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的爱情

作者: 胡晓霞 | 来源:发表于2016-04-22 21:49 被阅读20次

    她爱他。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比起大多数爱过他的女人,她的爱更加深沉而纯粹。那是躲闪不定的眼神,也是惊慌中脸庞上的红晕。直到许多年后,他都能记得自己每每抽她回答问题时的促狭心情。带着一点儿恶意的调皮,用眼角欣赏她因走神而羞愧的模样,实在是无法言喻的开心。

    临毕业的时候,她请他吃饭。他答应,旋即又说会邀上其他的老师和同学,他做东。她笑着说好。可他明明感觉到了电话那端闷在胸口的一声轻柔叹息。仿佛应和似的,他的胸口钝钝地痛了一下,莫名其妙却又真实无比。就好像凛冬从湘江边吹来的风,不管把门窗如何紧闭,呜呜的风声照样穿堂过户而行。

    那顿饭,她吃得很沉默,他却与旁人侃侃而谈,那些从他嘴唇里争先恐后逃逸出来的词语不带一点真心。他能感觉到她偶尔抬头的目光,于是他便更开心地讲,可是究竟讲了些什么,事后却一点不记得了。只是席间,某位同学说起班上有个男生喜欢她,还有些许印象。

    她毕业后的第一年,曾打过电话给他,故作轻松的语气随着他的沉默慢慢丢盔弃甲。直到他借口开会要挂电话,她语调中熟悉的柔弱失措才慢慢褪了出来。他眷恋得紧,才更明白那些明快的调子砸在他心底,只会泛起一阵阵油腻的涟漪,映出她的生活离他究竟有多远的距离。

    那年春节,他回老家了。清晨,木柴散发的清香伴着父母的低语盘旋耳畔,他无心睡眠,索性出门跑步。大口大口的冷空气钻入肺里,像醉酒了一般,他忍不住发了条短信给她,不过简单四字,新年快乐。即便隔着手机,他也确信,那一刹的她会欣喜若狂成什么样子。可是等待却让原本预设的敷衍客套变成了一场与自己的赌局。他在结霜的树林里,听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心里空荡荡地传出了回音。

    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端上了米粥小菜。他只是愣愣地坐在凳上,一手捏着筷子,一手攥着手机。直至她的名字闪烁在屏幕上,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转瞬间却开始厌恶起这样的自己,只好任由屏幕又渐渐地暗了下去。

    兄长说他惯于折磨人。然而,兄长不知道的是他更善折磨自己。那些不该看的,不该想的,不该念的,纵然扎根在心里,他也会亲手割开血脉,斩草除根地扔出去。许是年少时在土地劳作的绝望赋予了他残忍的秉性,他总能勘破太多温柔的假象,用淋漓尽致的冷酷保护好自己。偶尔也有见真心的时候,大半都是在深夜里,彼时的他脆弱地不堪一击,可就连隔壁的发妻都无从知晓。

    但他却坚信,这一切她都能知道。

    她毕业后的第二个中秋节,她发短信给他。除了中秋快乐以外,她说想他。正在给高三儿子送月饼的他,坐在车上突然就红了眼眶。她长大了,也许原来直直的长发会烫成大波浪,锁骨上会刺上他喜欢的花纹,走路也敢抬头挺胸了。可是,这一切他都看不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隔着时间的帘幕轻轻抚摸她青涩的模样。九月的太阳竟也是明晃晃地,他按下删除键,心里一片肃杀地凄凉。

    想起儿时,他总喜欢跟随兄长在后山玩耍。疏林斜阳里,别的孩子都嬉笑打闹,惟有他蹲在一旁,慢慢将林间的草果挤出红色的瓤,再丢弃一旁。兄长说这草果便是古文中讲的豆蔻。他笑笑,撵着草果的手依旧没有停下来。兄长转身后,他将草果埋在了泥里,几十年来,不明所以地带着近乎自责的歉意。如今,对她竟也一样。

    其实,她不算他喜欢的类型。他交过的女朋友,清一色才貌双全。她却什么地方都差一点,甚至都不够聪明。但是他待她,终究和别的学生不一样。尽管她的名字和声音都慢慢地模糊起来了,但这样笨拙的人却被收藏在他午夜铺满天鹅绒的展览柜中,孤独的时候,低头跟她说说悄悄话,好像余生就没那么难熬了。

    她研究生毕业的那天,他也陪着自己学生拍照。她在邮件中发来一封长信,说考博失败了。照片上的她憔悴了,他伸出手隔着屏幕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去学校的时候又迟到了。整个下午,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的学生们指挥着他摆出各种姿势,他都一一照办了。他私心想着,也许这样,别的老师怕也会待她好一点吧。

    晚上散伙饭的时候,学生们来敬酒,他来者不拒,很快便醉了。喝醉了,好像连夜晚都更加温柔起来,他几次按下她的电话号码,在拨通的一刹,又一个个数字地删掉。他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没有他,她也能好起来。

    这年末,她换号了。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正站在走廊上抽烟。她依然是故作轻松的口气和一副相识多年的刻意,他却笑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她作报告式地告诉他,她会继续努力。他低声附和着,感觉和她靠得很近很近。他想抱抱她,像抱着小女儿一样,告诉她不用那么拼,告诉她在他心中她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但他只是静静听着,把那些她事先准备好的话题和句子当作礼物悉心收藏在了脑海里。

