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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格格不入正是我的角色

《局外人》格格不入正是我的角色

作者: Salidan | 来源:发表于2020-09-13 17:11 被阅读0次

    书名:局外人

    版本:上海译文社2013年精装

    译者:柳鸣九

    读者想必记得,《局外人》分为前后两部分,以主角默尔索开枪杀人为分界。更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两部分的篇幅几乎一致,好像默尔索的人生可以被简单的划成两对半,后半段是入狱与受审,而此前的人生统称为“活着”。

    冷淡

    默尔索可能是名著中最没有性格特点的主角,他有点冷淡。这种冷淡与其说源于对外界的鄙夷,不如说更多来自于他的无知无觉。

    有人外冷内热,有人八面玲珑,有人爱憎分明,大抵都能形容。但默尔索似乎有点”先天缺陷“,好像他的情绪从出生开始一直未能破茧,任凭茧房里如何鼓噪,外面听来都变成了意义不明的钝响。

    由于这个"缺陷",默尔索待人接物总不得劲,无论是对上司、对玛丽、还是对法庭。他衍生出一种生存技能——模仿普通人的行为应付交际,结果要么显得言不由衷,要么就是词不达意。

    好几个运动员朝我打招呼,其中一个对我喊道:我们赢了他们。我也回喊了一声没错,同时使劲点点脑袋。

    庭长希望在听取律师辩护词之前,让我说清楚杀人的动机。我说得很急,有点儿语无伦次,自己也意识到有些可笑,我说,那是因为太阳起了作用。大厅里发出了笑声。

    如果说作者意在笔伐披着文明外衣的司法暴行,那么默尔索的性格则凸显了故事的荒诞氛围。然而,当我们拨开情节与氛围,放下愤怒与同情,回归默尔索本身仔细听取,还是能听见他心中那座茧房里,对于爱情、恐惧和求生的嘶喊。循着这嘶喊才惊觉,他竟也是个鲜活的人。

    异端

    读《局外人》时,我常想到百脑汇的名剧“Chicago”——女犯人都在卖人设、博眼球、赚同情,最终被判绞刑的却是唯一无辜的女人。因为她言语不通、没有看头、缺乏“群众基础”,最适合用来献祭给“有所作为”的司法体系。

    默尔索亦然,对他的审判背后除了舆论的狂欢,还有打着“法制”幌子的人治,是道德规范和宗教信仰的站队问题。社会期待他表现出丧亲之痛、做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孝子,而司法期待他尊奉上帝、做一个迷途知返的羔羊。一旦有谁无法满足这种期待,那就是异端,而异端就应该自绝于人类社会

    这才叫真正的“屁股决定脑袋”——屁股没坐对,让你掉脑袋。

    默尔索最致命的特质在于,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要去迎合舆论的期待,不理解枪杀案怎么能和葬母之后看了喜剧电影有关。在他的认知中,行为不代表感受,道德不等于法律,宗教无关乎正义。

    现代法律只界定行为,不规范想法。显然,这一点上默尔索有些超前了,这也就成了他的死因。面对道德游戏的他格格不入,于是社会也就将他排除在审判之外。庭上,所有人都关注着他,那么迫切;实则,所有人都背对着他,那么冷漠。

    虽然我顾虑重重,有时仍想插进去讲一讲,但这时我的律师就这么对我说:别做声,这样对您的案子更有利。

     

    检察官说,“……先生们,此人,犯罪的此人是很聪明的。你们听他说过话没有?他善于应对,他很清楚每个字的分量。

    在舆论眼中,这个案件早就从审判一个犯人上升到审判一个异端,而消灭一个异端显然比裁决一个个体重要得多。正合《让子弹飞》的那句台词:你对我不重要,但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茧房

    初读《局外人》时我也觉得默尔索,如柳鸣九老师所说,是个“情态平淡”的人。他对社会感到明显的疏离——为什么非要去巴黎工作、为什么非要和某个女人结婚、为什么不能在守灵时抽烟、为什么要在死前皈依上帝?这些疑问放在别的角色上往往是出于反叛精神,而放在默尔索这里,则完全是出于没必要、没意义。

    然而三读四读后我才慢慢发觉,默尔索也有情绪、也有欲望,甚至很强烈。他会爱、会怕、想活命。但这些情绪被裹在茧房里,让一切心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爱生活,才能在囚车里嗅着傍晚的气息、听着小鸟的啁啾,用嘈杂的市井之声勾勒出过去散步的轨迹。当众人都聆听着律师的辩词,只有他循着庭外卖冰小贩的喇叭声走了神,怀念起“夏天的气味、热爱的街区、傍晚时的天空、玛丽的笑声和裙子”。

