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3年9月28日晚上7点,北京站的时钟准时敲响东方红的钟声。这个熟悉的钟声,似乎也为全世界我最熟悉的父亲走向世界的终点。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一切还是历历在目。这对于我来说是人生中巨大的转折点之一,也是我从一个孩子真正转变成一个成年人的重要阶段。因为爸爸走了,我的家已经不再完整,心也空了一大块,我用了这么多年去修补这个心上的洞,可惜没成功。洞还在那里,只不过我已经能正视这块崩塌,并尽可能地与它和平共处,甚至经常故意忽视它的存在,以保证我还能正常地生活着。
年初的时候我去扫墓,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从地铁到公交再到步行爬上高高的陵园,气喘吁吁地到他的墓碑前,一如既往地献上一束山下买来的菊花,洒一杯白酒,放上提前准备的祭品,然后再跟他说说话,谈一谈最近家里的事情:妈妈身体好不好,我的工作上或者情感上遇到了什么问题,絮絮叨叨的都是些琐碎的事情,正如他还在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跟他聊天一样。
最开始的那两年,每一次去都会哭或者难过很久,后来渐渐地我也习惯了。习惯真是件挺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时间冲淡一切,治愈一切,而是新的习惯代替了旧的习惯,有他在和没他在,这两个习惯渐渐交替,我也就能从极度悲伤中转换成偶尔悲伤。这一次,我没有哭,也没有那么难过,但是扫墓结束,我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土,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2018年了,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很早就想写这样的一篇文章,但刚开始的那几年,我真的无法去想这件事,一想到就会忍不住眼泪婆娑,无法继续这样的工作。过了而立之年,经历了更多的事情,也看懂了很多,人的成熟是靠一件件事和一个个人磨出来的,心态与以往确实有很大的不同。是的,我想,现在可以为爸爸,为我的家做这件事了。
我要写的故事,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尽管对我个人而言确实如此。也不是什么矫饰矫情的催泪文,尽管确实有很多令我难过的回忆。但是我还是希望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我自己还是让我的家人、朋友们看到,能够含着泪水笑着读完它。这不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而是为了不忘掉他,他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我已经把他忘了,把他和妈妈以及我的很多点滴回忆忘记了。所以,我要趁着我还记得,我要写下来,若干年后等我也成为人妻人母,或者我也满头花白时,还有那么一些美好的记忆可以陪伴我走过后面的人生。
第一章 他走了
记得那天,我们本来下午刚刚从医院探视回家,正在简单吃一点晚饭。突然,医院的电话来了,把我们从家里召回医院。我看了爸爸最后一眼,抚摸着他的额头在他耳边轻轻跟他说:“你要是太累了,就走吧,放心妈妈有我。”在跟医院表示,坚决不插管、不上呼吸器之后,我就匆匆赶回家拿着一大箱提前准备好的寿衣打车回病房,路上东方红的旋律响起,等我赶到病床边他已经离开我了。看着妈妈给他擦身子,穿衣服,我一边跟医生沟通接下来的流程,一边给爸爸生前的单位主管领导、家里的亲戚朋友通知追悼会的时间地点。我独自推着爸爸走进太平间……这个时候的妈妈已经慌了,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除了伤心地哭,已经主意全无。我只能强打精神,把一切程序、流程、上下打点的事宜全部安置妥当。
忙完所有的一切,也规划好第二天要做哪些事,时间已经到深夜。把妈妈安慰睡下后,我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眼泪抑制不住地默默流下,接着我开始小声抽泣,后来竟然放声大哭……这种巨大的感伤像是一种气味,弥漫所有的房间,每一个角落。就连平时淘气撒娇的两只猫,也变得异常安静,不再打搅我们。有时候它们也在家里不停地找,找家里的男主人去哪里了?怎么突然不见了……
是啊,真的是突然间,一个家就轰然倒塌,就像一场始料不及的地震。其实也没有那么的始料不及,从哲学的角度开看,任何事情都是有潜在诱因的,只不过人们是不是能看得到,甚至看到了是不是能预防机制?可惜,这些都是事情发生了之后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不幸?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做好预防?
2013年9月初的一个周一上午,我给爸爸提前挂了医院神经内科的号,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他有点老得我快不认识了。我等了很久,他才在妈妈的搀扶下来到医院,我十分惊讶他一个周末不到,竟然就已经不太能走路了,只能一点点儿蹭着地往前挪。从门诊出来,等待拍CT的那段时间他突然昏厥,还好就在医院,于是迅速送到急诊室抢救,第二天就直接上门诊重症病房,三天时间不到,原本还能跟我说说话的人,就开始了无眠无休地昏迷。
在急诊室抢救观察的那个晚上,我让妈妈到医院附近的小宾馆睡觉,我一整夜都陪伴在他的身边。其实长大后,我变得越来越独立,基本上已经很少在家里住了,我从小就很少有撒娇的习惯,跟妈妈还能搂搂抱抱亲热一下,跟爸爸总是保持着远远的距离。这天晚上,我如此近地坐在他的床边,一会儿看看他被子有没有盖好,一会儿看看生命监测仪上的数字。一个晚上,我的耳边都是“滴、滴、滴”的仪器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警报声。突然间他在睡梦里剧烈咳嗽了几下,他身上绑着的那些测量设备、还有输液针头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总想把那些东西拿掉。我赶紧一边安抚着,一边制止他手上的动作。就这样我一点儿没有睡,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虽然担心地要命,但还尽量保持平静和理智。那时候我想,怎么突然间他老了这么多?怎么突然间我们变得那么遥远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说话都是这样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说了?我不记得了。但那个晚上,我们难得的平静与亲近,反倒是后面无数次病房看护里最美好的时光。
爸爸确诊为重度脑梗并伴有II型糖尿病和高血压。脑梗和高血压我们一直知道,从五十多岁犯过第一次病时,就已经开始吃药治疗了,这么多年我每天都看他在吃药,也就没怎么管过他。但是这个糖尿病是怎么来的?我跟妈妈面面相觑,觉得特别诧异。非常懊恼对他的关注和照顾实在不够,只知道他平时吃药,但是吃什么药?为什么吃药?需不需要更换药品?有没有定期做体检复诊?这些都是我没有注意到和督促到的事情。