    那大概是他们说过的最久的一次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抽完了半包烟,连嗓子都喑哑起来。到了后来,两人都沉默了,她蓦地就笑了起来。他一愣,也跟着笑了,是爬上眼角眉梢的欢喜。可笑了一阵之后,熟悉的尴尬又回来了。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还是他先开口说再见。

    翌年春节,她发短信,说梦见他,牵着他的手私奔。他睡在床上,内心一阵缱绻的感激。不是没梦见过她,梦里却总是看不清她。大概是牵过她的手吧,她的温度熟稔而妥帖,梦寐以求的幸福仿佛绽在寂静山岭中的恣肆野花,又坦然地有独钓寒江雪般的从容。他真想不再醒来,如果梦里还有她的话。

    他恨自己这般懦弱,连带着对她都发起气来。他有意无意地翻过手机,却忘记按下了删除键。偶尔再看看她的短信,每一个字都幻化成了她的样子。他们并排坐在火车上,翻山越岭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无比安心。

    这年三月,他开始招博士了,学生里有她的好友。一见面便要与他合照,说是受她之托。他心里关切,脸上却不动声色,随口问起了他一直想问的许多的问题。因这第三人的关系,他第一次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种种回忆并非臆想尽兴。也因她的关系,他对她的好友莫名地有了几分客气。

    她好友毕业的这年,她打电话说要来参加毕业典礼。他是不准备见她的,但心底却隐隐期待。五月,接到系里通知说出国,手续办下来也不过一周。他终究还是没等到她来,正合他意,可不知为什么最后连说声简单的再见也终究未能践行。

    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蒙特利尔,于是他用双脚为她丈量了这座城市的距离,每一步都是思念的韵脚,每一步都是心痛的回音。这里的女孩子大笑的时候都很明媚,他却记起她的笑藏在睫毛的阴影里,是带着羞涩的战战兢兢。这里的人大多讲法语,跟她的专业挺有渊源,他想,要是她能亲自来看看该多好啊。他会和她坐在广场上,也许一不小心就变成两尊雕塑,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地相望。

    后来,他在异国的日子单调却充实,想起她的时间也自然是少了许多,少到他以为不过是打了个盹儿,醒来只会觉得有那么些许失落。

    回国的第二年,听说她结婚了。

    他打开邮箱,看见她的信,最后一封的标题便是不再等你。开始几天,在朋友们的接风宴中,他怀着近乎祝福的心情喝下了每一杯酒,仿佛嫁掉女儿的包法利老爹一样展颜而落寞。可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却再也忍受不了横亘在夜里的孤独了。他开始怕黑,怕能让他想到她的一切。

    好在,他对她的回忆屈指可数,四年来,不过三次抽她答问,两次站在她身旁上课。这样苍白的相处承受不了太重的思念。他好好地安慰自己,再等等,等等就会忘掉了。

    再和她联系上,她已经当妈妈了,婴儿的眼睛像极了她。他曾以为结了婚的女人都会变成死鱼眼珠子,可她的眉眼间却多了一份温婉和成熟的风姿。他长久地凝视照片,仿佛想看清她这几年来每一天的生活痕迹。他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回复了二字,祝福。

    年少时,他曾爱上一个姑娘,可是他的才华却承担不了姑娘想要的未来。于是分手二字便成了他不可一世的青春里刻骨铭心的晦暗一笔。再后来,娶妻、生子也不过是一块行尸走肉生在世间的必经路程。即便情谊欠缺,责任总还是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从此心动不过是沉醉时的迷雾而已。

    及至遇上她,他才有了一丝生气,仿佛小男孩一般患得患失,连恶作剧都是带着忧伤的告别演出,即便观众只有自己,也认真筹划专挑她走神的时候实施。

    可是,他竟然弄丢了她。

    他竟然是主动弄丢了她。

    好在,每年七月一号她都会发邮件给他,仿佛他们俩的暗号。他总会一瞬错觉,仿佛这一天,他们瞒着整个世界在一起。他依旧斟酌许久,但总归是会回的。毕竟,一次错过就又要等到来年了。

    这年七月一号,他躺在病床上,趁着神智还清醒的时候,手写了一封信给她。他郑重地写上她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是从未有过的深情。他将信放在枕下,梦里又见到了许多年前的她。

    凌晨,他被送往抢救室,嘴里已呜呜地说不出话。他看着儿子的眼睛,再看看枕头,及至儿子拿出信,才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她收到的时候,他大概也就真的该和她告别了。

    爱你,是一种乔庄,一个

    托辞,就好像假称爱本身是一道闪电,一座彩虹桥。

    世上有谁正面迎接闪电,从

    虚无的虹桥走过他会晕倒

    迷失

    但你不会让人迷失,通过你

    你的名字,像一个国家的名字

    使一块土地和地上的人群有了归属

    通过你,我有了存在的理由

    有了时间,和血液的流动

    仅仅一个假托的词语,

    我一冬的山林又苏醒过来,又能与风共舞,与雨同乐,

    想起一生中,失落的许多季节

    可比起地上这些可怜的生灵

    风怎么没有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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