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脚底抽离，冲向头顶。
粘稠涌出的情绪，溺水般挣扎，无视肉体的承受极限。
视网膜上毫米大小的成像，瘫痪了杨晶的神经系统。她张大嘴，任凭腐烂潮湿的气流，在肺泡里肆虐，而后，腿一软直接翻身跌入刚刚迈出的灌木丛，继续睁大惊恐的双眼，窥视这幅骇人景象——
六十米外，一个三层楼高、颜色混乱的柱状怪物，拔地而起，摇晃着粗壮的身躯，用它顶端的头部，“吸”起废墟上的大块瓦砾，甩到一边后又专注于面前的瓦砾堆，像在寻找宝藏。
继续窥视的杨晶，平生终于第一次领悟，什么叫吓得“灵魂出窍”：定睛一看，那个柱状怪物，竟然是无数人类尸体碎块交缠、堆砌而成的！那些混乱的颜色，就是尸体生前的衣物！诡异的是，这些不完整的尸体，竟然依靠肌肉收缩，有力地抱在一起，而怪物顶端则是许多只粗壮的手臂……
与瓦砾的摩擦让这些碎肉块血痕累累，然而它们依旧贪婪地在废墟里翻找……
呼吸紊乱，她极力克制住了大喊的冲动。
然而，柱状怪物却突然觉察到了什么，把头部转向了杨晶！
这是一瞬间，来自地狱和人间的对视。
环状分布的无数手臂依旧在伸展，抓挠空气的动作却骤然停滞，下一个瞬间，这悬殊的对视却被打破了——一栋因为余震倒下的楼，拦腰砸中怪物，它轰然一声，倒地。
雨点拌泥，压抑的阴天无风，却腐臭弥漫，杨晶瞪着血红的眼，干呕了几下，静静等待身体和精神完全平复。
战士和医生的灵魂，再次回到了这个躯壳，她整理好歪斜的背包，双手紧握手枪，慢慢接近不远处的废墟。
“联合救援中心，搜救组杨晶，2098年10月5日，行动第10天，掉队状态继续，发现人类聚居区，II类异象一处，III类异象若干。完毕。”她对着记录仪输入着颤音不断的声响，一面前进。
腐臭气息愈发浓烈……
怪物倒地处，竟然没有尸体，只有一片片的灰烬，空留褴褛的衣物。
杨晶克制着恐惧，一抬眼，看到了废墟里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立刻用手枪对准了他。
他清瘦又憔悴，面色惨白，双目无神望着天空，嘴角抽搐。
刚刚怪物要挖掘的，难道就是他？杨晶的大脑在混乱中飞速运转。
他躺在一张还算干净的垫子上，然而，右腿却被瓦砾，从膝盖往下砸成了肉泥，耷拉在床边，殷红的血液被雨点稀释，淌下。
“你到底——呃哦”杨晶没说出“谁”，就开始狂呕，呕到眼冒金星，一口气没吸上来，终于一头栽了下去。
……
隆隆声贯穿全身，一条蛇出现在漆黑一片的舞台上，联合救援中心的吴教授走上舞台，背对着“嘶嘶”吐信子的蛇。蛇缓缓向教授移动，教授回头的瞬间，蛇就像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而后等教授回过头去又继续悄悄前行，每一次，石化了的蛇姿势都不一样，而教授也在诡异地重复回头的动作……
“快跑！吴教授！”杨晶想喊，却发现声音在努力憋足气后细若游丝，此刻的蛇突然抬头盘上了吴教授的腿，教授大叫着，舞台灯光却突然灭了，一片漆黑……台下竟然响起了观众的掌声。杨晶看像旁边的观众，他们西装笔挺，留着山羊胡子，酒瓶底一样的眼镜……装束完全一样！竟然是无数个吴教授！
……
惊厥。噩梦苏醒。
白色的灯光刺眼，许久，杨晶才完全醒来。全身的感官迅速被调动，开始探查周围一切。
这是一个普通的病房，周围病床陈列，干净整洁。
“你醒了。”声音来自那个清瘦惨白的男人，离床不远处，他回头微笑，后脑印着的42异常显眼。此刻他高大异常，也可能来自于自己躺着的错觉，杨晶想。
下一个瞬间，杨晶的理智再一次遭遇到了挑战——她注意到，男人那条被压成肉泥的腿，竟然完好无损地恢复了。
“你是谁，这是哪里。”压抑而快速的语调，让每个字都极其凝重。
“镇里的医疗中心，这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镇，迎新镇，除了蟑螂和地震能伤害你，其实你很安全。”男人的面容显示出更多的友善。
他顿了顿，“我是谁？是个好问题，过去他们叫我42号，在这里，我还没有名字。刚才看过了你的牌子，联合救援队的……现在我们信息不对称，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请容我一一道来。”
对话间，两个医护人员来到床边，用一把枪一样的东西扫描她的身体。
“一切正常，好好养着，明天可以出院了，白瓜你照顾好这姑娘啊！”说完俩护士就走了。
“白瓜……”杨晶嘀咕，同时觉察到男人脸上的一抹尴尬。
……
杨晶始终没有空隙放下自己的疑问和焦虑，病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她在描述完晕倒之前所见后，立刻开启盘问模式。
几番对话下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迅速自愈，然后这里的村民把你当作王？”