他生病住院期间,我无数次崩溃痛哭,一方面是为他逐渐逝去的生命痛苦不已,另一方面就是对自己没有尽到足够的义务而十分懊恼。有时候在医院、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甚至在公交车上就已经开始泪流满面。更有无数次,哭着、哭着睡着了,然后又在梦里开始哭,睁开眼睛已经满脸泪水。那是一种痛苦,更是一种对生命消逝的无力感。很后悔没有更多地照顾他,更多地陪陪他,更多地了解他。很多时候真的就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和后悔。摸着他渐渐冷却的手,真的没办法抓住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唯一能做得只能是让他完整而有尊严地离开。
短短一个月时间,月初我还给他刮胡子,陪他和妈妈散步,不到月底,我和妈妈就这么失去了他,而且是永远地失去了。他走了,我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而那时,我还不满28岁。
第二章 回忆小时候,你陪我长大,我却忘了陪你变老
我是爸爸的独生女,在他42岁我妈36岁高龄的时候,才有我这么一个独苗。但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他们有多么溺爱我过,反倒是我小学就学会了自己手洗衣服,大概也是小学的时候就给他老人家擦皮鞋,14岁第一次下厨做西红柿鸡蛋汤,18岁已经可以做一整桌子的家常菜,现在我的胳膊上还有因为给他煎带鱼被热油溅到烫伤的疤痕……有时候,我特别不理解地问他们,同样是北京姑娘,人家家里都宠成小公主,为啥我从小就开启“仆人”模式。老爸总是耍赖笑而不语,而老妈总义正言辞理所应当地回答:“这就是为了故意锻炼你,我们老了你要是什么都不会做,你怎么生活?”天晓得是不是他们故意偷懒,还是有先见之明一语成譏。即使我妈还是经常嘲笑我不会织毛衣、做被子、做缝纫(这年头不会这几项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买毛衣、买被子不就好了嘛,学会赚钱什么还不能搞定啊?),但我还是成了同龄都市姑娘里比较能干的一个,而且,我也确实独立生活了很多年。
1 粗心的爸爸
爸爸是标准的文字工作者,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的研究学者,专攻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和人类学,所以在家里工作的时间远远多于坐班。我很小就知道“作家”这个词,不过那时候对于“作家”的理解也就是坐在家里。妈妈可没他这么惬意的工作模式,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要去单位上班没时间陪我,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爸爸照看我。虽然他对我的照看方式也是比较散养,我只要吃饭了、到点回家,我在外面玩儿多久他也不怎么管,而且还会经常粗心大意。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早晚他骑车接送我,老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他就把我往前面横梁上一放,我为了保持平稳不掉下去,就不管是哪儿直接抓住,于是我的手不自觉地放进了车闸里。他一个没注意,一刹闸就把我的手夹伤了。那时候我也就四岁,他一边安慰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还是把正在哭着哼哼疼的我塞进了幼儿园。
有一次,天下大雪,上小学的我自己回家,发现他竟然出门了,然而我并没有钥匙进家门。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微信,甚至大哥大和BP机都不是人人普及。他大概是临时有事出门了,结果把下午按时放学回家的我给忘了。我就在风雪里哆哆嗦嗦地等啊,等啊……等得我的两只脚都冻木了,他终于回来了,依旧是满心愧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以后给你配一把钥匙吧。”
我因为出生后生了一场大病,从小就是病病怏怏的,去过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吃过最多的东西就是药。所以妈妈对我的身体格外担心,已经七八岁了,还是坚持要我跟着她睡,生怕我晚上翻身蹬被子着凉。有一回妈妈得了重感冒,害怕传染我,就跟我爸说:“今天晚上你来带孩子,我去另一个屋睡。”爸爸当然欣然从命。只不过半夜,我觉得冷,发现自己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拽走了,我困得叮当响,只好把身底下的褥子拿到上面来把自己包裹住。第二天早上,老妈一进门就跟我爸急了“你怎么看的孩子?!让你给她盖被子,你却把自己的被子扔到地上,把她的被子抢过来了!”
后来,我渐渐越来越大,实在受不了再继续跟妈妈一起睡。终于在我9岁的时候,自己每天在客厅里铺行军床睡觉,第二天早上再自己把被褥叠好,行军床恢复原状。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我14岁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而圆满结束。
2 骄傲的爸爸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我爸送我去学校报到,晚上就让我自己走回家,反正走路也就十分钟。回家后,他问我上学感觉如何?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很小大人似的回答“感觉良好。”“嘿,我闺女真棒!”
可能是因为家庭环境是一个除了书就是画的世界,我不到3岁就开始识字背古诗,不到5岁就开始学画画、练书法。学前班就已经认识一两千个汉字,小学二年级一开始写作文就被老师当作范文全班朗读。因为表现过于出色,当班长、当中队长、大队长,一路高升,三好生、学习标兵、优秀干部基本上就没停过。更要命的是,我还在各种兴趣小组中表现出色(数学除外),动不动就代表学校参加区里、市里的比赛或者表演。大概是我那时候太优秀,每次家长会老师总是全班点名表扬我,我爸爸总是很高兴、很自豪。再加上他以前也做过十年的语文和政治老师,年级组长什么的,后来又是社科院的研究院,满肚子墨水,被请上讲台给学生家长讲话,真是分分钟秒杀在场的各位大人——不管是家长、老师还是校长……而又一次我忘了为什么家长会我会坐在后面参加,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我爸毫无悬念地又把大家震了,我却觉得格外不好意思,真想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大概那个时候已经有点点青春期的躁动了,越是大家追捧的肯定的,我就想反对,越是耀眼的独特的,我却越想变得平庸,甚至乐于做个路人甲。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够傻的。
