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几天,我在村里闲逛,碰见了王刚。20年前,他是我一年级时的班长,现在养了几十头猪,看样子发了一点财。猪圈正巧是我们当年的学校。我碰见他时,他正在赶一头黑猪。猪不听话,他累出一身油汗,问候着猪的母亲。他瞧见了我,便不在赶猪,手在裤子上搓了搓,掏出烟盒,让我一颗烟。我平时不抽烟,但那时我觉得有必要和他聊会儿,于是接过烟。他又掏出一颗,给自己点上。我有些尴尬,因为我没有打火机,没法自己点烟。他笑了,把打火机扔给我。我装作很熟练的样子把烟点上,猛吸了几口,很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立即露出丰富社会经验人士的笑容。
自从一年级后,我就和他很少见面。我上完小学,去了镇上的初中,接着去了县里的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到了北京工作。他呢?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初中毕业。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是在初中辍学,当然,父辈们则多是上到小学。这也算是体现了社会进步。不管怎样,辍学似乎是他们必然的命运。像我这样的,我一直在内心里觉得是“凤毛麟角”。
离京前,我和几位同事去吃日料。我本来在加班,他们几个在公司里商量着去哪吃饭,商量完问我要不要去吃日料。他们中有一个我喜欢的短发女生,于是我说去吃。我没吃过日料,到了那家店发现要脱鞋。脱了鞋,发现今天穿的袜子有一个洞。那个短发女生看见了,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她撇了撇嘴。整个吃的过程,我都处在局促当中,因为我不知道该吃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吃,但更不想露怯,于是小心翼翼地学着他们的样子。看着他们嘻嘻哈哈,我却插不上嘴。突然,我觉得现在的处境和赵兰特别像。
就这样,我想到了赵兰。接着,又沿着赵兰的思路想起了一年级的事情。仍然是在忽然之间冒出了一个讲不清来由的念头,我觉得不是赵兰偷的副班长李敏的钱包,而是最先指出是赵兰偷钱包的王刚。当年我们全班都顺着王刚指责赵兰,如今我有了这个发现,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暗暗得意。
所以,当再次见到王刚,我肯定想问问到底是不是他偷的。不过,这怎么能直接问?根据多年的自以为的社会经验人士的聊天法则,最想问的肯定不能直接问,而且最好不要让被问的察觉。
他先开了口,咋样,听说发财了。这是我们这里的标准问法,其实他并没有听说。我也客套,没你挣得多。我也不知道他挣了多少。他又说,你们文化人活轻松挣得又多。这又是我们这里恭维或揶揄大学生的标准话语。我真诚地说了一句,累死了。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信。我们又继续客套了好几个回合,没有一句有用的话。看样子他累了,蹲了下来。我也蹲了,后来干脆垫了砖块在屁股下,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眼前的王刚,腿圆,胳膊圆,肚子圆,脸也圆,要比二十年前肿胀了十几圈。我们同村,但不在一个庄子。那时候每个有点规模的庄子都有个小学,后来政府让合并学校。在这个历史背景下,王刚和他的同学来到了我们这里。是他们的老师带着来的,后来这个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我记不清这个班主任叫什么了,只记得他很瘦,笑起来眼睛一眯,像狐狸。
其实,王刚他们已经上过一年级,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再上一次。我用这个开启了新的话头,他回答得很干脆,老师让去上那就只能去上了。
我说,他让你们都当了班干部,你还做了班长。他说,啥班干部,一点用没有。没用?这句我没问出来,但他是真的忘了吗?刚入一年级,我还是本着玩的态度,坐在了教室的最后排。王刚他们坐在前排。班主任站在讲台那里,我觉得很遥远,但也不在乎。有一天,班主任说要任命班干部,以征求我们意见的口气说,他带来的这些学生已经学过一年,那就让他们当班干部。我们没意见,我们那时才真的认为班干部没什么用。
班主任又说,他很忙,班干部平时帮他批改作业。我们也真的相信了他的这个理由。后来我分析,他就是懒。村里人结婚请老师吃喜宴,也不见他拉过一次。那时,村里人为表示尊师重道,除了拍着胸脯请求老师“孩子随便揍”,还有请老师吃喜宴的传统。现在已经没了。听说,有次宴席,老师们喝多了,回校的路上打了起来,有个老师还被打哭了。
