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场春雨悄然而至。
天空被笼上一层阴翳,光被阻隔在厚云层之外,整个世界好似未间断地下上了几个世纪的雨,湿漉漉一片。
除了泠然的雨声,再没有其他杂音,一种只属于雨的静谧感顿生出来,万物便在这祥和的静谧中油然复苏,伸展腰肢。
刚换上绿衫的田野被雨濡湿,弥漫出泥土的芬芳,远方隐在雨雾中的群山只显出模糊的轮廓,宛若一副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田野中有规律地插着一株株娇小的水稻苗子,每一株都焕发着生命力,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惹人疼爱。
田埂上立着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穿着浅蓝色上衣,戴一顶同样用草编织的圆帽,脸是一副光洁的白色面具,上面用黑彩笔画上了一张笨拙的笑脸。
支持他整个身躯的是一个结实的十字木架,下半身是裸露出来的木架,坚实地插在土地深处,上半身的木架用稻草围了一圈又一圈,他总是张开双臂,一副迎接希望的姿态。
稻草人的身后有一方明镜般澄澈的小池,池上荡着一个小木舟,就像一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雨点散落在池面,击起细小的波纹来。
雨总是停停下下,又下下停停。
这会儿,雨停了。
瓦蓝的天空下有大团大团棉花状的白云缓缓移动,阳光从云隙间筛落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紧闭双眼,惬意地享受着这春阳的暖意,一动不动。
大地的绿,天空的蓝,相互映衬,美不胜收。
稻草人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虽然无法移动,但那颗炽热的心却仿佛乘上了天际的云,一直飘到群山的那头去了。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稻草人的肩头,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乌鸦用细微的声音对稻草人说:“你好啊。”
稻草人吓了一跳,慌乱地抖擞了下肩膀。乌鸦也被稻草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飞起。她扑闪着翅膀飞到稻草人前方的一处菜畦地里。
“谁?谁在那里?”稻草人用颤巍巍的声音说。
乌鸦灵巧地从一处菜畦蹦至另一处菜畦: “是我,一只乌鸦。”她的声音沙哑而冗长。
稻草人望了一眼乌鸦,这才放下心来:“抱歉,我刚才没有发现你哩。”
“啊呀,你太专注啦,是我冒昧来访。”乌鸦晃了晃她的小脑袋,又扑棱棱飞到稻草人的肩头。
雨水打湿了她的翅膀,她歪着脑袋,啄弄着自己的翅膀。
“这场雨还真不小啊。”稻草人向乌鸦搭话。
“是呀,今早出门前还未落雨,没想到这一下却是越下越欢,就像闹了一场革命,送走了冬,迎来了春呐。”乌鸦说着,欢活地抖了抖身子,甩掉附在翅膀上的雨珠。
“对了,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稻草人问。
“我的家就在山的那头呀。”
“就在那里?”稻草人望向了远处的那座大山,仿佛一眼就能看见那头的景象。
“嗯。”
“那里有什么呢?”他好奇地问。
“那里有森林和海。”乌鸦也望着山的那端,漆黑的瞳仁里蕴着一团明亮的火。
“森林和海?”稻草人像复读机一样又将乌鸦的话语重复了一遍,对他来说,任何东西都是新奇的。
“是的,森林和海,美极啦!”乌鸦几乎是喊出声来似的欣喜地说。
稻草人也是一脸欣然地注视着乌鸦,却是一言不发,静待着乌鸦的下文。
乌鸦像领导人上台演讲那样咳嗽了一声,然后叙说。
“森林里呀,都是林立的苍天大树,那些生活了上百年的大树,有着粗壮的茎干和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他们的年轮就像一圈圈永远漾不到岸的涟漪,又像一湾深不见底的幽潭。我们这些动物都生活在森林里,相互友爱。”乌鸦在描述森林的时候,脸上扬着幸福的微笑。
“森林真好哇。”稻草人听着乌鸦的讲述,羡慕不已。
“是呀是呀,有机会你真应该去看看呢。”
“可惜我走不了路。”稻草人低头瞧了瞧自己插在土壤里的“木条”腿,神色黯然。
乌鸦也知道自己无意间戳到了稻草人的痛处,咂了咂嘴不再言语。
但稻草人很快便从短暂的神伤中脱身出来,再度满怀希望地问:“那么海呢?海是什么样子的呢?”
