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去往何处
我如江海一叶
何必反抗
清风徐来
管他何方
我和仲闻分开后,继续往前走。省城真大,比之前的村落还要繁华,更别说山里人烟荒芜。但是荒凉之地也有富贵人家,富庶之城,也有穷街僻巷。仲闻给了我一些盘缠,但是省城住店动辄几两银子,有些舍不得。习武之人,找一处角落一躺,也就凑合过去了。很快,我就遇到了第二个尘世俗客,不,他不止存在于俗世,还逍遥于天地之间,他是一个乞丐。
“喂!小和尚!你坐在我床上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大爷拄着棍子敲了敲地板。
我身处在巷尾半片塌房的一个空处,其实也就一墙之隔,墙角空位不大。我以为这是一个废弃的地方。这个时候日已西斜,深秋的暮色来得早了。仔细打量这眼前的人,腿似乎有点残疾,走过来都是一瘸一拐的。一头蓬乱的头发,胡子也长得肆意猖狂。脸黑黢黢,不知道是灰尘满面,还是本来就这个肤色,毛发遮挡了半张脸,看不清五官,整个人暗沉沉的。
“没见过乞丐吗?”打狗棍晃了一下我眼睛,我才急忙挪到旁边。
乞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张破被子,还挺厚实。丢在墙角,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挺艰难地坐了下来。冬天要到了,整条街能和我穿得一样薄的人,或许就只有他了。我习惯穿得少,何况山里比省城冷得多。
我坐旁边,对大爷说:“大爷,冬天要到了,路上人一少,这行不好做吧!”
大爷靠着墙角看着我说:“你能化得到缘,我就能要得到饭。”
天色已晚,街上萧瑟,行人并没有几个,飘来一阵风,钻入脖子,稍稍觉得冷。偶尔还能听到远处的狗吠声。大爷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还有一小囊袋的酒,独自品味起来。先是酌一小口,啃一口馒头,嚼几下,咽下去,再灌一大口。
现在入睡还早,我问:“大爷,您今年几岁啊?”
大爷大概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略带惊奇的语气说:“小和尚,你是我遇到第一个问路边乞丐几岁的人。”
我笑了笑,说:“现在这半片屋檐下,您是主,我是客。”
大爷听了,嘬了一口酒,说:“这来人世走一遭,哪来主,都是客。”
我听了这句话,愣住了,眼前这个邋遢的乞丐,说出这一句,我正襟危坐,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老人。
大爷看我的神情,不以为意地说:“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走过的路比你念过的经文都多。”
我调侃说:“大爷如此通透,去当个和尚也总比现在流落街头的好啊。”
大爷却说:“你觉得我这样过得不好吗?和尚有什么好,不能喝酒吃肉,一天到晚敲敲念念的,没意思。”
我反问:“那当乞丐有意思?”我肯定不信,大爷能说有意思。
大爷没有回答,而是问我:“你说说,你当和尚为什么?”
我笃定地说:“自然是为了修行。”
大爷笑了:“修行?修的什么行?”
我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行善积德,证法悟道。”
大爷似乎没有理会我在说什么,拿着酒囊冲我晃了晃,问:“喝过酒没有?”
我顿了顿,想起仲闻那杯辞行酒,说:“喝过。”
大爷嘲笑我:“那你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嘛!你既然喝了酒,就是破了戒,怎么还敢自称和尚呢!”
我听到这,一下子开始反思喝酒的事,心虚地说:“这……我……我是因为……朋友送别,我没办法,所以喝了一小杯。”
大爷看我一脸紧张,笑了:“哎呀,喝就喝了,喝了你是去杀人,还是去放火了?何况是为朋友,一杯酒算什么?我当个乞丐,我是偷人钱财还是挡人去路?既然谁也不碍着谁,我过自己的日子,怎么没意思了呢?”
听大爷这么一说,醍醐灌顶,这么一位不拘泥尘的人,我断定他不是一个乞丐。
“大爷,您真的是乞丐吗?”我将座位挪了挪,企图近一点看清对方。
大爷反问:“你对乞丐有什么看法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言不发。
大爷问我:“佛家不都讲一个众生平等嘛,在你眼里,众生是不是还有三六九等?”