王刚已经抽完了一颗烟,我不甘落后,开始猛吸,但控制在自觉不会让他察觉的地步。他开始问我,你在北京做什么?老家很多人都这么问,我总是笼统地问答,做互联网。之后,他们大多会说一句,不孬。王刚没有这样,他接着问,在网上卖东西?还没等我回,他又说,咱们隔壁庄上老瘪三家的儿子就在家用网络卖东西,一年能赚三四十万。老瘪三肯定是外号,我不认识,也不关心,但他儿子一年能赚三四十万这事儿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叉开话题,用看似玩笑的口气问他,你也可以在网上卖猪。他乐了,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我接着又装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当年你可没少管我们。他嘿嘿一笑,说现在就不行了,你是大学生,我是贩猪的。
不管是不是真心,这话还是让我有些得意。
当年,我曾经因为不服从王刚的管教,第一次挨了老师揍。这事发生在我们刚刚上一年级,也是王刚这帮人刚刚当上班干部的时候。临近上课,我和同桌王波仍在打闹。王刚从前排走了过来,让我俩安静。我瞅了瞅前排,他们也在玩。我就说,你怎么不去管管他们。王刚瞪圆了眼,说我是班长,想管谁就管谁。这就很明显的霸道了。我也急,抬高音量,这还没上课呢。他只回了一句,我告诉班主任去。
班主任来了,我预感到迟早要来的挨老师揍这种事情就要在此时来临。我不敢看班主任,但能感觉到他在向我们这里径直扑来。我刚闻到他身上的洗脸水的味道,他一脚就踹在了我的腰上。我觉得窒息,脸涨得发热。他看着我,也有点害怕。我努力喘气,终于把一股气喘了出来,瞬间觉得舒畅。正是因为这个瞬间舒畅的感觉,日后我竟常常回味。
但我们都怕了,不仅知道了老师的脚力,也知道了必须要听这些班干部的话。因为诸如农忙或去吃喜宴的缘故,班主任常常不在教室里,他完全放心地把管理班级的指责交给了班干部们。他们收作业,他们批改作业。他们玩耍,没有他们的允许我们就只能看着他们玩耍。
他们管理着我们在教室里的一切,我们上厕所都要经过他们的允许。我做过一件日后觉得特别耻辱但当时自以为很聪明的事情。我要去厕所,理所当然地要向他们请示,但觉得应该表现得更听他们的话。于是,我捂住裤裆,装作急不可耐的样子,问王刚我要去厕所。王刚看我这样子,笑了,说你去问李敏。我又捂住裤裆去找李敏,李敏也笑,说去吧。
这件事我肯定不会向王刚提的。我终于抽完烟,接着听到一阵明亮的骂声。一位矮胖女人冲着王刚大喊,你睁眼看看我们家猪跑哪去了。一看这女人就知道是王刚的老婆。王刚丢了面子,也冲她喊,那你还不去撵。王刚老婆看我在场,不好发作,悻悻地走开,问候了几声猪的母亲,也没有去撵,任由这头猪啃着地里的麦苗。王刚有点喋喋不休,连声说着这娘们儿,但就是没有说这娘们儿到底怎么了。
我看天色不早,也不顾他心情不好,直接问他,你记不记得一个叫赵兰的女生。他居然笑了。他说,我们当年都欺负她,我们还都叫她“老草鸡窝”,这外号还是你起的。我心里纳闷,我也给人起过外号?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给赵兰起过外号,但我清楚知道它的来由。赵兰在我们班学习成绩最差,还总是迟到。班主任管过几次,还踹过她几脚,但没有任何效果,后来干脆放任不管。班主任踹过人后常常说我管你是觉得你还可以教,那些不想教的早就不管了。我知道这是在说赵兰,并为自己还在班主任的管教范围内感到自豪。
这还不是赵兰得名“老草鸡窝”的原因,原因是她的发型。每天早上上课时,她都毫无例外地迟到,更关键的是,她从来不打理自己的发型,哪怕梳一下。我们就这样看着她顶着像鸡窝一样的头发走进教室,久而久之,就叫起了“老草鸡窝”。起初,我们是暗地里叫,后来发现她实在好欺负,就当着她的面叫。她听了,呆呆的,连回击都没有。实在逼急了,就把头埋在课桌上。
反正因为有赵兰的存在,纵使班干部们再怎么欺负我们,我们都没有觉得自己没面子。
何况,我自己也做了班干部。那是一年级下学期刚开学时,班主任要按成绩重新分配座次。我坐在教室最后排听着班主任在向王刚和李敏咨询着新的名单。班主任一个个念着名字,终于到了我,李敏说,他还行。于是,我从最后排坐到了第二排,当上了学习委员。我的同桌王波留在了原地,现在他在北京打工,但我没有在北京见过他。我也有了批改作业的权力。我说,王波,你的作业要重新写。他没当一会儿事,嬉皮笑脸地说就这样吧。我不喜欢他的态度,恨恨地说必须改。他一愣,然后一把扯走作业。一年级剩下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还是要扯回赵兰。鉴于我笨拙的聊天技巧,我决定直截了当地问,你还记得赵兰偷李敏钱包的事情吗?王刚很干脆,记得,还是我告诉李敏的。王刚又说,听说那之后,李敏就没有再上学,十八九岁就嫁了人,后来又离婚,不知道现在在干嘛。