乌鸦也重拾了欢欣:“海啊,说实话我也不太了解,只是站在悬崖边远远地看着,他的颜色像天空那般深邃,平静时温柔得像一个百依百顺的妻子,躁动时却又像一个以杀戮为乐的暴君,他是有双重性的呀。不过那些与海浪和闪电搏击的海燕们可不怕他,他们似乎对大海知根知底。”
稻草人幻想着大海的样子,幽蓝,广阔,静谧,狂躁,他闭着眼,仿佛真的置身于蔚蓝的海里,微腥的海潮,柔软的海风……
正当稻草人沉浸在乌鸦的讲述中,一滴雨落在他的脸颊上,啪嗒一声。
他睁开眼,没有海,只有田野和乌鸦。
随后,这“啪嗒”声逐渐密集起来,最终融成均匀的雨声,就像婴儿的呼吸那样平缓。
“又下雨啦!”乌鸦兴奋地挥舞着双翅,叫了起来。
“是啊,又下了。”稻草人不紧不慢地说。
雨势不断加大,草木再次润泽起来。
“哎呀,看来我该回去了,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啦。”乌鸦说。
“快回去吧。”
“你不要紧吗?你看你,浑身都湿透啦。”
“没关系的,我喜欢这雨。”
稻草人仰起脸庞,面向落雨的天空,他诚心地祈求这雨能冲洗他的灵魂。
乌鸦飞到山的那头去了……
【二】
夏季来了。
风从田野的上空吹过,青绿色的稻子轻轻摇曳,漫山遍野的绿显得更加成熟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白色夏花点缀了整个山野,匍匐在树干上的蝉一声声地鸣唱着,撕裂的声音好似在呼唤一个思慕已久却再也回不来的人。
稻草人的身后已有了一池的荷花,盛放的和未盛放的都跻身在同一池中。含苞欲放的荷花是稚嫩的少女,花骨朵包蕴着她的心事,就连停留在花尖上的蜻蜓也让她脸颊绯红,娇羞不已。盛放了的尽情地舒展她的花瓣,露出淡黄的花蕊,就像一个怀春的大姑娘,展现出热情的微笑,迎接她恋着的夏日晴空。
夏日的午后,就像一切都不该发生似的,祥和而宁静。
从远处的田垄上来了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男孩在前,女孩挎着竹篮子跟在后面,篮子里放了一把小剪刀。
“你家里人知道吗?”女孩问。
“我偷偷溜出来的啊。”男孩伸手取过女孩手里的竹篮子。
“那我们还是回去吧,你看天都快黑了。”女孩一只手扯着男孩的短衣下摆,不安地说。
“怕啥?都来了,一点收获都没有怎么能回去?”
男孩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荷花池边,弯腰去拉木舟的绳索,木舟缓缓向岸边靠拢,靠岸的时候,男孩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招呼着女孩。
“喂,小栀,上来吧。”说完男孩纵身跃上了木舟。
女孩焦急地望着男孩,眉头紧蹙,上齿咬着下唇,又低下了头,犹豫不决。
“小栀。”男孩又唤了一声。
女孩咬着牙,朝地上跺了一脚,最终还是向池边走去。
男孩抓住女孩的手,将她拉上了木舟。
两人用木舟上的小桨轻轻划着水,水波微微向后荡去,惊动了几只水蜘蛛,木舟缓缓前进。
“小海,你怎么突然想起跑来这里呀?”女孩问。
“这里的荷花开了嘛,我想带你来看看呀。”
“这儿的荷花开的真美。”
“是啊,每年荷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采的。”
木舟驶进荷花池的深处,四周都被荷花荷叶围得水泄不通,小木舟开不动了。
男孩突然快速地划着桨,激起的水花打湿了女孩的衣衫。
“小海!”女孩猛戳了一下男孩的后背。
男孩一哆嗦,差点掉下水,他转过头来:“栀子,你这是干啥?”
