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依然是普通朋友，她在网络上看到了这个城市将要举办国际马拉松的比赛，打电话问我参不参加，她兴冲冲地说想去，我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参加。”
“真的吗？太好啦！那我们就定个计划，从现在开始练，到3月份的时候一定可以跑下来，到时候再来一个临场发挥，那就更棒啦！”
她从来都是充满着热情，似乎任何东西在她面前都可以完成，只要她假以时日，真是满满的正能量。我时常想，这样一个有“好学生”潜质的人也会和一个“后进生”沦落到同一所大学，真是幸甚至哉。
报名参加半程马拉松也就是20多公里的长跑比赛之后，她每天晚上都会约上我去运动场跑步，一跑就是5公里多。开始的时候，我非常不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就像是脚上绑了沙袋，沉重，却又形影不离，我简直无法控制我的速度，那感觉糟透了。我一个人跑步的时候，总是在心中默默地感受着自己的步伐，迈出的每一步落在跑道上的轻重，转弯时的倾斜角和弧度。兴致好的时候，我还会仰着脸，感受月光在皮肤上滑过的感觉。风吹过脸上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但月亮照在脸上的感觉却很不一样，可以感受到月亮的呼吸，吸收月亮释放的能量，就像是在一个静谧的丛林，只有你和一个宁静的世界。耳朵里，塞满了迎面而来的风，风声中，夹杂着远树轻轻的摇晃，鸟儿都睡了，我醒在世界的梦里。
但两个人一起跑却是另一番感觉。
你得听她沉重的呼吸，而这呼吸甚至会干扰到你本来的节奏，她接近心跳频率的脚步声又让我的胸口紧张到不行，有时她还非要表达一个什么长长的故事，就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个不停，噪声令我不安，我只感到难受。我讨厌噪声，也讨厌唠叨，我尝试提高速度拉开彼此的距离，旁边的人立即反应，加大步子跟上你的步伐；当我想慢下来的时候，她会很惊异地看着你，眼神里表达的肯定是“怎么？我都不累，你就跑不动了？”我讨厌这样的同情。
每当我暴躁到极点，简直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就尽力克制住我的呼吸，直到有了窒息的感觉再放开，让注意力从情感的愤怒转移到身体的愤怒，而她毫不知觉。呼吸一乱，我就继续不下去了，索性停住脚步。
“怎么了，跑不动了吗？”
“你先跑，我走一下。”
“身体没问题吧？”
“嗯。”
然后看着她扬长而去，紧张的呼吸，瞬间轻松了好多。我想跟她提出以后让我一个人跑，但又觉得这样做是有些不妥。她在尝试走进我的内心，想用她的阳光感染我的情绪，但我的心早已在10多年前就已锁住，一定会让她失望。就像一个有心理疾患的人，如果不放下自己去配合医生，即使是高手也无能为力。可是，以这种方式伤害另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一个真诚的朋友，的确是一件残忍的事，还是用我镇静的方法克制自己吧，我无心伤害任何人。或许，我的确该做些什么改变。
后来，渐渐习惯了有一个人在身边，原来，我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我为自己感到欣慰，也为她感到欣慰。跑步感到无趣的时候，我就关上自己的耳朵，细数胸口的挂坠一左一右的跳动，它轻轻触碰着我的皮肤，像个不安的精灵，躲在衣服里面暗暗地施魔法。或许是看我兴趣索然，她之后也没有再去进行那些宏大的叙述了，安静地并肩跑着，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和我接近了，真是一件令人满意的事情。跑完步我们一起慢走的时候，她会跟我谈谈雕刻，比如亨利·摩尔的现代主义追求里面是生命的温和与亲情；罗丹的《吻》是取材于但丁《神曲》弗朗切丝卡与保罗的爱情悲剧，人类的欲望是罪恶的深渊，人类的欢乐就是导向罪恶的途径，而人类的痛苦就是注定永无完结，不可抗拒；还会跟我谈谈米开朗琪罗、马约尔、考尔德一大群陌生名字背后的故事……
“下次你雕刻的时候，我想去看看。”
“好啊，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的专业，而我却相反。我从心底里讨厌数学。