我因为唱歌和表演天分被老师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给挖掘出来了,所以经常性地代表学校去上台表演。尤其是唱歌,当时音乐老师就说我完全可以去金帆音乐团或者直接报考音乐学院附中。不管是声乐还是绘画,几乎伴随了我全部的求学生涯,但是我从小就挺有主意的,永远只把这些当兴趣爱好,坚决不去专业学院进行学习。理由很简单,如果我去了音乐学院或者美院,那么出来后我除了唱歌或者画画我还能会什么呢?于是,我正常上完了大学和研究生后,我依靠另一件特长,写作码字养活好了自己,而唱歌和绘画的爱好依旧还在那里,继续丰富和充实着我的日常生活。说起来遗憾也还是有的,那就是无论是我爸还是我妈,从来没有去现场看过我演出,更没有听过我唱歌,因为我在家里坚决不唱。这绝对是特别傻的一件事,因为他们在我张不开口,我!害!羞!我老实巴交的老爸老妈就真的特别听话,不让去现场就真的不去,他们要是去了,不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啊!唉……
说起写作,这件事真的得感谢我老爸。语文老师出身的他,及时后来专心做科研学术了,仍然很有一套。除了他的大嗓门(不知道是湖北人天生如此还是他多年讲台练就的职业病)震得我头疼,以及他因为长期吸烟造成的难闻的口气熏的我头晕,其余都挺好的。记得那年我只有小学四年级,老师安排我代表学校参加全北京市的作文比赛,然而老师并没有辅导我的能力,于是这个重任妥妥地被我爸大包大揽了过来。现在我已经记不起那时候的作文题,以及我写的内容是什么了,但是我深深地记着许许多个夜晚,我做完作业,就被我爸拉过去开小灶。昏黄的台灯下,旧旧的写字台因为用的时间太久,被人的体脂与汗水滋润得泛着淡淡的光泽,这应该也算是一种盘物件吧?然后我用我爸单位特有的500字专业对开稿纸,冥思苦想文章的开头应该怎么起笔。
不得不说,我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天分的,在我自己的思考和老爸的启发下,我写下了第一段,我爸很是满意,然后很高兴地说:“文章开头是最重要的,第一段写好了,后面就会好很多,也会顺很多。”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也没错,直到现在为止,不管我是给客户写东西,还是给领导写东西,不管是方案还是演讲稿甚至是产品稿、品牌稿、游记、书评、行业评论文章、企业培训教案、商业邮件……任何一种文体都是起笔最难,起笔想清楚了,后面的逻辑框架搭好了,写成文确实就会容易很多。
后来大概用了一个月的写作和修改,直到我爸满意地点头,我把作文交给老师报送评审,我基本上就把这个事忘到了后脑勺。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我收到一大堆三好生、优秀干部等奖状的时候,我也收到了北京市XX杯作文比赛二等奖的奖状。拿到奖状的时候我还有那么片刻迷茫,这是什么来着?哦对,我跟爸爸一起努力奋斗的作文比赛。回家后,我爸还有点儿遗憾地说:“哎呀,这些人懂不懂啊?这文章明明可以拿一等奖的,怎么才给个二等奖。”看来,对于我的荣誉,我爸一直看的比我自己还要重。
3 开明的爸爸
小学六年级即将要进行小升初,家长们和老师们都变得十分紧张,因为根据新的政策,从我这一届开始要电脑派位。简单讲就是把一个学区的六年级学生录入电脑,随机分配附近的初中上学。很可惜,我所在的学区并没有什么能让我爸妈看得上眼的初中,于是我在这一年开始了更加艰辛的北京各著名中学的提前招生考试之路。
爸爸这个时候身体上已经出现状况了,半年前的一次早餐上,突然中风眩晕,紧急送到医院后,诊断为脑梗塞,导致他不得不戒烟、减肥、注意饮食运动和休息。长时间的伏案写作和学术研究工作只能暂停,每周都得去医院打针、输液,每天都是大把的药往嘴里送,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爸爸已经五十多了。
但是面对我的上学问题,这在他们心中绝对是大事,所以说什么也得放在第一位。于是爸爸妈妈和很多家长一样,到处到著名中学门口搜集资料。“是去二十五中?还是101中学?还是近一点去工大附中或者广渠门中学吧?对了,朝阳有陈经纶中学好像也不错……听说好像不允许跨区上学了?哎呀,这怎么办啊?“
那个时候,总能听爸爸妈妈讨论去哪里上学比较好。而我的首要工作,一个是不停地学习学习,另一个就是加强我并不擅长的体育运动,别让体育成绩拉后腿。然而,小升初就开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我,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第一次参加的是二十五中的考试,完全超出我的想象。45分钟做100道题,这其中包括了语文、英语、数学、奥数题甚至还有地理历史类,完全不像一个小学生应该做的卷子。倒不是难度我完不成,主要是我太老实,一道题、一道题认真计算、认真检查,等时间一到还有很多没有完成。而有些机灵的孩子,不管正确与否,直接上来写答案ABCD,答题卡上反正也不需要写经过,看起来完成即可。而凡事想我这样老实做题写答案的,都因为没有完成,卷子直接作废了。
走出考场,我感到很失落,爸爸一边陪我散步,一边安慰我。他给我讲了一个成语的故事:“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次的失利,不要灰心,找到自己的不足,把缺失的地方补牢,后面还有机会。实在不行,咱们还有电脑派位,这个学总还是会有的上的。”
幸运地是,我后来去参加了陈经纶中学的考试,先进行笔试,然后面试,还有体育考试,我顺利地通过了。作为北京市重点,这个学校陪伴了我中学时期的6年光阴,也为我的学习习惯、为人处事、三观树立奠定了不能动摇的基础。
4 任劳任怨的爸爸
我的初中是全北京市重点,课业负担之重在全北京市也算得上是重点了。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得赶学校班车去望京上学,到学校七点开始上课,下午五点半下课再赶班车回家完成四、五个学科的作业。那时候作业和卷子多的做不完,在班车上还得经常做题、背单词、背课文。有时候赶上月考或期中考试,会从早上八点开始考,每科只休息10分钟,联考语数外物化五大科,考到最后所有的学生都木了,脑子全都不会动了,身体僵硬,就连监考老师都叫苦连连。
我的右手上有几处厚厚的老茧,都是写字太多在纸上磨出来的。每天的学业之重,睡眠严重不足,让我疲惫不堪。所以我跟家里达成共识,到家之后不吃饭,直接就躺下睡半个小时再来写作业。爸爸每次叫我起床,就削一个苹果或者梨放在我的手上,很多时候我甚至没有睁开眼,就已经开始啃水果了。吃完水果,我也醒了,然后随便吃几口饭就开始写作业。经常我实在太累太困了,他也不忍心叫醒我,就让我多睡半个小时。我醒来后发现已经这个点儿!作业铁定写不完啊!于是我对着他就大发脾气,他也不生气,就那么默默地承担着、消解着我带来的怨气。
我小时候似乎味蕾没有什么感觉,吃什么都一样,特别好养活。但是后来渐渐大了,突然觉得家里的饭真的非常难吃。爸爸的手艺显然不太行,唯一我觉得好吃的就是醋溜土豆。妈妈做饭好一点儿,但是她真的很忙,指望她下班后再进厨房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于是,为了我的生存,一方面我开始自学成才,勤学苦练精进厨艺。另一方面,老爸十分任劳任怨,只要我说想吃什么了,他都会立即穿好鞋走很远的路帮我买回来。什么萝卜炖牛腩、酸菜鱼、眉州东坡的酸辣粉或者四川凉粉,他都会去帮我买。甚至经常带我下馆子,去个仿膳之类的给我改善伙食。