“小海,你慢点划,你慢点划呀。”女孩指了指自己被打湿的衣衫,小脸憋得通红。
“你……哈哈……”男孩不禁笑了起来。
女孩更加狼狈了,使劲儿推了一下男孩,男孩不笑了,轻轻地划着水。
女孩从竹篮里拿起剪刀,从身旁剪了一支荷花,放到鼻前嗅了嗅,放进了篮子。
烈日烤炙着木舟上的两人,男孩的后颈晒得红通通得。
女孩又选了一只硕大的荷叶剪了下来,她将荷叶举在男孩的头顶。
一片墨绿的阴影投在男孩的身上,他感到一阵清凉,抬起头,是一片荷叶。他又望了望女孩。
“天太热啦,你自己挡太阳吧。”男孩将荷叶推到女孩的头顶。
男孩划桨的时候,墨绿的阴影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拗不过女孩,便不再言语了。
“你家的那只黑狗快生了吗?上次去你家的时候 ,肚子就挺大了啊。”男孩问。
“已经生啦,产下了五只小的,一溜儿全是黑的,顶可爱了。”
“五只?可真多。”
“养不下呀,母亲正考虑着送人呢。”
“唔……”
划了许久,小舟却似乎纹丝不动,仅仅在原地兜转。
“唉……我们被困在这里啦。”男孩将木浆放回了小舟上,无奈地说。
“这可怎么办呀,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太阳快落山啦!”女孩心急如焚。
“你看!”男孩突然将手指向了水中,有几只小鱼在水下若隐若现地游着,一些小气泡不时地浮上水面。
“鱼?”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中的鱼。
“嗯,鱼。”说完,男孩“扑通”一声跳下了水,惊起了巨大的水花,游鱼四下逃窜,不见了踪影。
“小海!”女孩惊呼起来,趴在舟边望着水面。
不一会儿男孩便浮出了水面,他甩了甩湿头发,两只手扒在船边,笑嘻嘻地对女孩说:“我就是鱼嘛!”
女孩一面嗔怪男孩的莽撞,一面咯咯笑着。
“走吧。”男孩推着小舟,两只脚蹬着水,小舟终于移动起来。
“看!鱼!”女孩指着男孩身后的水面。
男孩转过脖子望去,刚才那群被他吓跑的鱼群又集结了起来,跟随在他的身后游着。
“成精了呦!”男孩更加卖力地蹬水,小舟走得快了一些,鱼群紧追不舍。
夕阳就快落山了,两人终于上了岸。
男孩湿漉漉的头发在夕照下闪闪发光,女孩掏出手绢为男孩擦拭发上的水。
“哎!稻草人!”男孩眼前一亮。
稻草人孤零零地立在田埂边,独自守着那片庄稼地。
男孩快步跑到了稻草人面前,女孩拎着篮子跟了上来。
两人仔细地端详着稻草人,稻草人直直地站着,庄严肃穆。
“这稻草人不好看呀。”女孩说。
“嗯,是有点简陋了。”男孩拍拍稻草人的肩膀,又对女孩说:“栀子,给我一朵荷花。”
“干嘛?”
“给他装扮一下呗。”
女孩从篮子拿起一支荷花递给男孩,男孩接过荷花,将荷花梗子插在稻草人的手中。
“你看,这下漂亮多了嘛。”男孩冲着稻草人微微一笑。
“好可爱。”女孩忍不住摸了摸稻草人的肚子。
……
“我们该回去啦。”男孩说。
“嗯,该回家了。”
男孩拉过女孩的手,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小海,我们以后还会来这儿吗?”
“当然。”
“什么时候?”
“下个夏天。”
稻草人目送着两人离去,他们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忽明忽暗,就像深夜里摇曳不定的烛火,最终消失在远处的田埂上。
【三】
月亮升到最高的地方,夏虫们的音乐狂欢结束了,多数昆虫们纷纷离场,只剩下几只蟋蟀唱着关于月亮的情歌。
夜,渐渐地静了下来。
夏荷盛开在稻草人的手中,她白皙的胴体披上了月光编织的轻纱,显得娇媚神秘,宛如一名刚刚出浴的少女。
稻草人凝望着荷花,他的心仿佛也随着荷花一同盛放了。
“啊……这是哪里?”荷花倏地动了一下,花瓣微微舒展,似乎是苏醒了。
这温婉甜美的声音在莹莹的月光下响起,越发地惹人怜爱。稻草人听见这一句轻柔的话,心中万分紧张。
“你……你醒了啊?”他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
“这里是哪里呀?”荷花睡眼惺忪地说。
“田埂边上,我是这里的稻草人。”
“稻草人?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稻草人不语,他想不出该怎样回答,总不能说你是被两个孩童掳劫至此的吧。
“我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怎样的梦呢?”