“这……普天之下,莫不芸芸众生。”我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大爷缓缓而道:“我生来就被人弃,之后被乞丐捡走。本来想把我卖给一户人家,但是他们发现我是残疾,没有人要,他只好带着我。我记事后,他经常打我骂我,让我上街要饭,我小时候还以为上街要饭是人人都要做的事,直到我看见了农夫的孩子,渔民家的孩子,地主家的孩子,我才发现只有我一个是这样的。”
我听到他被父母抛弃,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孤儿,发自内心的酸楚。两个人只要有一个共同的痛点,哪怕萍水相逢也能轻易地达到朋友的界限。
我也说起自己的故事:“我也是一个孤儿,几个月大就被我师父捡走,从小在寺庙长大。没有我师父,我可能被野兽叼走或者活活饿死。”
大爷听了说:“你看,你生来是个和尚,我生来是个乞丐,而别人或者是百姓,或者是地主,或者是帝王,你还觉得众生平等吗?”
我听到这,对自己信奉多年的教条产生了动摇,但还是解释着:“人人宿命不同,但都是从生而来,到死而去。师父说,一念不生,众生平等。”
“你都说从生而来,到死而去,那我当个乞丐和当个和尚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听了,又绕过了弯,点了点头。
大爷又笑了,手指着门外:“但是,你去问问路上那些卖东西的,打铁的,做家具的,他们是愿意当百姓还是当地主当官呢?”
答案很明显,我没回答等着大爷说。
大爷继续说:“如果世间只是除了生死是平等的,你又怎么能说众生平等呢?正因为人人生而不同,你又怎么能够要求世事如一。所以啊,我只能顺天而行,既然上天要我当个乞丐,那我就安心当个乞丐,拄着棍子,拿着破碗,一路走一路讨。走到上天觉得我差不多可以死了,那就静静死去。要是上天觉得我应该有点钱,那我就把身上这身衣服换了,过一个平民的生活。要是上天觉得我不够富,那我就再置办一些宅子,马匹绸缎,让自己过上富人的生活。要是上天觉得我太富有了,又让我去当个乞丐,那我就继续拿着我的破碗,去流浪他乡。总之,去做我该做的事。”
如果人间是无际的沧海,大爷就好像这海上的轻舟,划到哪,心就跟到哪。你不用问他去哪儿,因为到哪他就去哪。大爷和我一样生下来被人抛弃,只是他遇到了乞丐,我遇到了和尚,结果他成了乞丐,我成了和尚。凡事都有偶然,结果又如宿命般的必然。
我对大爷这番话肃然起敬,说:“大爷,你哪里是个乞丐,分明就是个神仙嘛!”
“小和尚,你是我遇到第一个说路边的乞丐是神仙的人。”大爷的话说完,酒也喝完了。
我心满意足地睡去,醒来却发现人不在了。估计他一路乞讨一路走向下一个家。早晨,可以去买碗面,填饱肚子。
坐在路摊边上,我一边吃着面,一边听着旁边的人聊天。
“听说南城的那个任员外去世了。”男子甲说着。
男子乙问:“南城挺远的,你还认识南城的人?”
“南城任员外你不认识?就是那个,来过咱这,当年咱这发大水,他路过这,给咱捐钱,你忘啦!”
男子乙恍然大悟,附和道:“哦!对对对!原来他姓任啊!当初他也没说啊!是不是那个一条腿不方便,走路一瘸一瘸的员外啊!”
我听到这,内心一咯噔,将昨晚的那个大爷和这个所谓的任员外联想起来,但是又坚信是巧合。扭头看着他们,认真听着。
男子乙接着问:“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男子甲解释:“城门头死了个乞丐,村里人去报官,咱县爷认出来的。”
男子乙摇摇头:“你说这任员外,人也挺好的,怎么走得这么凄凉。”
男子甲也叹息道:“要不说好人命歹,听说任员外小时候是乞丐,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做买卖了,这不有钱了,才能给咱们修桥嘛。”
男子乙问着:“那为啥又成乞丐了?”
男子甲说:“我哪知道,咱们一会去送送他老人家吧。”
我听到这,心已经凉了半截,原来昨晚那个大爷不是说说而已。虽然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是他不同于仲闻,他没有执念。我得去看看他,虽然萍水相逢,但我希望他真的能做个神仙 。或许,他也不在意什么逍遥神仙,他纵使是一个游荡人间的小鬼,他也乐在其中吧。只是可惜,我后来走过的俗世,再也没见到这样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人。
我来到他坟前,此时,我们已经是阴阳两隔。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他真不愧是任平生。不过我还是没有从碑文上看到他的生年,任平生也不知道死于几岁。罢了,任平生没有过去未来,他都不在意,我一个外人执着什么呢。
不要问我从哪来
我是个过客
只是唱着
流浪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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