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遗梦

水性的金陵一如水性的江南，富贵的曹府一如富贵的水村。当长江水流到这儿，早已洗去了奔腾，化作了潺溪，一如高原的梆子咽作了巷间的软语，汉子也瘦成了书生。所以这是温柔之乡，礼簪之族，所以连中华的第一声平雷，也要文采修饰，诗气薰陶，也要咽下血泪，哭成此书。

正邪忠逆，禀气而生，正者浩然之气，逆者混沌不堪，仿佛本该如此；八股文章，朱程理学，父兄礼法难越，伦理纲常如山，似乎坚定不摇。可为何偏生了这不忠不孝，不伦不类的顽物，自称两气之才，恃才傲物，诽谤天理，污蔑文字，无才补天，幻形入世，终究是半身潦倒，为人诟骂。

中国自有史以来，谁为女子作传？小人伪善，无才即德，人们信奉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他，偏要在离恨天，灌愁海，引出了命运四司，警幻仙曲，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上演着八十一钗，红楼舞曲。如果说，他的妇女观是天上苍鹤，那自此以前，无不是厕中腐鼠。

好像若非这样一个补天遗石，便不可能有这伟鸿巨制。怎样评价他呢？这是一本“风月宝鉴”，还是一部人情小说？但又怎能来形容得了这开天第一部的奇制？

这样的革命来得温婉，这样的第一次来得突兀，周汝昌公称其为“革命家”，用诗词文曲，演出了中国风起云涌的第一次。

他又会怎么看待这样的评价？这是一部哭成的血泪史，里面只有芙蓉诔，葬花词，哪有偏激的斗争宣言？里面只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哪有一根筋的革命党人？里面只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哪有血腥的动荡气氛？这样的第一次，以文章为宣泄，以文词为辅证，以文匠为斗士，以文采激斗志，所以，才有了这样美丽的第一次。

这是文化的温婉，亦是文化的妥协。它生得繁华，死得灿烂，它是上天的恩赐，它让中国的爆发也这样富于个性。

这样的第一次，不需民众参与，只两三人共浅尝耳。

这样的第一次，因何生，为何去，它不为激起巨浪，这是文化的不着意。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