“一开始,我在明镜般的水面上跳舞,后来我的身子莫名地变得轻飘飘地,接着就飞了起来,飞向了很高的地方,我的眼皮一沉,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那是梦将你带来我的身边。”
“是嘛!”荷花惊呼道,她的花瓣比刚才更加艳丽了一些。
“……是么?”稻草人心里这样想。
他不愿意对荷花说那是现实而非梦境,所以, 他撒了一个谎。
“所以说,你是在我的梦里喽。”荷花真的相信了。
“我们两个都在梦里。”
“原来我的梦里这么美啊。”荷花举头看着那一轮明月。
“我会永远守护你的。”稻草人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轻到他自己都没有听见。
谁都没有听见。
数天后,荷花死了,在一个同样明朗的月夜里。
她原本水灵的花瓣因为养分不足而枯萎,向下耷拉下来,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很大的气力。
“梦……梦里也会……死去的吗?”荷话吃力地问。
她临死前都对稻草人的话深信不疑。
“这场梦就要结束了,等你醒来,就会回到那片美丽的水面,你就可以继续跳舞了。”
“等梦醒了,我要你陪我一起跳舞。”
荷花微微合上了眼睛,她的梦结束了,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稻草人的梦随之破碎。
“你不该来到我的身边啊。”
稻草人的心语久久旋荡在皓白的月光中……
【四】
这个秋季来的有些突然,真叫人有些猝不及防。
风充当了这个季节的信使,将秋季的悲怆散播给大地。
南面的不远处有一片枫林,叶子本是翠绿的,一天夜里,刮了一宿的风,叶子就在风中褪去了绿色,换上红装,今晨在朝阳的曦光中闪烁着火一般的殷红。每次向南望去,那团火焰便映入眼帘,我的胸膛中便燃起同样炽热的火来,尽管很快就熄灭了。
池塘里的荷花与荷叶已经尽数枯萎了,残存的尸体向下倾斜却不倒下,就像战场上战死的士兵。那只木舟在枯枝败叶的映衬下比以往苍老了许多,形单影只地飘摇在无风的水面上。
青绿的稻田在短短几天内就变成了晃眼的金色,或许为这个凄清的季节增添了几分暖意,可我的心,却依旧是寒冷的啊。
秋天的到来却让我感到愈发地孤独,我开始想念,想念乌鸦,想念那两个孩童,想念在我手中逐渐枯萎的荷花。
荷花在我的手中长眠。
我眼睁睁地看着荷花,在冷冷的月光里,带着我编造的美丽谎言离世,我深刻地感受到,在荷花的生命体征逐渐消逝的过程中,我的灵魂也在一点一点地枯竭。
我的心一时间沉入了深谷,没有一丝阳光照射的深谷,没有一声回响的深谷,我孤身一人的深谷。
前几日稻田里飞来了一群麻雀,在地里啄食稻子,肆意撒欢。我竭力地驱赶着他们,他们第一次见我时以为我是个不知名的怪物,惊慌地一哄而散。过了几日他们又来了,数量比上次还多了一些,这次不论我怎么驱逐也于事无补,他们似乎摸清了我的底细,知道我只是个空有躯壳的摆设,对他们造不成任何威胁,反而比以前更加地放肆了。
奇怪的是,后来的日子里,我的心绪渐渐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对麻雀的厌恶,到后来对麻雀产生了好感,再后来甚至有了依赖感。
我每天伫立在原地,看着金浪滚滚的稻田,期盼着那群麻雀的到来。他们有时三三两两地来,有时又是像参加集会似的成群结队地来。
我不知道这种行为算不算玩忽职守,但我知道,每当稻田里最热闹的时刻,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我多么希望,那群麻雀里的一只,哪怕是一只,贸贸然飞到我的面前,然后嘘寒问暖一番,就像春天里的那只乌鸦。
我盼望的事没有发生,也许他们换了集会的地点,这片稻田再也没了他们的身影,只剩下我再次陷入了孤独。
兔子是在麻雀离去的几天后来的,他长着一身灰棕色的绒毛,两只血红的眼睛,锋利的牙齿露在外面,耳朵屹立着,看起来有些疯癫。
他从一片杂草地里出现,蹦跳着来到我的身边,总是问同一个问题:“嘿,你有见到过我的同伴吗?”