    他爱玛丽,在监狱里幻想着拥抱玛丽的肉体,直言自己想女人想得很苦,会记挂玛丽的来信,猜测她的近况,反复思索她是不是已经厌倦给一个杀人犯当情妇。他期待狱墙上浮现出玛丽的面容,那是“充满阳光色彩和欲望光焰的面孔”。

    他也怕死。当面对难以接受的结局时,人类有种心理缓冲机制,那就是心存侥幸,以此作为回避。默尔索想活命,他幻想过所有能免于一死的可能——断头台的滑轮出了故障,再次上诉推翻原判,或者遇到特赦。他特别害怕黎明时刻,怕到能把耳朵贴在墙上,像狗一样喘息,因为提人赴刑总在黎明时刻。只要黎明一过,他会庆幸又活过了24小时。

    所以说默尔索并非麻木,只是迟钝。只有唯一一次,所有爱憎和恐惧终于爆发出来,全都归入了对神父的怒骂之中。

    他打断我的话,想知道我是如何设想另一种生活的(有信仰的神性的生活)。于是我朝他嚷了起来:就是那种我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能够继续活着的生活)。他还想跟我谈上帝,但我朝他逼近,试图最后一次向他说明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想浪费时间去跟上帝在一起。

    这次情绪爆发掏空了默尔索,也成了全书的重要转折。此后他完成顿悟、不再挣扎、彻底接受了判决,就像一个说完遗愿的人终于直面了自己的命运。

    角色

    这篇读后感是我写过的最难着笔的一篇。我原是站在审视司法暴行的角度,题为《审判你,与你无关》,写着写着却被主角改变了行文的走向,只得一再回到文中那些静默柔软、自我解读的时刻,回到默尔索本人。

    多年前,老师曾授我一个窍门:越是紧迫激烈的故事,越要关注它慢下来的时刻,因为人物的特质、作者的真意往往藏在这里。再读《局外人》,我的关注点不再是矛盾与冲突——法官偏执的信仰、检察官矛盾的言论、神甫虚伪的拯救,而转向了囚车外寻常巷陌的声音、法庭外卖冰小贩的喇叭、以及默尔索大骂神父后的那个星夜:

    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的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这时,黑夜将尽,汽笛鸣叫起来,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无关痛痒。

    这个结尾处的夜晚一度是我最大的不解,我不明白刚刚骂走神父的默尔索,为什么突然向世界敞开了心扉,“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而且为了“功德圆满”,他希望所有人都来围观他的处决,并向他发出仇恨的吼叫。

    后来才突然明白,在那个“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我们的主角终于顿悟:原来问题并不是我为什么格格不入,而是格格不入正是我扮演的角色啊。

    默尔索身上有三重角色:真实的自己,社会期待的自己,以及被划为异端的自己。默尔索最大的难得,就是他曾以一种不可理喻的固执抵挡了整个社会重塑他的企图,却又以难以言说的绝望捡起异端这个角色,应允了众人对他的定义,完整了社会对他的处决。

     

    他要经历三个层面的死亡:处刑带来的生理死亡,自己的社会性死亡,以及求生欲望的完全泯灭。可悲在于,最后这层最先发生。

    作为一个被排除出局的人,葬母的细节他无法说明,犯案的动机他无法说明,唯独他是他自己这件事,无需向任何人说明。默尔索终究无法成为社会期待的样子,这反而是他最有把握的事。

    他对这样的自己有把握,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只要有这份把握,他就抓住了真理,正如真理抓住了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保持着自己本来的样子,保持不被理解的样子。

    于我,默尔索的星夜顿悟是全书最难、也最痛的一点——他不仅全身心的接受了层层死亡,接受了自己的局外人身份,还“贴心的”要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异端,迎接世间的一切唾骂。

    如果默尔索只是单纯的麻木愚笨,他便只会一味的抵抗,并在焦虑与挣扎中走向死亡。但他的顿悟与角色转变,在结尾处出其不意的为小说增添了更为深刻的悲剧意味。可以说没有默尔索的顿悟,《局外人》的荒谬就不完整、不丰满。

    读懂这个顿悟,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局外人》篇幅极短却地位极高,理解加缪为何会发展出“荒诞——反抗”的哲学体系,并成为法国20世纪与萨特“存在——自我选择”、马尔罗“人的状况——超越”交相辉映的三大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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