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允许我一人
我并不孤独
我会是冰湖里
兀然盛放的雪莲
如果世界允许我远离
我并不悲伤
我会是深谷里
静默含香的幽兰
一身僧衣,浸染过秋风的萧瑟,也有了凉意。这是我在静空山里呆的第十八个年头,我生于斯,长于斯,没有父母,没有名姓。师父在河边的草丛中将几个月大的我带回静空寺,给我名字云生。浮云的云,生长的生。从此我便在晨钟暮鼓里,吃斋念佛,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小和尚。我喜欢太阳西斜时候爬上山,站在塔顶,眺望风景。在这能看到高峻的山巅,黄昏的归鸟,江心的落日。这里鲜有人来,寺庙的香火没过了屋梁的炊烟。我该回去了,要是回去晚了,师父就不给我留饭了。
饭毕,师父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地说:“云生,你今年十八岁了,该下山历练历练了。”
我点点头,问道:“师父,静空寺的弟子到十八岁都下山吗?”
师父已到知天命的年纪,蓄的胡须都开始发白了。他摇摇头:“你的师兄们从俗世而来,遁入空门,并非都为了证法。你生来便在空门之内,所以我要你走出去。三年后,再回来。”
我不解,也没有再问。
隔天,我便下山去了,包袱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钱。我来到热闹的城镇,街上的喧嚷和寺里的清净完全不一样。我的双眼新奇地转悠着四周,我不知道去哪,天下之大,反正往前走就对了,三年后再回来。穿过熙攘的人群,我一身僧衣与众不同,但路人也不会过多地注意我。
很快,我遇到了一个同行的伙伴,弱冠之年,他是一个书生,准备进省城赶考。我们是在中午吃饭时候认识的,他干瘦,骨架撑着单薄的长衫,背着书箧。我们拼一桌吃饭,于是聊了起来。
我先打开话题:“这位施主,你背着这些书是要去哪?”
书生很客气地解释:“读书之人,自然是进省城赶考。还有半个月,边赶路边学。”
我点点头,说:“我是个和尚,师父要我下山历练,不知道要去哪。不如我跟着你走,顺便见见世面。”
“也好,路上有个伴。你也确实该见见世面了。”书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我叫云生。”
“在下陈仲闻。”
我们一路同行,或客旅酒家,或游山走水。
某夜,我们俩在江中泛舟。我问:“仲闻,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仲闻倚着船舷,抬头望着夜空,轻描淡写地说:“我啊,今年25岁,25岁之前一直在读书。”
我问着:“读了书之后呢?”
仲闻坐起来:“子曰学而优则仕,考取功名,衣锦还乡,造福地方,山水共乐。”
我无奈解释道:“我从小在庙里敲木鱼念佛经,你看的书我也读过一些。师父说,读书为明理。”
仲闻点点头说:“你师父说得对,读书为了明理。但是我们读书人不光要修身,还要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一个好官,治理好地方。”
然而没想到,仲闻并没有考上,名落孙山。
仲闻回来后,一脸疲惫。本来就如干柴的身躯更加消瘦,看见我,摇了摇头,两眼失神,喟然长叹:“我陈仲闻五岁读诗书,九岁能作文,寒窗数十载,仅仅举人,竟不得中!”
我看见仲闻这样,不免替他感到可惜:“仲闻,你才25,可以继续考啊,我听说有人四十才到举人。”
仲闻愤慨地拍了桌子:“云生,我在榜上看到了我旧时同窗,他的文才我岂会不知!腹内枯草,胸无点墨。他日若遂凌云志,定扫天下不正风!”
我听过仲闻讲他少时的故事,九岁作文,惊艳全城,才华出众,难免恃才傲物。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再试试,一定可以的。”
当晚,我陪仲闻出去散心,走到一亭台休息。仲闻带了一壶酒,我不喝,他便独自畅饮。一杯酒下肚,可谓消愁更愁,叹了口气:“云生,我真羡慕你。”
我笑了:“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虽然有师父,不及你高堂共叙。虽然读过书,不及你文采俊逸。”
仲闻摇摇头,又喝了好几杯,说:“你一个和尚,隐居山林,隔绝世事,多好……”
我反驳说:“我现在不是被我师父叫下山了嘛!哪来的与世隔绝?”
仲闻指着我说:“你身在俗世,心在桃源。我心在桃源,身在世间。”
我听糊涂了,说:“你喝醉了,都语无伦次了。”
仲闻放下酒杯,摆摆手笑了:“我酒量好着呢,别说一壶酒,两坛都不是事。对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你要去我家里坐坐吗?”
我婉拒了:“不了,我还要继续走,就算是看山看水也是好的。”
仲闻站起来,倒了两杯酒:“我知道你不喝酒,但是辞别之际,你得喝。你师父有没有教你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
“陈兄是我俗世第一个朋友,只是……”我迟疑了。
仲闻将酒杯递到面前:“清规戒律重要还是知己朋友重要?”
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仲闻也开心大笑:“好,够兄弟!”
隔天,仲闻将他所剩不多的盘缠分一半给我,不许我推辞,他对我说:“和尚也有化不到缘的时候。”
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他回去不久,父亲去世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跟家里吵了起来,离家而走。然而,穷困潦倒的他,二十年之后也没有考上举人。他说和尚也有化不到缘的时候,可是他一定没想到也不愿意承认神童也有不得高中的时候。后来他入赘妇家,妻子却在他三十岁时去世。我碰到他时,他已经有了胡子,我而立之年,他不惑之年。他还是依旧干瘦,面容沧桑了许多,但却比二十年前还要飘逸。他见到我十分惊喜,邀我游山,彼时的他已经不再对金榜题名充满执念,变得放浪形骸,洒脱不羁。他还是对科举出身而绝无才学的官僚嗤之以鼻。二十年不减他清狂半分,他骨子里有风,注定是个风流人物。
我没问,只是听他讲。我知道,他只会告诉我,他心在桃源,身亦往桃源。至于他如何深陷泥沼,他不想让我知道。后来,我听闻他得疾而死,死前几天还疯了一段时间,最后留下一首遗诗:
生世萍如水上鸥,宦途潦倒老沧州。
拂衣向晓迎残月,沽酒临风唱晚秋。
两脚踏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
如今傲骨应犹在,后世何劳论不休。
我作为他的故交,自然得去送他最后一程。他儿子告诉我,他父亲,曾经主动跟随军队去打仗,一生最骄傲的是被总督招为文书的时候。他帮总督拟写了一章表文,因为这篇表文,皇帝器重了总督。而总督也因此倚重他。这事我知道,就在我再见到他之后的一年,他便来静空山寻我喝茶。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仲闻的才华不止在诗文上,兵法军事他也懂。之后我还听到,仲闻嗜酒,狂病发作了,杀了继妻,锒铛入狱,险些被判死刑。后来还是因为高官的朋友帮助,坐了六年牢,皇帝大赦,被放出来的。
那时我了解到这,我在想,或许他应该跟着我在静空山晨钟暮鼓。不过他这样的人,注定不能在空门之内。而我这个故交,也只能知道他的清狂,至于他的潦倒,他不说,我也不问。我成全了他的傲骨与风流,他也成全了我的牵挂与担忧。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我和仲闻在省城分开后,我还得继续我的尘世之路。我把这段修行称作芸生,芸芸众生。
可惜世界将我拉近
我成为喧嚣里
风轻浮动的尘埃
可惜世界将我抱紧
我成为俗世里
无处安放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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