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在心里疼着

作者: 北方樵夫1 | 来源:发表于2020-07-17 06:28 被阅读0次

    我压根就没预料能看到这一幕。

    傍晚时分,巷子里的土路上依然散发着白天的炽热,东屋西院的人们都聚集到东头的老榆树下乘凉聊天。

      一辆自行车从巷子口径直过来,人们都认识骑车的小伙子,他叫小柱子。

    车子从眼前就要穿过去了,突然,那车把一歪,连人带车一起摔到了道边儿,小柱子躺在地上,嘴里冒着白沫儿。

    大家急忙奔了过去,赵三婶边用拇指摁压他的人中穴边说:“这孩子又抽了,唉,都是大柱子那个王八犊子,把他弟弟害成这样。”

    过了一会儿,小柱子慢慢苏醒过来,左肘部鲜血直流,我母亲从家里找来纱布,我赶快接了过来,小心地给他包扎。

    小柱子眼神有些木讷,但还是从兜里哆哆嗦嗦地掏出盒烟来,边给大家分烟,边说着感谢的话。

    大家无心去听他的话,都用沉重的目光望着他,小柱子也点燃了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的、蓝蓝的烟雾里夹杂着他内心无限的惆怅......

    小柱子比我小两岁,和我弟弟是同学。他和他的哥哥大柱子虽是同胞兄弟,但性格却迥然不同。小柱子从小就憨实、仁义,父亲平时总是把我和小柱子相比:“看人家小柱子多仁义,搬块豆饼照照你自己,简直就是头活驴。”

    有时我也和父亲辩论几句:“你总是拿我和小柱子比,咋不和他的哥哥大柱子比呢?他偷鸡摸狗啥事都干,我比他强百套。”

    每每这时,父亲总是伸出右腿做出要踢我的架势:“小犊子,滚,去边旯干活去。”

    一母生九子,子子不相同。和小柱子相比,他的哥哥大柱子简直是个无赖。

    大柱子和我是同班同学,他在班级都能坏出花儿来,因了阴险的秉性,只要有人得罪了他,他就会呼朋引类,不把那人搞臭就绝不罢休。同学们敢怒而不敢言,平素都离他远远的。

        别看大柱子学习不咋地,大字不识两口袋,可论起打鱼摸虾,玩伴们却没有能与之颉颃的,同样都在河边下渔盆,他的渔盆端出水面就劈啪作响,我的渔盆却只进可怜的几条小鱼孙子。

    一次我在他下过渔盆的地方做个记号,晚上我和弟弟偷偷地把渔盆下到河里,可第二天早上到河边一看,我的渔盆却不翼而飞。

    过了两天,小柱子把渔盆偷偷还给了我,并央求我千万不要告诉他哥哥。可狡诈的大柱子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第二天上学,小柱子委屈地说了挨揍的事,他哥骂他吃里爬外。

    初中毕业后,大柱子没有考上高中,从此就蹲在镇子东头的河边,打鱼成了他的终身职业。

    中学毕业后,小柱子在林场当上了拖拉机司机,因他工作勤奋,又有上进心,领导和同事都很喜欢他,加上他平素为人真诚,不久就得到很多姑娘的倾心。

    第二年他就从林场领回一位文静、俊俏的姑娘,街坊邻居们都伸大拇指,赵三婶逢人就说:“小柱子这孩子真是好样的,他妈要是还活着,后脚跟都会乐开花儿。”

    也就是那一年的秋天,我带着一身的松油子味儿,混进了城里,当上了一名小吏。临走时我再三叮嘱弟弟:“小柱子结婚时,一定要给我捎个信儿,咋说他和咱都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弟弟问我:“那他哥哥大柱子呢?”