我也听说过李敏的一些事情。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母亲跟人跑了,她的父亲有残疾,每天她都要伺候完父亲吃喝拉撒后,才能去上学。这些事情是前些年我偶然从她庄上的人那里听到的。她现在在干嘛,这人没说。
想到此,我更觉得钱包一事对赵兰的影响实在太大。我有些愤愤不平了,问王刚,你真觉得是赵兰偷的吗?按照王刚的说法,他亲眼看到赵兰偷了钱包。我这么问,简直是在暗示他在诬陷赵兰。幸好时间过去太久,他没有暴跳如雷。更有可能地是他没有领会到我这层意识。
在班里,李敏的家境是最好的,有亲戚住在城里。这位城里亲戚有一天送给了李敏一个钱包。李敏很高兴,仿佛自己已经是个有钱人了。李敏的父母却也想要这个钱包,理由是她拿着也没用。李敏死活不肯,又不安心放在家里,于是拿到班上,放进书桌洞里。我们看着她的钱包,都很羡慕,也都觉得她是个有钱人。
一年级临近结束的一天上午,班主任又去吃喜宴。我们上自习,突然,李敏站起来,大吼了一声,谁偷了我的钱包。说完,眼泪就哗哗地滚出来。一般碰到这种情况,虽然我没有偷,但我也特别不自在,因为在没有确定谁是小偷之前,理论上谁都有是小偷的嫌疑。
王刚站了起来,指着赵兰,对李敏说,我看见她去了你那里。我长呼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洗清嫌疑。赵兰的脸通红,很快也滚泪,但她没有把头埋在桌子上,而是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地问王刚,你有什么证据?王刚说,早上放学,我快回到家时,发现忘了钥匙,回来取时就看见你坐在李敏座位上。小学生的论理都不会那么充分。赵兰回道,你这么说,我还看见你坐在那呢。王刚气了,你说啥。看他的架势,是想去打赵兰。我们拉住,一片混乱中,李敏高声说,我告诉班主任去。
班主任去吃喜宴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这事就只能这么晾着。
就在这晾着的当口,李敏趴在课桌上哇哇大哭,上气不接下气。赵兰愣着,除了脸红没看出别的表情。王刚回到座位上,急不可耐地和周围人说着自己的发现,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我看见赵兰去李敏那里去了。我就坐在王刚后面,自然在王刚的控诉范围之内。这时,我面临一个难题,需要对此事表态。刚才,我觉得此事已经和我无关,所以没有细思真相到底如何。在他们争吵时,内心反而抑制不住的喜悦。要知道,学习实在枯燥,偶尔有个热闹发生,就巴不得越燃越烈。但现在需要我表态,这事就又和我扯上了关系。我有点后悔坐在王刚后面了。
我赶紧想了一下,其实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就是觉得应该相信王刚,但还是稍稍留有余地的表态称,让班主任找她去。有人比我更直接,一个和李敏要好的同学站了起来,指着赵兰,就是你偷的,还不承认,要脸不?赵兰怒了,用手拍桌子,我没有,我没有。新的一轮热闹发生了,也得以让我们从王刚控诉范围内转移出来。我连忙回头,想看情势如何进展。放学铃声恰在此时响起,有些遗憾,但我也赶紧回家了。
下午来上课,我知道班主任肯定要来处理此事。我看见李敏和她爸一起进了办公室,赵兰接着被叫了进去,王刚后来也去了。办公室内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时间过了很久,他们三人陆续回到座位上。班主任进来上课,丝毫没提此事。第二天,我们发现赵兰没有来上课。此后,我们再没见过赵兰。
就在吃日料被我喜欢的短发女生撇了一嘴的那天晚上,我想起了赵兰,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当时我们都指责赵兰?王刚也没有什么证据,是不是看她好欺负在诬陷她?于是,我认为此事定有隐情,赵兰可能是无辜的。为此,我还以赵兰为原型写了一篇少女受诬陷毁掉一生的小说。写完,心情通畅。
那头黑猪吃饱后自己回了圈,王刚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表示他要去忙别的事情。不过他还是回了我这次聊天真正有兴趣的问题。他说,肯定是她偷的,她自己都承认了,我从办公室回来后都给你们讲了,你忘了?
我忘了。或者他并没有给我们讲。但我们的聊天已经结束,拍拍屁股,又客套几句,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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