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无所而依

小依是个命苦的女孩。她的父母老来得女，四十多岁才有了她。从她在一间破旧不堪的泥砖屋里面的床上来到这个世间起，就注定了她未来要过不少的苦日子。

依，无所而依

小依出生的前两年，她的父亲阿辉还是个老光棍，无父无母，也没有亲的兄弟姐妹。有一天，有个村里的媒婆带来了一个四十来多岁的女人，说是要给他当老婆。阿辉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自己一个人过了半辈子，没想到穷得叮当响的自己还能娶到老婆，从此，他有个老婆叫阿珍。

家里穷是穷，但是还算是能吃上饭，有间时不时就要补补屋顶但还能勉强住的老泥砖房。家里种种地能自给自足，阿辉远房的表弟偶尔接济一点，人还是能活下去。阿珍没什么奶水，家里自然也没钱买得起奶粉，只能煮粥，煮到沸沸烂烂的成了米糊，就一口一口地喂给小依吃，老一代的农村人都是这么拉扯大的。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不好养活的孩子也就活不成了。但小依是个好养活的，她的身体非常健康，身上的肉长的也结实。小依就这么慢慢地长大了，和农村里的孩子一起玩泥巴玩石头，上山摘果子，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但是，小依还是有别人没有的苦恼，她的父亲脾气很暴躁，母亲却是个懦弱的性子。所以，父亲偶尔会殴打母亲，她会拦着，小依还小，拦也拦不住，父亲就连她一起打，刚开始的时候还有村里的邻居们来劝一劝父亲，她的父亲就骂那些来阻拦他的人，嘴巴臭得很。到后来大家也见怪不怪不再怎么管他们家这种事了，母亲抱着她大喊大叫被打一顿然后哭一顿就过去了。

到了小依六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女孩，小依不明白，为什么五十二岁的人还能生孩子，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她们家的孩子都是苦命的女孩。

依，无所而依

但是，这孩子生下来注定是养不了了，只能送给别人家养，出生没多久的女孩被一个家庭抱走了。他们也是村里的人，只是长年在外打工，孩子也带出去。小依每见一次妹妹都是过年的时候，妹妹只当她是陌生人，小依也不会跟她说身世的事情，她明白，妹妹已经不是她妹妹了，这样挺好的。

其实，有人想要收养小依，她是知道的。别人看他们家穷，知道他们养不起孩子，又看小依长得好，就跟阿辉提出了这个想法，阿辉的暴脾气瞬间就上来了，我养这么大的孩子能给你吗！他骂骂咧咧了很久，后来再也没人提过。

终于，在小依十岁那年，本来应该是寻常的一天，小依放学回到家里，家里没有人，她以为是他们都去田里了。有邻居路过，看见她回来了，犹豫着叫了她一声，然后叹息道:你妈跑路了。小依一惊，她明白这个意思，邻居又说:你爸又打了你妈，你妈受不了走了，大家没拉住啊。邻居说完又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走了。没有人知道阿珍去了哪里，小依从此没了妈。

家里少了一个人，小依干的活就多了一份，阿辉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身体也逐渐不好，但他的脾气倒是一分没减，不能打老婆了，他就打女儿。小依是个乖孩子，但也不是阿辉说什么她就干什么的，孩子还是天性贪玩，有时候叫她去干活就嘴上答应着，身体却拖拉着不去。小依不像她母亲，被打就懦弱地受着，小依会跑，她跑得快，阿辉不一定能追上，小依跑到村里别人家，别人一看她哭着跑就知道怎么回事，把她藏到房间里，让她别吱声。阿辉追过来问有没有人见过他女儿，大家都说没见过，说不好跟你老婆一样跑了不回来了。等到阿辉真的找不到女儿了，他怕了，他带着哭嗓到处喊着女儿的名字，小依就回去找他，他就不敢打了。这次不打了，下次可不一定，时间就在这一场又一场的闹剧中过去。

依，无所而依

小依要上初中了，阿辉不让她去，实在交不上学费，家里也不能没人干活，他真的老了。小依哭了一场又一场，最终还是阿辉的表弟答应给小依交了学费，只要她读得好，学费就一直给她交。