虽然数学是我自己选择的专业，我也知道它的难度，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的私心只是让数学带给我的痛苦缓释我对生命之痛的领悟。但没想到它会这么难，我什么都听不懂，像一个语言不通的异邦人，流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举目无亲。老师把知识生硬地抛给我们，一个人沉醉地讲着，丝毫不顾及是否还有听众，远远地站在他们的高度，以俯视的眼光打量着我们的无知。粉笔在黑板上飞速的演算着，我一度怀疑他们根本没在计算，只是把答案背娴熟之后信手写下的过程，后来当看到老师在某个地方的计算出了错误，他返回去用同样的速度修改过程以后继续刚刚的计算，我才明白，他们其实并没有背答案，思路早已暗藏于胸，只是数学老师的思维运转太快，看不到他们思考的痕迹。当然也有些老师是背答案，他们故作镇静，洋洋洒洒地写着证明过程，像是提前排练好的剧本，只要照着记忆讲下去即可，但不幸的是突然忘了中间的过程，一个人站在讲台上细细琢磨，置身事外如入无人之境，早已忽略了下面手机、课外书遍地花开。实在佩服我们的老师，面对那么多苍白无力的表情仍然能讲得津津有味，当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在想，何必呢？明知道我空洞的眼神给不了丝毫慰藉。
我和数学之间就像是一场包办的婚姻，我得和它一起生活，但它永远走不进我的心里。我已由最先的心里厌恶到现在的生理反胃了，不可能有所谓的爱情。我就这么无怨无悔地恨了我的专业这些年，要是觉得有什么难得与壮烈，那倒不至于，每天保留一点儿稀松平常的小愤怒，日积月累也就冰冻三尺了。懒得抱怨，再出离的愤怒也不过尔尔。就当是一个笑话，我就这么随便一说，旁人也就这么随便一听。各式各样的数学门类，超出了现实的想象力。每考完一门数学专业课，便有了可以忘记一堆知识的快感，别人不会有，所以我比别人快乐。在19岁的生日蛋糕上我写了“123 VS me”，有人看懂了，数学与我的对抗。又要说我在弄恶作剧，这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虽然我一直在逃避，在远离，但我始终忘不了母亲在车站送我时期待的眼神，我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路，我的路上覆盖了母亲殷切的期待与爱，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并不孤独。但我的学习依然那么那么的被动，靠期末前的一个月突击复习，外加室友的助攻才能打赢期末的战役。我知道不能那么窝囊地混成绩，我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自己的内心，可却无能为力。每学期开始我都告诉自己要认真听课，但课程随着知识增多变得越来越难，我也就越力不从心，像是坐在一辆过山车上，慢慢地向上爬，越来越高，地面越来越远，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等待最高点，终于挨到了最高点，等待我的便是无尽的滑落与悲哀。我费尽心思预习了第七章，上课的时候才发现老师已经把第八章讲完。我像是一个跛足的少年，永远跟在一辆疾驰的马车后面，我知道它在那里，可怎么追也追不上。
从一个不爱的专业开始，我将进入一个不爱的工作领域，我得准备面试，储备奖状和证书。我恐惧竞争，我害怕变数，我知道这是懦弱是拒绝成长。但突然感到一种惶恐，一个充满硝烟的未来放在我面前，我没有过硬的专业知识，没有好的口才。这样强势的、压制性的教育早已让我在压力面前不堪一击。我就是软弱，就是愚蠢，巨大的性格弱点已经让我恨透了自己。我也不断在感慨，越长大，越发现每一个人都如此相似，装在类似的职业装中，过着机械的生活。他们努力，他们卑微，你曾经多么看不起他们，你曾经认为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到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工作很出色，并以他们为榜样，去走雷同而又不得不走的“成长之路”。你拼尽全力成为了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像他们一样朝九晚五，一样西装革履，一样面带微笑。即使我挣扎了又能怎样？虽然纠结，虽然痛苦，但我感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恐慌，专业课浪费了我大量的时间，而我的专业知识没有精进，其他却已荒芜，高中的积淀在不断消耗，又没有任何扩充，我甚至感觉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在发出“电量低”的信号！
我慢慢开始坐在前排认真地听老师讲课，不要以为我喜欢上了数学，那绝不可能，我专心听课只是为了不让数学浪费我的课余时间，当然，我努力地学数学也是希望将此生的数学全部学完，下辈子与数学彻底绝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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