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少则几十年,多则百年的余生将在片段之间艰难过度。不似小学升初中那样系统,自然的过渡,而是真正的蜕变。像简约的人类进化史,从爬行到直立行走,从用手比划到说出第一句话,我们在自己的成长中完成人类历经百万年的进化奇迹。但这只是普通而幸运的情况,部分不幸的孩子,他们的发展将如同尼安德特人或直立人,永远停留在人类史的童年时期。
我是幸运的那部分么,时间意义上,我早已结束了童年,它于我,如同巷角的晚风,夏夜的残梦,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它离开了我,却在心里留下永久的烙印。好的或坏的童年记忆都将在未来紧紧攫住你的心灵,无论是“俄狄浦斯情节”带来的对父权的反抗还是良好教养对超我的架构,童年是我们面对整个世界的情感基础。弗洛伊德很在意童年对人的影响,但他同时坚信力比多(性欲)的强大力量,难道我在还没出现性征前就开始想那种事?似乎我的童年比弗洛伊德纯洁得多,但这种纯洁使我少听了许多黄色笑话,少得了许多原始、简捷的快乐。田埂旁抓青蛙,蜘蛛网粘蜻蜓,单调淳朴的农村生活让我对金钱和美女产生了天然的抵抗力,更不会主动去想那种事,除非碰上某个不正经的同桌。在童年,美不过秋季金黄的落日,冬季枝桠的银装...但问题是,我真正度过自己的童年了么?
我的村庄很小,自国家分配土地后,人也逐渐安定下来,不再到处迁徙,因此,整个村子的人,往上数几辈都沾亲带故。农民不会容忍自己的土地长满荒草,我们很在意这些,如果谁家的地被荒了,在整个村的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他会在背后被议论成懒汉、不务正业,要是谁家地种得整齐,秋天的稻谷打满一马车,会得到大家由衷的尊敬。我们喜欢听风穿过稻田的沙沙声,喜欢听脱谷机哒哒的马达声,我们在春天插秧,秋天收获。直到九度春秋,我才交了一个血缘关系之外的朋友,他叫红,眼眶里有着与我一样明亮闪烁的小眼睛,浅褐色皮肤,高我半个头,站在阳光下,有着超越这个年纪的体魄。
那天我正在背单词的间歇打盹,被母鸡的咕咕声吵醒。我看见他出现在窗台底下,用狗尾巴草挠我的鼻子,我怒气满满的醒来,却看到他露出胜利的笑容,我愈生气,他的恶作剧便越成功。我索性继续背我的单词,他厚脸皮的凑过来,手中几个玻璃球在阳光下散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如果我能受得住这般诱惑,那便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孩子。但对于陌生人的突然闯入,我还是心存芥蒂,他解释说他家最近在这里做些小生意。收庄稼么?我问,可现在只是夏天。我对他的态度收敛了些,毕竟与掌管全村甚至全镇粮食销路的人家交往只有好处,我想起前几天堆在厦子里的几麻袋苞米、花生如何被放在铁秤上磅,如何被扔到三轮车上,如何换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不是,他淡淡的回答道,做一些更小的生意,春天卖农药,夏天卖除虫剂,冬天卖对联,财神爷,农闲时做些锅碗瓢盆换鸡仔鸡蛋的行当。
我们称这种人为扁担客,不欢迎也不排斥,做交换这种事,只要不是太赚,我们总会觉得自己亏了。他们起得比公鸡还早,白天挑着货物吆喝,晚上带着真金白银或换来的食物回家。听说邻村有一家用一个装豆酱的破坛子换了顶崭新的铝锅,开心到差点留人家吃晚饭,但十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坛子是哥窑的瓷器,比他家房子都值钱。
红就出生在这样一户人家,但他看起来并不精明,甚至有些憨,我很乐意赢他的玻璃球,只是他很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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