记得有一回,我想吃烤鸭了,我爸第一次去超市买了那种塑封整只的鸭子,我们根本不知道这种东西怎么加工,我顿时就急了,跟他大闹了一通。爸爸被我气的摔门而去,虽然我被妈妈一顿批评,我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但是那个时候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我,十分犟、十分讨厌,知道错也不愿意低头认错。过了好一阵,爸爸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是一盒刚刚片好的烤鸭。不管我多么过分,他还是关心我的肚子。
5 忧虑的爸爸
也就是在中学之后,爸爸的身体状态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况愈下。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只感觉到自己正在成长,正在从一个小孩子分裂进化成一个少女。所有青春期应该经历的那些成长的烦恼我一个也没落下,烦躁、叛逆、敏感、自卑、焦虑、懦弱、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强横,等等一切情绪每天都会游走在我身体和精神的细枝末节。学习上也大幅度地下滑,不管我怎么着急也没有用。遇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重创,就是恶魔一般的班主任老师,她对我的伤害一直延续至今;遇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情感的懵懂,我暗恋了隔壁班男生整整7年;遇到了一群同甘苦、共患难的同学,如今我们还是那么铁、那么瓷,是彼此孩子的干妈。
中学六年时间,学习上他们已经不能也没有精力辅导我,情感上我又是个极其自卑和羞怯的人,不管装的多么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其实有一点点细微的影响,我就会感知到,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我那时候真的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以至于总是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下,却羞于向家长启齿。
那些年,我顶撞过他、混账过、甚至一个月不愿意和他说话。冷战、吵架、甚至嫌弃和厌恶他。走路都是离得远远的,同学要是跟我一起,我恨不得赶紧躲开,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个满头白发的矮个子老男人是我的爸爸。莫名的愤怒让我跟爸爸的关系几近破裂。我奇怪的脾气最后还是被爸爸妈妈发现出了异样,我不仅仅爱发火,更爱突然大哭,甚至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这下他们可急坏了,爸妈一起带着我去了不少医院检查,最后验证了我患上了青春期抑郁症。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俩没有多说什么,虽然经常唉声叹气,但是对着我非常小心翼翼。从医院出来后,爸爸带我去吃午饭,问我想吃什么,我确实没什么胃口,就随便说了个炸酱面吧。爸妈默默地陪我吃面,我没吃几口就一阵恶心,吃不下去了。那个时候我瘦的不到九十斤,整个人状态恍恍惚惚的。他没强求我吃完,于是就拿过我的碗,安静地吃完我的剩饭。回家后,出于害怕,他们坚决不许我锁门,还总是带我出门散心、让我吃好吃的,绝口不提我严重下滑的学习成绩。当然,这个病就好像一场重感冒,对症下药后自然就会好,我又恢复了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我。但是我家的厄运又一次到来。
因为房屋拆迁,我当时住的那栋居民楼每天晚上都会在院子里召开居民大会。居民们讨论如何应对危机,如何争取更多合理补偿,有时候因为拆迁单位的流氓行径,还会发生比较严重的冲突事件。每当要与拆迁公司交涉的时候,全楼的老头老太太们就齐心协力把自己家的青壮年往屋里赶。他们在用这种办法保护我们,因为那帮人再流氓也不敢动手打老头老太太,而年轻人只要一出头,很有可能就会发生真正不可挽回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高二了,有好几次楼下吵得我不能学习,我很想下去揍那些混蛋一顿。但是好多次,爸爸妈妈都严厉地对我说,不可以下去。后来爸爸干脆跟我说:“你放学后别回家了,在学校里上自习,写完作业再回来。”
就像大多数不公正事件的结局一样,我们这个居民楼还是被一个一个被瓦解,一家一家被迫搬离自己的家园。爸爸妈妈因为气愤和焦虑,纷纷病倒。吃不下、睡不着、也无力管我,更不能做什么重活儿。我只能跟学校请假,不参加学校高三二模考试,回家打包了三天行李。给他们简单做饭,买东西跑腿,甚至在搬家的时候也是一个搬运工,扛起几十斤重的行李。也就是那时起,我总算像一个大人了。但是我也清楚地看到,爸爸妈妈一夜之间真的老了。那半年多,我们虽然住在简陋冰冷潮湿的出租房里,经历了寒冷、郁闷,以及妈妈意外摔伤,我上学用的自行车被偷等等事件。但是我还是经常安慰他们,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家,不在乎一套房子的,别担心。十八岁的我,撑起了这个家的一半,而这一年我的爸爸也已经60岁了。
第三章 回老家,我才发现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
1 跟着爸爸去上班
我对“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件事有一个模糊的认识,还是在上小学前。有时候幼儿园放假,他又不得不去单位上班,就会偶尔带着我去社科院的办公室。总体来说,我是一个比较乖的孩子了,而且不认生很是招大人们喜欢。但是我的好奇心太重,喜欢满楼道乱跑,昏暗的楼道里横七竖八放了不少书架和书桌,上面除了书就是稿纸,当然还有厚厚一层陈年老灰。我爸一个没注意,我就出去溜达了,还经常做出一些乌龙事件。那时候电话还是比较稀罕的物件,每个楼道都有电话室,办公室是没有电话的。如果有人来电话,就会有个老爷爷朝着楼道里喊一句“XXX,电话有人找。”在电话放在一边,那个被找的人还没过来的时候,我此刻竟然出现了,我拿着好像玩具一样的大听筒,软软地问了一句:“喂~?谁啊?“然后对方估计也是一头雾水,心中默念这是谁家倒霉孩子……我听不懂对方说什么,或者没听到什么回音,我主意特大的给人家把电话挂了。等那个被找的叔叔跑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默默地离开,继续到别的地方逛荡了。