    我哼了一声:“大柱子他妈的不是人,他结婚你可别告诉我,再说了,就他那损样,也没有姑娘会看上他的。”

    哪料想,命运真的就与小柱子开了个玩笑,不过这个玩笑于小柱子来说实在是有些残酷。他没有结婚,直到现在。

    他那畜生的哥哥却结了婚,媳妇就是小柱子的未婚妻。

    那年春天,那位姑娘和小柱子订了婚,也就是结婚的前夕,姑娘满心欢喜地去了小柱子家,小柱子没在,去街里办点事,等待姑娘的不是小柱子,而是他那阴损的哥哥大柱子......

    当小柱子回到家时,姑娘披着衣服,在屋里已哭成了泪人。未过几天,小柱子和他的老父亲搬了出来,在街西头租了间房子,他再也没有回过那个让他痛苦一生的家。

    活泼、仁义的小柱子终于疯了,但他疯得沉默寡言,疯得无声无息。

    人们看不到他在巷子里骂人,也看不见他跟任何人撒野。只是常看到他在东山坡的坟地里一坐就是小半天,因为他面前的土包里躺着他的母亲,他在和他的母亲唠嗑,他有许多话要对他母亲说,有许多委屈要和他母亲倾诉。

    无赖的大柱子终于有了“媳妇”。他们没有结婚仪式,大柱子用恐吓的手段,生硬地霸占了不爱他、本不应是他媳妇的姑娘。

    大柱子很少让她出门,他去河边打鱼时都要把屋门锁上,怕她逃跑。不久,她生了个男孩,但大柱子对她还是照揍不误。一次竟把她打昏了过去,娘家人无奈,只好找来警察干预,才到法院离了婚。

    女人把孩子留给了大柱子,那时孩子还不到四岁,当那女人要上车时,孩子抓住她的大腿,哭得死去活来。

    从此,小柱子和他老爹的屋里又有了动静。大柱子称自己打鱼没有时间照看孩子,就把孩子送了过来,老人明白,孩子放在那犊子家里,等于活受罪,还不如放在自己这儿。

    于是每天的黄昏,人们都能看到小柱子领着那个孩子在巷子溜达,俨然是一对父子,不过有时也能看见小柱子坐在地上,望着那孩子愣神儿。

    难言的痛苦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并不时地隐隐作痛,但他没有恨孩子的理由,无论如何他的父亲也是自己的哥哥,母亲还是自己昔日的恋人呀。

    不过他还是默默的扣问上苍: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不是自己,而是那可恶的哥哥。

    街坊们都说小柱子的疯病好多了,除了几个月或更长的时间晕倒一次、口吐白沫外,平常人们已经看不出他是个癫痫病人。

    每天他早出晚归,到劳力市场找些钟点工干,来维持三口人的生活。那个女人有时也来看望一下孩子,不过都是趁小柱子打工不在家时来的。

    街坊们说:她嫁给了一个做豆腐的男人,生活虽不富裕,但那男人对她还算过得去,从不揍她。

    她每次看孩子都是来去匆匆,把一包东西交给小柱子的爹爹就走人,包里大多都是孩子的食品和衣物,但也有些小柱子过冬的棉衣。

    一次小柱子打开女人送来的包裹,看见里面有女人给他买的衬衣和裤头,他哭了半宿,早上起来又犯了病,折腾得两天没有出工。

    今年仲秋节,我回母亲家。

    晚饭后,我领着孩子去东头的河边钓鱼,正巧碰见小柱子在河边割兔草,他已不是当年活泼、可爱的小柱子,而是一个饱经磨难的老柱子。

    他眼神涣散,口语迟钝,我递给他一只烟,聊起了小时的往事,怕他伤心,我不敢提及后来的一切。

    虽然我不提,但我想他也会联想到的。是呀,青春时代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难以忘却呀。无论幸福还是痛苦。

    天色已晚,恹恹的夕阳看不出一丁点儿美丽,它像搅混了的鸡蛋黄子,透过稀疏的树枝,胡乱地泼在眼前的河面上,黄糊糊地淌成一片,在这恶心的色彩里,摇摇晃晃地飘荡着一只小船儿。

    我猜测,小船儿上坐着的一定是那可恶的大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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