小依努力学习，不敢多花钱，几件衣服也缝缝补补，但是正值长身体的时候，衣服总是很快就显短，穿在身上显得滑稽，但是这些都无所谓了。

三年的初中注定是读不完了，小依的学习不好，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她很认真地听课，但是听不懂又有什么办法呢。成绩不上不下，县里最好的高中是考不上了，考不上那里，就没有人给她支付学费，她自己也没有信心读下去了。

初中没读完，她就去读技校，阿辉又不愿意了，非要她回家种田。她不依，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她知道她不能一辈子在家里种田，那间泥房，说不定哪天就塌了，她不可能永远住在那里。在技校的学费交不上，她就跟老师说先欠着，老师知道她家的困难，帮了她的忙，替她在学校里找了勤工俭学的岗位。但这是不够的，技校的寒暑假特别的长，她就去外面打工，赚了钱回学校交学费，继续学习。

阿辉真的老了，越老越脆弱，他指责小依，养她这么大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就知道在外面鬼混。阿辉真的需要有人照顾才可以了，他时不时就这里痛那里也不舒服，村里的邻居们见到小依也开始说她，说她没有一点做女儿的孝顺，家里的老父亲都这样了，也不好好照顾，自己的父亲都不照顾谁还照顾呢，怎么说也是养了她十多年的人。

小依真的没有办法了，她想回学校去，学校那边还欠着钱没还上，但是阿辉是离开她就不行了。她觉得，他应该是活不了多久了，她决定留下来。

田里的东西种上一点，她每天除了种地，她就坐在家里发呆，没有地方可以去。阿辉时不时就哭着跟她唠唠叨叨，她不想听，反正阿辉打不动她了， 她也不怕。她也不想听村里的其他人唠叨，每次别人见着她，都问她家情况怎么样了，再教育她一番，叫她不要再丢下父亲不管了。

小依烦得要死，她可以照顾父亲，但是她不出去打工，哪里有钱用呢，阿辉现在一身的病痛，要去医院，去一趟要花不少钱，哪里有钱？别人只知道指责她，难道她想这样的吗，她没有钱能怎么样呢？如果别人和她处于一样的境地，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呢，他们就喜欢对别人家的事情指指点点。她去找了阿辉的表弟，他给了她医药费，她想，这个以后是要还的。

拿到医药费，小依和阿辉去了医院，医院说根据阿辉的情况最好住院。阿辉住了几天，吵着要回家，小依就跟他回了家。药是每天吃，阿辉的病却不能好了。小依劝他去住院，他今天答应了，明天就反悔，他说他哪都不去，就要在家里。小依觉得自己都快疯了，他要在家里，他把小依也困在了这个家里。

日子就在阿辉的日夜断断续续的呻吟中过着，小依不想听见他说话，每天睡到中午才起来做一顿饭给他吃，吃完又回去躺着。她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她想，为什么我要选择投胎在这里呢，为什么不把我送给其他人养呢，为什么母亲当初不把我带走呢，为什么我还要活着呢。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依，无所而依

她转念又一想，我现在才十几岁，还没成年，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会活得好的。但是她看不到未来的样子，她只靠一句未来时间很长支撑着，她反复在我为什么要活着和我会活得好的之间来回想着，她在耗时间，耗她这段黑暗的日子，耗她父亲最后剩下的日子，她感受得到，他也在耗，耗过了就好了。

日子终究还是过去了，他不在了。她继续外出打工，打工的钱完全可以养活她自己，还交了朋友，也开始挖掘自己的兴趣，买好看的衣服，发美美的朋友圈，配上快乐的或者积极阳光的文字，日子过得那么真实而快乐，小依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十几年把所有的苦都吃过了，未来应该没有那么苦了吧。

没有亲人的第一年，过年的时候小依还是回到了村里。家里是不能住人了，但是她就是想回来看看。小依住在朋友的家里，大年三十那晚，家家灯火通明，烟花爆竹声声不断。小依再踏进了她住了十几年的家里，按了门口灯的开关，果然没亮，坏了也没人知道。借着手机的灯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是很久不通风的味道，屋子里面的灯还可以打开。她又在破烂的抽屉里摸出几支香和打火机，把香烧着，对着屋子拜了三下，在一个竹筒里插上三支香，剩下的拿到门口插进砖缝里。处处喧闹的夜里，这间屋子却安静得可怕。离开前，她再看一眼这里，微黄的灯光很暗，没有人看见她在今晚流过的眼泪。

她转身，走进喧闹的世界。

依，无所而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