有过这么一两次乌龙事件后,我爸相对把我看得比较紧了,不太让我出办公室门。可是这种学术机构,基本上都是老爷爷、大伯伯或者年纪看着也不怎么年轻的叔叔,很少看到阿姨。爸爸特别喜欢跟人聊天高谈阔论,说的都是马克思哲学那些专业术语,以及探讨时事政治、国际局势之类的,反正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更不感兴趣。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是个4、5岁的孩子。大多数时候,他一聊上瘾,就把我给忘了。我就趴在窗台边,看着长安街上车来车往(90年代初的长安街上车真少)或者看着对面的海关大厦。整点报时,海关大厦和不远处的北京站都会唱起东方红的旋律,唱完歌就会响起浑厚并穿透力极强的撞钟声。跟着他上班,比较开心的是跟他一起去社科院礼堂看电影,不过那个年代看的都是又红又专的老电影,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大决战》……我都看过不知多少遍,虽然那时候太小看不太懂,但也比跟着他在无聊的沉闷的办公室里好的多。
2 我带你回家
我对于爸爸的最早认识,是他四十几岁快五十岁时候的样子。而这之前呢?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其实一直很不清楚。我不止一次问过他以前的故事,他总是说的很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对那些往事闭口不谈,有的甚至讳莫如深,谁提跟谁急。我只知道他来自湖北农村,知道他喜欢游泳和吃辣椒,因为我的游泳和吃辣都是被他强迫培养出来的。我知道他在东北当了十年的老师,有学生无数,很多他的学生以前还经常会来我家来看望他。知道他是北师大哲学系的高材生,却有一群学物理的好朋友。他这些好朋友好同学在我小时候,只要路过北京都会来看他,还会给我带好多好多好吃的,所以我一直很喜欢他们。后来他最好的朋友,住在广西南宁的黄伯伯去世了,他知道后消沉了好久,尽管他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他心中很难过,为友人的离去难过,也为自己已进入暮年而意志消沉。而在他走后,我给还在世叔叔阿姨们打电话报丧,不管是男是女,得知这个消息后,几十岁的人了都会哭得泣不成声……
在北京安顿好他的后世之后,我跟母亲商量,骨灰放在北京的陵园里,但是他生前的一些贴身用品,我要帮他带回老家,跟他老家的亲人们放在一起做个衣冠冢,也算是魂归故里。这是我对他的承诺,我知道他一直想回去看看,但是因为年纪太大、身体不允许以及这几年家里频繁出现各种大事确实也走不开,这个回家的心愿只能一再搁置,直到最后也没能实现。他生病住院的时候,长时间处于昏迷或者半昏迷的状态,我有时候在他身边跟他聊天说悄悄话,我问他:“是不是想回湖北老家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他自然是说不了话的,但是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我知道他愿意。
我平时很喜欢到处旅行,也走过不少地方,但是这一次出门我的心情很复杂。拿着简单的行李,包着爸爸的遗物,从北京到荆州一路高铁我没有说一句话。即使下了车走出车站,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也只是默默地找了个酒店休息。一开始我没有马上给亲戚打电话,而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历史古城里无目的地到处走了走。这就是他的老家了,尽管现在跟他年轻的时候样子大为不同,但这片土地让他眷恋了几十年,我替他回来了。
3 陌生的亲人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荆州老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带我回来过)。晚上,一个堂哥接我回家,还不停埋怨我怎么回来了还住在外面。第二天,他就带着去各位亲戚家中坐了坐,很多亲戚跟我都是第一次见面,不免有些许尴尬和疏离。有的为了照顾我很努力地说普通话,我说没关系,家乡话我能听懂。吃饭也是,担心我吃不了辣椒,还特地安排做了几个不辣的菜,我感谢了他们的好意,告诉他们我从小就能吃辣,早就被我爸爸训练出来了。从远方回来这样一个非常不熟的年轻亲戚,但却能交流、能吃饭,没有任何不方便,亲戚们也感到很欣慰。老一辈还在世的只有一个幺妈(就是我爸爸小哥哥的妻子,这是当地的叫法)。剩下的都是跟我同辈的人了。我的辈分虽然很高却年纪最小,我跟哥哥姐姐还有很多侄子侄女一大家子人吃饭的时候,我有的侄子或侄女甚至都比我大个十几岁。大家都不由感慨,我跟我的父亲其实差着两代人。
在荆州,一切都很新鲜,我见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亲人,我们之间的血缘那么亲近,我看到这几位哥哥的时候,我非常震惊,他们都跟我爸爸长得太像了。因为我这个家族的情况特殊而复杂,所以我的其他堂哥来我家的时候,我反而没觉得有多亲近。但是见到这三位幺爹生(我爸同父同母的小哥哥)的儿子,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我想这就是基因的力量,跨过千山万水,时隔几十年,见到了还是一家人。这家的三位哥哥孩子甚至都跟我差不多大,看着这么小的一个妹妹,他们感到也挺新鲜的。所以不停地给我夹菜、给我吃家里种的水果。我安静地坐在农村房舍的门口,看着果树、菜地和农田,还有房屋后面茂密的竹林,几只鸡被只小狗追着到处跑我都觉得很有趣。虽然已经是秋季,南方的天气还是温暖和湿润的,那个悠闲的农村的下午,让我感到格外地安静与温暖。
这家的二哥给我看了他们父亲照片,我的幺爹,跟我的爸爸的眉眼五官确实长得很像,但在我看来却有着极大的区别。他们一个是生活在湖北农村,辛苦劳作一辈子的普通农民;另一个是文革前就来北京上大学,又在北京生活三四十年的知识分子。不得不承认,家庭出身只能给一个人生命和生活的基础,但是后天的教育与经历才最终塑造一个人的人格及精神面貌。
晚饭,堂哥要我跟他会他家里吃,还邀请这几位哥哥也过来。在老家,虽然大家住的也不算多么近,但是彼此的走动总是很勤的。一个电话、一个招呼,大家就会从这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聚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或者打打牌。在中国这种亲人之间的情感维系,除了基因密码还有就是这一饭一菜带来的浓浓乡情。
开车回去的路上,堂哥带我穿过一片农田,来到一个水坝旁边。他带着我,走上水坝,指了指中间的地方。这个季节水不多,有不少地方还是干的,但一旦到了雨季,就会成为长江泄洪的重要一支。“中间那块地方就是咱们爷爷奶奶以前住的地方,还有他们的坟。我小时候泄洪,把房子和坟都淹了,现在什么都找不到了。”我虽然对从没见过的爷爷奶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听了这个也还是觉得十分惋惜。人这一辈子,不管经历过什么,贫穷疾病也好,大富大贵也好,平平淡淡也好,到了时间都会尘归尘、土归土,甚至在自然与时间面前,连那一捧黄土可能都留不下了,只有后辈口口相传,变成共同的记忆留在家族的文化符号里。
晚饭依旧是简单而丰盛。湖北很有意思,平时的家常三餐是女人随便做的,一旦要招待客人必须要男人掌厨。吃过了饭,一大家子人又坐在客厅里聊天。现在的农村生活都富裕了,家家户户盖的是二层甚至三层小楼,前后都有院子,有的家后面就是大片农田、果树林。景致确实很美。
因为我的出现,这饭后的聊天让大家纷纷打开了记忆的匣子:
“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是跟着你爸爸身后面玩儿的。他虽然年纪是他这辈里最小的,但还是很照顾我们,虽说是叔叔但更像个老大哥。”
