，那模样我不忍直视。

我们之间已经过了那个需要互相寒暄的年代，我一饮而尽，你却浅尝辄止。接着我倒酒，你沉默。

纵使我有千万种方法能够打破眼前的沉默，但我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等候，等着你开口。

而你只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什么话也不想说。

我不知喝了多少碗酒，一直到坛子里的酒都见底了，似乎人也有些上头。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你这些年的情况。

我看见你眼里的光一下子聚积在了一起，仿佛毕业聚餐时那个模样。

你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喝完，脸就一下子红了起来，却没有了当初的那份润泽。

“其实我一直都不后悔去找她，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你深切地说道。

“嗯？”我瞥了他一眼，等着他下面的话。

“真的，我们一直过得很幸福早上醒来她叠被子我做饭，然后各自忙自己的工作，下班一起买菜回家，饭后牵手散步，周末看看电影吃吃饭，时间差不多了就生个孩子，幸福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然后呢？”我不禁问道。

我知道这样平淡的幸福背后总是会隐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剧情，没有人可以安然无恙的度过一辈子，没有人可以做到。

“然后，我们就这样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直到……”说道这里，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好像是从若干光年外传来细微的回声，在长久的岁月里逐渐消散。

他顿了顿，咳嗽了几声，像是忍着剧烈的疼痛接着说。

“直到生命的尽头，我都一直陪在她身边。”他说。

服务员终于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菜肴，那些温暖的热气在空调的冷风下吹向他的面颊，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上几口，然后吐出去，烟雾便缭绕开去。我不想看见他的眼睛，那种在忧郁中带着对生命绝望的眼神，是我这辈子最恐惧的东西。

我感觉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巨大阴影从他的内心向我笼来，逃不脱，也束手无策。

“那她现在还好吗？”我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说话时音调的颤抖。

“死了。”他的语气很平静。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或许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我们安静地喝着酒，与周围的喧嚣显得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吃，结账的时候老板还是一脸热情地招呼着，特意问了下菜是不是不合胃口。我摇摇头说不是，继而结账走人。

6.

我们走在夏季夜晚的马路上，霓虹给这座城市渲染上一层华丽的假象，而我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我从未想过生命是何等的脆弱，只是一心想着让自己的家人过得更好一些。

可是，为什么安分守己的人想要平安度过一生也是那么奢侈的事呢？

我想不明白。

也许，这就是每个人的命运，注定的就无法逃脱。

那么没有注定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试图找寻一些有趣的回忆来填补我们之间的空白，却发现过去实在是过于遥远，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和她之间的故事。

算了，还是不要说了吧。不提往事，也许对你而言还会好受一些。

又到了昨天那间宾馆，你跟我说晚上想一个人睡。我说好的，然后就打车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的开始是你和她天真的笑容，从相识到相知继而相守。我了解你们的相爱，参加了你们的婚礼，迎接了你们的孩子，一直到梦的尽头，你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恋人。

可是像梦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如同镜花水月般不堪一击。所以梦总是会醒，人总是要面对现实。即便现实是多么残忍，也一定要坚强的走下去。

那天的酒似乎有些醉人，我一觉醒来已是晌午。我掏出手机想给你打电话，却看见了你的短信，依旧很简短：已走，勿念。可是你这么糟糕的精神状态，怎么能不让我挂念。

然后我就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收到的却是一遍又一遍的关机提醒。

我在心里不断地念叨：杨树，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过，每一秒都显得无比珍贵。没有人找得到时间的来源，也没有人可以比它走得更快。生命的意义来源于时间，又受到时间的掌控。我们能够做的，也只不过是在有限的时间里，珍惜自己在乎的一切而已。

7.

我以为听不见的消息就是好消息，见不到的人就证明还活着。直到我听到你的消息，才明白有些事现在不做就一辈子都来不及了。

电话是你儿子打过来的，说是你去世了，嘱托他让我来参加你的葬礼。

我二话不说，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你的身边。

我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陪你过夜，也许你第二天就不会走，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想哭，但是我哭不出来。这一切的一切，也许根本就找不到原因。

后来我听你儿子说，你在她去世后不久就查出了癌症，一直隐瞒着家人，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你又去了一遍你们曾经一起去的地方，而到我这里的时候，是爱情的起点，也是行程的终点。你知道自己无法躲过这一劫，索性就让自己了无牵挂的离去。你是如此的豁达，又是那么的残忍。你难道已经忘记自己的儿子了吗？你还没有好好享受天伦之乐，怎么就忍心这么离去呢？

我开始怀疑人生，究竟是多么的无趣。又赞赏这份感情，爱得是那么的纯粹。

我问你的儿子恨不恨你，他说不恨。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爱你。这样也许你会感到一丝欣慰吧。你在人间走一遭，总算是没有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