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见到那胖子时,他提着壶酒,路走的东倒西歪,一不小心杵到了我身上,头也不抬就连忙道歉,然后继续浑浑噩噩的向前走,落魄的很。
此情此景,尽管我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泼辣,话说出口也柔和了许多。
“喂,胖子,你要到哪儿去?”
“与你无关。”
“那你吃饭了吗?”
“酒即是饭。”
“不吃饭会饿死的。”
“我早就死了,靠酒续命而已。”
“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两都笑了,我特别豪气的拍了一把胖子肩膀准备请他吃饭,大概是酒劲过去了,他人模人样的随我去了王大伯家的小餐馆,然后看着桌上的二斤猪肉微微发抖。
我看他的样子好笑,少不了逗他几句。一来二去打开了话匣子,胖子告诉我他叫朱刚鬣,是个妖怪。我说没事,我叫高翠兰,是个仙女,命中注定本仙要收了你,还不快现真身。
胖子突然很落寞的笑了一下,跟我说:“高翠兰你别妄想了,仙女不是你这样的。”
“不是我这样的还能是你这样的不成?”
“都不是,仙女住在月亮上,养着一只小兔子,笑起来的时候,广寒宫的桂花都会开放。”
我不知道什么是广寒宫,我住在北方,也没有见过桂花,可我看胖子眼里的光,就知道那仙女和他关系不一般。
“那你能带我看看仙女不?”
“好说好说,等老朱我五百年后回归天庭,定带着你的骨灰上一趟广寒宫。”
“胖子你找死!”
大概是我前些年的日子真的太无聊了,被我爹关在家里做了十几年的深闺小姐,所以碰到个胖子,也觉得好玩起来,成天追在他屁股后面听他讲故事。
胖子很会讲故事,故事里有玉帝老儿,有二郎神,有九重天上的另外一个世界。我常听的久了就靠在他肩上睡过去,醒来时身上会披着胖子的外衣,而衣服的主人在寂寞的看月亮。
胖子还很会吟诗,他教我的第一句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其实不懂的,但是还是努力的背,胖子看我很勉强的样子,开始教我背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问胖子这啥意思,他拎起我来就往郊外的桃林飞。那天春光正好,桃花开的轰轰烈烈,我的粉色小裙子在下落的时候勾在了桃枝上,胖子啰啰嗦嗦的去帮我解,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过着,随着我年岁越大,朱刚鬣望月的次数越来越少,酒量也越来越浅。他偶尔会跑的气喘吁吁去桃林里抓只小兔子给我玩,我深谙被关的痛苦,把兔子都放生了,于是朱刚鬣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哀怨,一份愤怒,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样平静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八岁那年。我爹张罗着给我结亲,嚷嚷着我已经是大龄剩女了,脾气又不好,再不嫁人就成黄脸婆了。
我问胖子我老吗,他说不老,就是你笑起来鱼尾纹有点多。我抬手就是一巴掌,想起来爹的话又悻悻放下,胖子嚷嚷着高翠兰你咋不打我是不是吃药了。
“我要嫁人了。”
这句话过后是很长一阵子的寂静,我瞥见胖子有些手忙脚乱,然后强装镇定的跟我说,嫁人好嫁人好,生个大胖小子给我玩。
“我不想嫁人,我嫁人就不能老和你呆着了,我们凡人男女有别的。”
那晚话痨朱刚鬣难得的安静,他不废话的样子还有点帅,距离我爹拎着灯笼把我逮回家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他问我:“高翠兰,你想看一眼月亮吗?”
“想。”
然后平地生风,我被胖子的外衣裹住,眼睛也被他掩上,耳边风声呼呼,再睁开眼时已是万丈星河璀璨,中央明月皎洁,上面隐隐约约有桂花树的影子,林间有女,身姿婀娜,扑朔迷离。
真美,原来我始终只是个凡人,即使我再怎么努力,也撼动不了妖怪的心。
那夜过后我再也没见过朱刚鬣,他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来过高老庄。
我把他给我讲的故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我就该出嫁了。
凤冠霞帔少年郎,瑞雪白马梨木轿,一切美的不像话,我却总觉得应该有个胖子来煞风景。
事实上他也确实来了,那天雪后初霁,日光明朗,我与我那未来的郎君拜过天地拜高堂,差一点就要成为夫妻时,一阵飓风刮来,吹开我的红盖头,胖子一脚踹开弱不禁风的少年郎:“这婆娘的盖头只能我来掀,你算什么玩意儿。”
我应该开心的,可我却分外难过。
一刹那金光遍野,小小院落里猴子一棒挥下:“孽障,还不随你爷爷我前去西天取经!”
胖子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我这十八年的人生分外绮丽,不仅碰到他这只猪妖,还碰到一只猴精,和一个比他还啰嗦的光头。
他两循循善诱,在我房间里叨叨了三天三夜,终于让我明白了一件事:“猪妖不是普通的猪妖,他是九天之上的天蓬元帅,这一世注定要取经成佛的。”
“成佛快乐吗?”
光头被我问的哑了言,猴子眼神寂寥,淡淡的跟我讲:“小姑娘,快不快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再痛苦,佛门中人断七情,绝六欲。朱刚鬣要历千世情劫,解脱之机只此一世,是一念成魔,还是一念成佛,都在你。”
光头见状赶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下苍生,都在等着他。”
我被说服了,我是很喜欢那只猪,可是我不能自私,我得让那只猪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我永远记得他给我讲故事时提到九重天眼里的光亮,他可是天蓬元帅。
朱刚鬣离去的时候让我再找个好人家,我说我不要嫁人了猪头我等你回来,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说去你妈的赶紧滚。
然后一别七十载,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念了七十年的佛,静妙池里的莲花开了又败,始终不见他来渡我。
刚过八十八大寿的我很失望,吃了小徒儿给我煮的长寿面,接着诵经,春光正好,我几欲睡着,朦胧间佛光大盛,西天有使者前来,眉目熟悉,宝相庄严。
“胖子,好久不见。”
后记
我叫朱刚鬣,也叫猪八戒,但我更喜欢别人喊我胖子。
我曾经喜欢看天宫的月亮,后来喜欢看人间的桃花。
我还有个身份是净坛使者,七十年时光蹉跎而过,掐指一算到了日子,我便前往人间,渡一位故人。
九齿钉耙扛在肩上,出南天门的路上猴子拿着金箍棒,光头颤颤巍巍的搓着佛珠:“八戒,此去有违天道,你佛心未定,怕是要应劫的。”
我吹胡子瞪眼:“刚从女儿国回来的人不要说话。”
于是光头静默不语,猴子护我一路下凡,白龙马忙着施云布雨,沙和尚日行千里从江南往高老庄抱桃花树,阳春三月,高老庄外的桃林一片红霞如火如荼,只为等故人一句好久不见。
送走高翠兰往生,天雷滚滚劈在猪身,我被打的奄奄一息现了凡胎肉体,生死之间被一位小沙弥拖回寺庙。
醒来以后他问我:“施主可从天上来?”
“你怎知道?”
“我师傅曾给我讲过些故事,我听那故事中人,和你有几分相似的。”
原来如此。
“那施主可见过仙女?我师傅说九天上的仙女,极美极美的。”
“见过,仙女住在高老庄,放生过很多只被猪逮来的兔子,她笑起来的时候,人间的桃花都会为她开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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