“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很有才华,他写东西写得好,还会吹笛子。还被县里面的文工团选上了。”
“家里穷,他要是就那么去了文工团挣工资,估计也就没有上大学、去北京,甚至没有你了。”
“你爸爸还是很有志气的,上学就靠着帮人放牛、挖藕出来卖,上大学后他寒暑假回家也是天天干活赚钱。”
“你知道当初你爸考上北京师范大学的时候,全村子都放炮庆祝的,他可是那个时候村里唯一的大学生。现在不一样了,你可不知道那时候上个大学有多不容易。他后来每次回家,都买好多糖,一家、一家地送给小孩子们。”
“文革时候,他去东北,回来的就少了。只能靠写信。他还经常寄钱回来,贴补家里面。”
……
这些我都并不知道。我对他年轻时候的经历所知甚少,我更不知道他竟然还会乐器。原来我在音乐上的天赋跟他果然有关系。我当时,眼里含着泪,嘴巴却笑得弯弯的。多说一点儿啊!再多说一点儿。让我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们说得越多,我越发现,我对于我的爸爸,了解的太少了。
4 上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着几位堂哥一起,徒步走了十多分钟,进入了一片农田的深处。我从小生活在城市,对于农村和田地感到又新鲜又好奇。虽然知道是要去做正事,紧紧抱着爸爸的遗物跟着他们前行。但是还是被这南方小城的田野吸引。这是一大片棉花田,棉花已经被摘走,个别枝头还残余了一两个小小的棉花桃,周边的田埂上还种着蔬菜。时不时地原处薄薄地晨雾里,飞起一只白鹭或者别的什么我不认识的大鸟。田园牧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快到的时候,一位堂哥一边指着前方灌木丛,一面说:“那是我们父母的坟了,就让你爸爸跟他们在一起吧。”
这里的农村大多数还是采用传统的土葬,在农田村社附近,用几棵树、一丛灌木或者一个小小的砖房作为标记,将家人的坟冢安置在那里。阳宅与阴宅相隔并不是很远,隔三岔五地活着的亲人还能去坟前看看已故去的亲人。虽然天人两隔,但是那份浓地化不开的情谊,成为了两个世界的纽带,不管对方是否还能听得见,这边的人总还是愿意去看一看,至少也是一种心灵上的安慰。
按照当地的规矩,堂哥们将坟头上的杂草捡了捡,分别给他们的父母上了香、烧了纸,还跟他们说今天我把他们的弟弟带回来了,以后他们在下面就能团圆了。堂哥们在坟旁边挖了一个小坑,我将爸爸的遗物恭恭敬敬地放了进去。一切安顿好,一位堂哥吊起来一长串鞭炮开始放了起来。我看着鞭炮们噼噼啪啪地、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的小爆炸,我忽然觉得这个叫做鞭炮的东西真是很有意思。可以作为吓唬怪物、野兽用的武器;可以作为庆祝喜事、营造声势的工具;甚至连白事也能拿它当作必须的道具,传达两个世界的信息。
一套仪式结束后,堂哥们带着我回去,大家似乎都从刚才凝重的情绪里拜托出来。他们主动跟我聊天,告诉我这都是谁家的田地,种着什么样的作物,今年的收成如何……
路过一个残留的棉花枝,我摘下来一朵棉花桃。他们问我这是干嘛?我说,我要带回去,也算是留个纪念。哥哥们都笑了。
第四章 在梦里,你还是曾经模样,我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
1 小象爸爸
在爸爸刚走的那几个月,我几乎天天沉浸在消沉的情绪之中。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一个日本动画片,讲的是小象爸爸和他一家的故事:
有一天,小象爸爸跟平时一样,下班回到家里,拥抱了自己妻子,陪着儿子玩了会儿球,又给小女儿讲了会儿童画故事。全家人幸福地享用着晚餐,一家人其乐融融。
突然,一个天使敲门,爸爸出门见到天使,天使告诉爸爸,很不幸,他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月底他就要跟着天使去天堂了。
爸爸看了看天使,又看了看家里的一切,尤其是两个可爱的象宝宝,象爸爸无奈地掉下了一滴眼泪。
爸爸先是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了妈妈,他们虽然都很难过,但是象爸爸还是一边安慰着大象妈妈,希望她能照顾好两个孩子。象妈妈只能坚强地哭着点点头。
爸爸还是像往常一样,陪儿子玩球,给女儿讲故事。他还做了一个大象形状的风筝,正如同他自己的模样。他告诉孩子们,如果想他了就放风筝,就能看见爸爸了。刚开始孩子们并不明白,还觉得非常有趣,开开心心地在草地上奔跑玩耍。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大象爸爸不得不跟着天使走了。小女儿才终于明白,爸爸不在了,他已经去了云的那一端。
孩子们从此放着风筝,仰望在天堂的爸爸。他们向天空挥挥手,爸爸变成云彩,也向孩子们挥挥手……
整部动画没有一句对话,更没有一句字幕,只有一个童稚的歌声,唱着孩子与爸爸之间的点滴。当时我哭得泣不成声,至今也是一样。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你还做我的爸爸。
2 回忆是抓不住的梦
有段时间,我不太敢照镜子。因为我确实长得太像我爸爸了,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像,但是从小外人看到我,马上就能认出我是谁家的孩子。所以当初跟着爸爸去单位上班,及时那些叔叔大爷们并不知道我叫什么,就在我爸爸的名字前加一个“小”字来称呼我。
长大成人后,我总是不想自己能长得这么想他,总觉得他不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高大、英俊、年轻。看吧,家长们总是羡慕“别人家孩子”,而孩子们也经常会羡慕“别人家的爸爸妈妈甚至爷爷奶奶”。“比较”这个毛病真的在任何一个年龄段里面都会出现。
还是高中叛逆期的那个阶段,我经常把自己打扮得比较,呃,跟我自己比较来说比较另类。不过我毕竟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都够严格,也没有另类怪异到什么地步。不过就是忽而长长的头发,一下子剪成一个近乎板寸的发型;或者明明必须穿校服,我非得穿着一件红色的无袖带帽子的T恤,在学校内外逛荡,除非班主任或者年级组长把我叫过去,我才一脸不情愿地穿上难看而肥大的校服。这些小动作,现在想想无伤大雅,但是对于那个年纪以及那个还不够像今天这样开化包容的时代,我这样的举动已经有点儿让家人头疼了。
当然,青春期我跟家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总是剑拔弩张。也有很多温馨快乐的时候。
有一年春暖花开,爸爸身体还好,妈妈的腿脚也还利索,一家人去京郊郊游。我拿着相机,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到处拍花花草草,偶尔还给他俩来个偷袭,抓拍几张。爸爸妈妈就在我身后慢慢地走,一边看着风景一边看着我。爸爸感慨了一句:“孩子确实长大了啊!我们也确实老了。”
妈妈这个时候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小学的时候,咱们一家子去公园玩儿,天气热了我给你把里面的毛衣脱下来,正在脱衣服呢,你爸爸给你抓拍了一站?”
