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

        张老头，说起来也不算老头儿，还不到六十呢，他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头儿，一辈子就住在小山沟沟里，没见过什么世面，就连去县城赶集，一年也就那么几回。

        张老头的生活很简单。春天，地里的玉米种好了以后，就忙着在院里种菜，品种倒也丰富，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白菜……好不容易都种上了，就到了夏天，又忙着给玉米施肥，除草，忙完一天，摘点自己种的菜，炒了吃，倒也新鲜。秋天，开始收获，准备过冬的粮食和菜。

        其实张老头特别害怕过冬天，漫长又寒冷。屋子四处透风且不说，连个炉子都没有，就靠一个火盆，在家里盖上腿，使劲往火盆那儿靠，还是觉得有些冷。这些也都还好，最难的，是吃饭。张老头的老伴都死了八年了，没人给他做饭，就一个儿子也是常年在外打工，都三十了，也娶不上媳妇，什么都指不上，更别说伺候他，让他吃上一口现成的热饭了。

        顿顿吃大米，恐怕有点奢侈，况且这天也快黑了，也不干活了，张老头掀开面瓮，舀了一勺子面——做点疙瘩汤吧，都不用吃菜了。张老头寻思着，忍不住觉得自己真是有大智慧的人，又省粮食又省菜。

        北方的冬天，特别长。长的你都等不到脱下冬衣，整天翻着日历数啊，看啊，盼望春暖花开的日子快点来。

        日子是熬着过来的，张老头生怕他自己熬不过去，死在冷炕上，都不会有人发现。

        “有人吗？老张在家吗？”院子里有人喊他。

        老张透过那被报纸糊的只剩下拳头大的窗户望出去，唉吆喂，村支书大驾光临。于是赶紧应着:“嗯嗯，在呢？这大冷的，不在家上哪去？”“哦，没什么，我今天来呢，是告诉你一声，你这身体也不大好，又没有老伴，儿子也指不上，我们给你办了个低保，国家补助点钱，你也不至于连一块煤都舍不得买。”村支书说着，心里有点怜悯张老头，语气有些沉重。

        “像你这样的家庭，我们会想着的。”

        “唉，还是政策好啊，谢谢了啊！”张老头对于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真的是感激涕零。

        他从没想过自己也够的上低保的标准，也从来没指望过靠政府接济，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张老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也别出来了。”说着，支书一脚已经在门外了。千恩万谢的话，张老头不会说，“董书记，我给你拿点酸菜吧。”“行了，你还指着那点酸菜过冬呢，我家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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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来了，走出那个冷窝窝，张老头觉得他又活过来了。

        扛起锄头，张老头准备到地里去看看，收拾收拾，该种地了。“爹，我回来了。”大门口，他瞅见了张天宝，他儿子，后面，还跟了个女人，穿的很光鲜，就是那张脸，有点……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白光光的，眼圈画的很黑，那嘴，怎么跟喝了血似的？？？“这个是我媳妇，我们结婚了，没来得及告诉你。”

        张老头虽然有意见，可他又能如何？人家婚都结了，再说别的，岂不是大家都添堵吗？

        “好，好，结婚了好。”张老头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唠下去，三个人就在那里僵住了。

        “呃，要不，先进屋吧！”张老头放下锄头，往屋里面让他们。

        看着屋里有脏又黑，天宝媳妇也没往炕上坐，可能是怕脏了她的衣服，就那么站着，说了话了:“爸，我俩结婚没花你一分钱，可是，这，我俩在城里买了房，首付20万都是借的，这月供，更还不上了，你看看这？你得管。”

        张老头一听，一下子懵了，20万？？？这对于他来说，想都不敢想，他不知道二十万到底有多少？也不知他种多少年地才能攒下这么大一笔钱？这，这，这，这可咋弄？

        “儿啊，你说咋弄？你爹有几个钱，你不知道吗？”张老头觉得有些愧疚，有些无奈，可更多的是着急。儿子虽然不孝敬，可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突然，他猛的想起自己那个低保的存折。虽然钱不多，但是，那确实已经是他最值钱的物件了，给了天宝媳妇。

        “就这？这怎么够吗？你要我俩喝西北风去啊？”做人不要太刻薄，面由心生，人会变得更难看。

        天宝拉了拉他媳妇的袖子，“行了，我爹就这么点油水，如今也被你榨干了，行了。”看得出，这家里确实也拿不出什么了，于是，俩人水也没喝一口，就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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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六月，张老头正在鼓捣他的菜，院子里来了一伙人。

        “大爷，你好，我们是贫困户精准识别工作队。……………………”

        “哦，我需要怎么配合？我配合。”

        “因为您是低保，而且您必须和您唯一的儿子张天宝一起识别，所以填一个复核表。”

        “好的。”张老汉虽然不是特别懂他们那些一张一张的表写的是什么，但是大致还是了解的。

        ————

        过了一个月，天宝又回来了。他媳妇跟在后面，那嘴还是像喝了血一样红，让人看了都觉得瘆的慌。“你俩咋有空回来？”“呃，”不等天宝说，他媳妇就接上话了“我们来就是想问问，这折子上怎么没钱了？是不是你偷偷上银行了，挂失了。”

        “不可能啊，这个存折月月准时打钱啊。”张老头也有点懵。再说，他哪里知道什么是挂失，怎么挂失。

        “要不，我去问问村支书去。”张老头说着，就往出走，“我也去。”天宝媳妇横眉竖眼的，像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这也不能不让她跟着，于是，一家三人都到了村委会。

        正好工作队的也在，他们正忙着贴公示呢？“董书记，我这低保折子咋滴没钱啊这个月？”“哦，我正想跟你说呢，因为你家天宝查出来名下有房产，所以你的低保被拿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是按程序办事的。”张老头问清了，正要离开，谁曾想，天宝媳妇疯了一样的哭喊起来:“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们有房，那也是好几十万的债呢？你们怎么不帮我还？还落井下石，你们不得好死…………”话越说越难听，场面越来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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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老头眼一黑，顿时吐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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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的救护车开来的时候，张老头早就没了呼吸。

        他的身体，早就硬的成了一块石头，也许，心还是揪着的，他的灵魂，早就到了天上，看着这世间的混沌，也许这才是解脱，死了，才是真正的放下。再也不用去管什么首付，不管什么月供，不用丢人现眼，大闹村委会，不用吃糠咽菜，不用再怕寒冷的冬天。人啊，活着的时候想太多，太累，只有死了，才会轻松自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