“没有。”我如是回答。
“你有见到过我的同伴吗?”他又问了一遍。
这次我没有搭理他,他又问了几次,见我没有反应,就自知无趣地走了,钻进了另一片杂草地里。
不知怎的,后来想起兔子,我的心里竟弥生出一种悲悯的酸楚感来,难道我和疯癫的兔子,不是一类人么。
秋天的天空是澄绿色的,就像刚被雨水洗过的新生绿叶,而且总是处在遥不可及的高度,看起来要比夏天的天空高很多。如果我死了,并且灵魂可以出窍的话,我一定要让灵魂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摸一摸那一尘不染的天空。
这个季节,应该很快就过去了吧……
【五】
入冬以来,天气转冷,空气日渐干燥,万物都将沉入漫长的睡眠,等待下个春季的到来。
这是今年稻草人守护这片稻田的最后一季,稻田里的大片稻子早在晚秋就被收割殆尽,如今只剩下裸露的根茎,一派冬的肃杀景象。
相比秋天的荒芜与沉重,稻草人的心情随着冬季的到来反而变得轻松愉悦起来,他身上的稻草已经掉落了不少,微张的双肩裸露在风霜中,尽管如此,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寒冷。
他抬起头,一阵奏鸣的音乐从天际传来,节奏舒缓,似有似无,就像蝴蝶振翅的声音。
“冬天啊……”他想,如果自己是人类,一定会激动地喊出声来。
夜里,稻草人做了一个梦。
一个飘雪的冬夜里,荷花活了,却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美人,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双眼紧闭,娇小的身姿和夏天时的一模一样,依旧是那么脆弱,如同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细碎的雪花从紫色的夜空中缓缓降落,落得很慢,慢到连下落的细节也能观察得清清楚楚;落得很静,静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当雪花触碰到她娇嫩的肌肤时,她像受了惊扰似的瑟瑟发抖,花瓣也闭合了一些。
梦境中的稻草人已经不是稻草人了,他成了那个夏天来过的男孩。他伸出手掌护在荷花的头顶上。荷花似乎从寒冷中获得了温暖,花瓣稍稍舒展,花色也红润了些。雪花刚落在他的手背上就瞬间融化了。
“荷花,是……是你吗?”稻草人用发颤的声音问。
她没有回答,她就那么安详地睡着,仿佛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荷花听不见稻草人的呼唤,她活在了自己的梦里,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都感知不到。
稻草人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稻草人睁开眼的时候,厚厚的雪覆盖了大地,温煦的阳光照在皑皑的雪上,银光闪闪。
世界焕然一新了。
“昨夜是真的下雪了啊。”稻草人望着四周的雪景,自言自语道。
午时,太阳已经不知所踪,天空显得特别深邃,看样子,势必又要再下一场大雪。
傍晚,出乎稻草人的意料,乌鸦回来了。
她黑亮的身体在雪景的映衬下十分晃眼,羽翼丰满,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健康了。
“嗨,稻草人,我回来啦!”她的活泼劲儿倒是一点都没变。
“鸦,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哪里?”
“那儿!”乌鸦望向了山的那头。
“那座山?”
“不是,是海的另一面。”
“你漂洋过海了?”
“是呀。”
……
雪在两人不经意间飘落。
这是冬雪第二次光临大地,就像要去续写上一场雪未讲完的故事,下落的雪片就像一个个活泼的精灵,争先恐后的跃向大地。
等到他们两个意识到落雪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下雪了啊!”乌鸦欣喜至极。
“是呀,下雪了。”稻草人平静地说。
下雪的时候,四周充满了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倾听雪花飘落的声音。
“你说,大家是不是都睡着啦?”乌鸦小声地说。
“大概吧……”
稻草人望着这白雪皑皑的世界,一种异样的感动涌上他的心头:或许,此刻荷花正躺在这洁白的雪层之下,安静地睡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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