我当时一脸黑线,记得怎么不记得。简直太丢人了,还好那个时候还小没发育,那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孩子……不过我还是装着记不清了,对着他俩摇摇头,像逃跑一样跑到别处拍照了……爸爸妈妈自然是看出来我难为情了,哈哈一笑,没再多说。是啊,孩子大了。
当年搬家造成的苦恼,随着最终机缘巧合搬到现在这个房子后,总算了却了我爸妈的一块心病。记得当初他俩带着我到新家的时候,房子里仅仅算干净,比起原来在永安里的房子来说,简直是简陋。恰时盛夏,一家人在空无一物的新家里,各怀心事。我虽然并不喜欢这个新房子,但是看到他们两个总算放松下来了,也就没有什么太多抱怨。走路有点累了,爸爸在地上铺上几张报纸和一个凉席,一家三口就这么在地上席地而坐,聊着天,喝着饮料。外面传来“沙沙沙”的声音,我问是下雨了吗?赶紧爬起来朝窗外望去,发现并没有,而是窗外茂密的杨树叶随风摇摆,发出这样安静而祥和的旋律,让人心安且回味。
而这一切,现在仿佛做梦一样,闭上眼睛还能依稀感受到那时候的心情,却不能可见可触,甚至有的时候会怀疑那个时候到底是真的,还是我的梦。
3 梦亦是无法割舍的回忆
梦魇
有一年夏天的午后,还是小学生的我在看完一本《白鲸》后,沉沉地睡了。在梦里,我梦见自己身处一处荒凉的戈壁大漠之中,强劲的风吹起漫天黄沙。我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这样孤独而无助地走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找。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混沌的天地之间。
这时,我看到远处有一对老夫妇,身穿唐代时期的衣服,一直在呼喊什么,我听不清,但是总觉得在叫我。他们一直四处寻找着、呼喊着,是在叫自己的同伴,还是在找失踪的孩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有点儿着急,我想到他们身边去,看看他们是谁?他们在喊些什么?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们身边。我真的急了,使出全身力量向他们的方向冲去,突然眼前卷来一阵狂风,一幅某位汉唐帝王像画轴一边飘荡一边燃烧。
我惊出一身冷汗,人已经醒了但是说什么也起不来了,身上想被束缚住一样,或者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我被鬼压床了。其实这个现象并不少见,只不过那时候人小,不怎么懂这个自然生理现象,人就有点儿发慌。正在我想喊叫但又喊不出来的时候,一只大手捏了捏我的胳膊,“孩子,别睡了,起床吃饭了。”我终于如同被囚禁的小兽,冲出梦魇的牢笼,如释重负地大口喘气。那次,我是真的非常感谢我的爸爸,是他救了我。
第一次梦见你
在爸爸走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梦见了他。梦里他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头发黑黑的,卷卷的。我也好想还是小时候的年纪,乖乖地睡觉。他就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我,什么表情我在梦里看不清,是慈祥的?还是依依不舍的?我不知道,但总归不是怨恨的或者凶神恶煞的,这点我还是很确定的。因为我在梦里又一次哭了,我知道他真的离开我了。再一次哭醒,我甚至觉得他刚刚真的来过,在梦里与我道别。
第二天,我就开始翻箱倒柜找他以前的照片。挑了几张给妈妈选,定下来最终哪一个来做遗像去照相馆放大。因为时间比较紧迫,还有很多事前准备要去做。我们选了他65岁拍的那张一寸免冠照片为模板,那张照片他拍得很好,满面红光,带着自然的笑容,眼神有光,银白色的卷发贴着额头,眉毛长长的,精神矍铄。妈妈说,这张照片看起来他还是很高兴的样子,我们还是让他高高兴兴地走吧。
第三天一早,我跟妈妈就早早地起床收拾,穿上葬礼用的黑色衣服。以前还觉得穿黑衣服很酷、很显瘦或者很有职业范儿,而从这之后我很少再一身素黑。我拿着爸爸的遗像,搀扶着妈妈来到灵堂。现场已经有不少宾客到席。有老家赶来的堂哥、我的表哥分别代表两方的亲属。有爸爸生前的同事好友,妈妈的同学好友,还有我的好朋友、好同事们。灵堂中间是爸爸,被化妆得极为难看,不过我给他选的这一身衣服还是很合适的,看着也挺得体。仪式照旧,我一直坚持着尽量不哭,我这时候画着淡妆、穿着高跟鞋、把腰挺得直直的,说什么为了我家的颜面、我爸爸的体面。唯独一位我妈妈的好朋友,也是我以前的老领导,抱着我拍了拍,叹息地说“可怜的孩子啊……”我的泪水刷地一下掉了下来。
准备上灵车去八宝山,按照规矩要摔一个碗。照旧例,应该是长子长孙干这件事,然而我家只有我这么一个独苗,还是个女孩子,那只能我来做。我狠狠地把石膏做的碗摔在了地上,喊了一声:“爸爸,您一路走好!”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不是伤心、不是悲痛、更不是自怨自艾,而是一种愤怒,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让我没有了爸爸?为什么爸爸你自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了我们娘俩?为什么我和妈妈没有早一点发现并干预他的健康生活习惯,让他拖到已经无法挽回的田地才进行最后的治疗?可是,一切,都晚了。
在八宝山,我们办完手续,按照要求烧掉了他的遗物,还有被褥之类的东西。我就静静地等着,时间一到,我把他的遗骨,黑黑的灰色的遗骨放进骨灰盒。就带着妈妈离开了。我想,妈妈这个时候更加需要照顾,她不敢也不愿意去看那已经不再是他丈夫的一切。这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残忍的一件事。
后来的日子里,有好一段时间,我经常梦见他,但是他不是年老的样子,就是穿着丧服的样子。各种托梦,告诉我他在那边过的如何如何。我不敢说,这算是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思念成疾,还是平行世界,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另外一个我们尚且未知的空间存在。这些不是我应该思考和关心的问题,我在乎的是他好吗?我要去回应和解读他的要求。因此,我最开始那一两年经常上山到他的墓碑前看望他。给他献一束花,洒一杯白酒,放些纸钱和食物,还要跟他说说话。
你还是原来的样子,而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
又过了几年,随着我的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我的生活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明白了生命无常,与其为了未知的事情殚精竭虑,不如认认真真地活在当下。我懂得逝去的可以怀念,现在拥有的更要珍惜。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一个男人或者一段不靠谱的恋情,劳神伤身,任何男人也不能有我爸爸那样全心全意地对我好,所以那些对我不好的就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制定五年十年计划,因为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么怎么可能计划得了十年以后的事情?我又不是国家发改委。我也不再裹足不前,想去做什么事就去做了,想去什么地方做好前期准备就去了。我学了跳舞、划了龙舟、参加了N多个比赛,还又重拾毛笔,练习书法和绘画。我游历了了更多的城市,更多的国家,见到了更不一样的天地。也不再继续以前安稳的生活,正式成为了一名专业写手,为公关公司、为客户爸爸、也为我自己写着。我从国企事业单位惬意的舒适圈里冲了出来,回到了商场里,在公关圈、外企圈学习着、淬炼着,无论是精神还是意志都变得更加强大。而这一切的改变,我需要感谢我的爸爸,他让我从新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也让我在生病住院期间,能更加乐观而积极地配合治疗,时光和生命,是那么地宝贵,我有什么道理不好好珍惜?