“也没有那么夸张……而且，你曲解了。是他们的体内，有东西，帮我自愈与我共鸣，当王什么的，我很难确定……其实这些都是一个AI告诉我的。”他面露无奈和落寞。
“AI？你也接触过AI？死了以后也可以？”拥有生化专业背景的杨晶，异常激动。连珠炮似的接着问：
“死了之后他们是不是更听话，他们到底怎么死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而男人只是摆了摆手：“一般来说，只有他们死后体内的东西才能听我指挥……但村民们救过我的命。”而后无力地笑了。“他们是被地震的瓦砾砸死的，救了我的村民们，到现在却死无全尸，哈，讽刺。”
杨晶显然没有理解他口中“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们体内到底有什么？”
“你们联合救援中心那里没有疫情吗？是一种病毒。”
杨晶脑袋嗡的一声……
病毒？疫情？是的，怎么会没有疫情……没有疫情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她作为生化领域的一员干将，负气出走加入搜救队，正是因为这次陷入破解困境的疫情。
喷薄闪回的画面，在脑中浮现……
那一天，人类没有想到：毁灭之后，还是毁灭。
公元2093年1月26日，一个原本平静的周一，地球下起了雨，雨点很大，从地平线升起，落地后绽放，形如蘑菇。从幽暗的太空中遥望，黄白色的气流，铺陈蓝色球体表面，无声，剧烈，宛如一场寂静的庆典。
然而，身临“庆典”中的诸多生灵，甚至没来得及调动神经细胞，感受这一切，就已被滚烫的气流冲击波，扬灰挫骨。
那场审判日后的核冬天，持续了仅仅一个月，然而幸存者，已经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却可能也是更加不幸者。
饥荒、辐射、变异生物……时时处处威胁着他们。
倾巢之下，是概率之神赐予的残生。
然后，是又一场被称为“裂死症”的瘟疫……
干裂溃烂的皮肤，诡异的行为模式，患者在疯癫和痛苦中气绝……而人类的对抗，竟然屡屡受挫。
是被核弹雨洗礼后的人类科技树出了问题，还是病毒本身史无前例，谁都没有答案。
绝境，将残存的人类再次团结在了一起，他们发现了深埋地底的避难所，以其为据点，成立联合治理委员会，组成人类联盟，力图保全和延续人类的文明火种。其中的救援中心，就负责在避难名额富余时，搜救地表各处幸存者，拯救因自然灾害、病毒侵袭而处于死亡边缘的人类，同时，委员会中的疫控中心，主攻人类目前面临的大敌：裂死症病毒。
……
杨晶出神的回想终于被打断。
“你在听？”男人抬手准备敲她的脑门。杨晶下意识格挡，利索地拍开了他的手。
男人不屑地一撇嘴角，迅速凝重起来，不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晶的大眼，让她竟然有点寒意，让她忘记了本来想急切提问的一大堆问题。
“杨医生，听说倾诉和倾听，都是人类的需求，所以，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个冗长的故事，直到你康复。”男人抬头，看着白底紫罗兰点缀的天花板，安静地说。
杨晶扯了一下衣领，端起床边的能量果冻，咽下一口，点头示意。
男人于是开始了讲述：“实际上，我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类。”
“这一点，我从你后脑的数字上就看出来了。”杨晶早有准备。“只是，为什么你的血是红色的？人造人的血不是黑色的吗？”
“是啊，你看不出来的事情还太多。”男人轻蔑地看她一眼，又望向窗外，视野如脱缰野马般奔向远方，在那里，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交错，轮回演绎，一线希望之中挣扎再三，才有了这窗内如炬的一双目光。
杨晶不再说话，静静听着他的讲述。
……
三天后，地平线上，红色的朝阳升起，携带着修理完毕的装备，杨晶眼中的光亮也逐渐绽放，即使，她刚刚再次被拒绝。
白瓜，不，是42号，并没有接受她的央求，跟她一起回联合救援中心，作为补偿，她切下了他的一小片皮肤样本。
也许这个样本当中，存在着对抗裂死症的钥匙。
背起了行囊，校准方向，她启程，目标：委员会总部的疫控中心。
“后会有期。”42号眯起眼，迎着朝阳对她说。
杨晶并没有回话，只是背身对他摆了摆手。随后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在废土世界中，朝着大本营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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