初秋的一个周末,我独身一人从北京到上海,为了看一场展览。去的时间尚早,展览馆还没开门。我饥肠辘辘找到展览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吃早午餐。一边大口吞咽三明治,一边靠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我斜对面的一对父子。父亲是一位八十几岁的老人,进咖啡厅的时候都是用轮椅推进来的,然后被儿子搀扶着做到了沙发上。儿子年期也很大了,看着很体面也很洋气,带着手链和高级手表,穿着虽然休闲时尚,但掩盖不住有点儿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儿子对父亲十分耐心,小声地用上海话问候着父亲,我上海话听不太懂,但是大概意思就是询问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儿子买来吃喝的东西放在桌上,又起身把一张大大的餐巾纸围在父亲领口,拿起咖啡喂着父亲喝了几口。他们没有太多的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儿子小声地跟父亲说几句话。再给父亲擦擦嘴,喂父亲吃喝点东西。后来儿子接电话出门,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地从玻璃窗外看看父亲。这个时候阳光正好,气候也舒服,那不冷不热的光打在老父亲的身上,老爷子打起吨来,脑袋一顿一顿地,儿子是满足地笑。
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在儿子小的时候,父亲也这样反过来照顾他吃点心或者冰淇淋。也不知道他们以前有没有过争吵,有没有过谁摔门而出,回来的时候还拿着一袋水果或者零食来和好。我就像看一场震撼我心灵的现场话剧一样,看着生活中正在发生的这样真实一幕。那么温馨、那么美好,以至于我久久不愿意离去,即使泪流满面也想多看看这对父子。就好像看到当初去餐厅吃饭,我给爸爸夹菜、盛汤,我给他炸带鱼、我给他做红烧肉,我给他擦眼镜、我给他擦皮鞋。
现在,妈妈也老了,腿脚越来越不好,只要她能出门,只要她想去哪里走走坐坐,我就陪着她。我带她多尝试几家菜馆,多去几个有情调的咖啡厅喝下午茶,看到有意思或者好吃的东西就买给她。做到尽力,做到不后悔,这也许就是快乐幸福的。
我的记忆和梦境经常交织在一起,有一次我又回到中学时的某一天早晨,我急急忙忙起床准备上学,正在洗漱吃饭,我妈感慨地坐在我身边说:“昨天晚上下雨,路面上有水坑和碎石子,你爸就一个个把水坑里的小石子踢走,就怕你骑车摔着。你看你爸爸对你多好,我都挺感动的。”听了这个,我“哦”了一声,把头埋在饭碗里使劲巴拉了几口,掩盖我流下的一行泪。
天上见
在爸爸离开我正好一周年的时候,我参加了止庵先生新作《惜别》的书友见面会。止庵先生这本书主要讲的就是他回忆父亲、母亲的离去带给他心态上、生活上的诸多改变。我去参加这个主题的书友会其实有点儿自虐。而且,至今,我也没能真正一口气将全书读完,总是读了几页就不得不放下来,站在阳台边看看远方的夜色,或者抱一抱身边软软萌萌的小猫,疏解一下胸中淤积的苦闷。
我虽然没有止庵先生那种文学大家的文采,也没有他历经世事后对于事情的认知深刻。不过有很多东西,无论年纪、无论地域、无论教育背景、无论民族国籍,人类的本性和情感上的共鸣是相通的。他在开篇就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父亲去世给我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他,而是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一个地方——那也就是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时刻——然后他站住了,而我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他了。”我记得当初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我就一下子被击中了,在书友会上,自始至终,我一直无法遏制地泪如雨下,我相信坐在前面面对读者的主持人李蔚然和止庵先生都应该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女孩子一直不停地擦拭眼泪,而我身边坐的的书友,估计也是很无奈,恐怕也被我这种情绪所感染,尴尬地想赶紧结束吧?
其实,我觉得止庵的这句话,应该还有后半段。因为父亲母亲停住了,我们还在往前走,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停住脚步,那么在天上的某一处,我们是否能够相见?相见了,是不是还能相认,保有以前的爱和温暖?小象爸爸在天上一直都观望着地下的家人和孩子,而小象们放风筝仰望天空的时候,也似乎能看得见爸爸的音容笑貌。这样的童话自然浪漫而美好,但是对于人们来说,对于大多数平凡的、善良的、对于生命怀有敬意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美好不正是心中所期许的吗?
是的,我还是愿意相信,我们在天上还会相见,也许是坐飞机的时候,也许是在梦中魂游四方的时候,也许是在某个刹那间的回眸,发现人山人海中,有那么一个人的背影,十分像自己的爸爸,然后慢慢地看他再一次远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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