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买的第一块玻璃,电光蓝色的,规规矩矩地嵌在一块生了斑驳铁锈的框子里。夏天日头大,它曝晒在阳光底下,玻璃里荡漾着蓝色的水波,颤巍巍的,像极了一块果冻,让人生出挖一勺的欲望,而这欲望在这个夏天被无限的放大了。
他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从原来的旧筒子楼里搬到了这栋刷黄白相间的漆色的居民楼,为此他要请一干人等来吃顿饭。楼下是一条窄窄的街道,铺着一道道的格子,被时间挤压地扭曲匍匐在地面上。对面是一栋更老的楼,攀了爬山虎,古旧的绿色中间开了一扇窗。它是一只没有睁开的眼睛,它看着他时,他手心微湿,心脏有一瞬间的战栗。
黄昏的光落在窗台上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没有买好明天接待同事的菜。
他匆匆地跑下楼,路过拐角处时,他的方头鞋鞋头踢到了一只猫。它蜷缩着,顶起细廋的脊骨,毛发杂乱如野草。小畜生尖利地叫了一嗓,鼓起浑圆的猫眼,眼瞳深棕,他忽然被烫了一下。莫名地,他觉得这猫看穿了他的秘密,对他发出了一种警告,又像某些未知的预演。
他轻啐了一口,觉得被一只猫唬住实在太孬了点。他脚步不停,走上巷子青黑色的路,路两边搭着各色的帐篷,浑浊的油烟从里面探出,歪歪斜斜地钻进每个人的口鼻。这一带的人都熟悉这个味道,这就像一捆捆的白菜放在咸坛子里,久了就染上了酸味。
慢慢挪上来的暮色催着人群在巷子里游荡。他好像剥落了早上积累下来的壳,跟着人群在软和又腻人的烟火里挑挑拣拣,想为明天的招待省下一笔钱。
单身且漂泊异乡的男人没有什么豪气的,生活就是俗气的斤斤计较,鸡毛蒜皮的事最适合在白天放在阳光下晾一晾,变成婆姨口里飞溅的沫子,全是闲谈笑资。唯一令人喜悦的夜晚,才能肆无忌惮地供养他为数不多的爱好。
新窗子晒在夜色里,白白的月光和灯光交织着浮在上面。他点了一根烟,抬头看见薄薄的月牙,镰刀似的斜弯着,收割了一些暗沉沉的心事。
他掌控的生活在夜里是与众不同的,法治社会嘛,总是有人遮蔽了一些隐晦,就像旧筒子楼道里的老鼠,在阴影里存活。剥开阴影的一瞬间是多么愉悦。
烟燃尽了,烟屁股被他丢在地板上的一个小坑里。他的眼睛聚焦似地投在对面的窗户上。它亮了灯,硬黄色的,窗帘大概很薄,透着大块大块的影斑。手边的工具没了用处,他站的累了就用一只脚抵在墙上。干燥的风吹起了身上的鸡皮疙瘩,没能吹开窗帘,这会儿欲望要退潮了。
就一瞬间,月亮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了一张柔和的侧脸印在窗子里,接着是一道模糊的黑影,直直地将那张脸推倒。细长的黑影坚硬,快速地运动成一条弧线。窗外上演着他从未看过的情节,直白的让他慌乱。
真正的秘密一到来,他才发觉这是与他过去熟悉的窥视不一样的。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窗外的夜色裹挟着一些不知名的虫声在他身体里流窜。他猛地惊醒过来,一把把窗子合上。
安静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刚刚的画面。纠缠的后果是他没有睡好,像第一次窥视带来的刺激感一样让他无可奈何。有一就有二,这一次,是比之前更膨胀的好奇心,啃噬着他为数不多的意志力。欲望一旦开了闸,他知道自己守不住的。
第二天,他起的很早,双休日的最后一天他没有心思去放松。他不知道昨夜的后续如何,但大概没什么,不然一定有动静的。沉寂的日子过久了,一有什么事,就像煮沸的开水,总要给大家冲壶好茶。
晌午,他的同事陆陆续续的来了,大家夸赞了一番房子,坐下好酒好肉地吃着,杯盘撞地叮叮的响。一场饭局到了下午三点才结束。他好生客气地送人到了楼下,几个人挤下唯一的一辆车,醉酒的脸上像张了红瘢,在车窗里一闪而过。
他上了楼,眼光自顾自地拐到对面的窗上,这回,他们没有拉上帘子。他无意识地盯住那扇窗,然后,远远地,看见一张黄棕色的,销廋的脸,身上套的是草绿色的衣服,几乎与墙上的绿色融为一体。
一个柔弱的女人。他说不清现在该用什么心里活动来表达一种难得的悲悯,并且,他知道一切悲悯都没有价值。他想的出神,结果被对面投过来的眼光偷袭了。他吓住了,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是被盯住的。她的眼睛就像是那只猫,烫了他一下,但她的目光比猫又多了一些惊慌。他能感觉的到,所以他逃也似的走开了。
晚上又失眠了。床对面的窗子变成了一个洞,洞外是潘多拉的魔盒,引诱他步入深渊。他想到了曾经第一次在黑暗里狩猎,前三十年里的晦涩都变的没那么沉重,因为人人都如此,匍匐着去渴求生活的眷顾,相比之下,他的碌碌无为也没有那么不堪啊。
但现在,他看到的是比生活更不堪的东西,悬在高空的秘密,临门一脚,人的底线,危危可及。
他没再看那扇窗,电光蓝的窗户被他遗弃了。他回到了正常的日子,每天都像幽灵在偌大的城市的一角按路线飘荡。他觉得有东西在他身体里若隐若显,没有出口,他惧怕它们的逃亡。
夏天尾声时,他变成这条街上的熟客。下午下了班,他在一条长长的棚子里挑选蔬菜,人群拥挤的过分。恍惚间,他余光看到了草绿色的衬衣,飘飘荡荡的停在他的手边。他缩了一下,看到了与他梦里想过无数遍但不同的一张脸。
这张脸雪白,眼角微吊,薄唇,左脸颊下方有一块黑红的痂。
他怔了怔,喉咙里的痰粘住了嗓子。她低着,搓了搓手,很直接地开口:“可以谈谈吗?”
他找不到理由说不,身体里的东西出来了,压住了他的脚步。
他们坐在一个露天的大排档的桌子边,共同的秘密趋使他们都没有先于对方开口。
诡异的氛围令他不适。“我不是有意…很抱歉”。这实在是太尴尬了,他忍不住喝了一口水,好像这样可以浇灭心头的烦躁。女人抬起眼睛,黄昏的光覆盖在她脸上,那块痂鲜红欲滴,让人生出战栗。
“不用抱歉的…这件事…你知道的……我……”她咬了咬唇,没法将事情说出口的样子。但他猜到了,她未出口的话让他的心起起伏伏。
“你想我帮你吗?”话一说出来,快速地反而让他有些不安。
她果然亮了眼睛,期待的目光有一瞬间让他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求求你……你不知道…那不是第一次了……我……我会死的。”她看到了他的犹豫,所以重重地咬住那个“死”字。
“离婚不是更好……”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家暴成瘾的人,心是硬的,某些时候还聪明的过分。
决定全在他手里。可他下不了最后的决定,那是一根绳,剪不好会将他勒死。他实在是个平凡人。“你让我想想吧……我……我想想再帮你…”
她眼里的眼泪出来了,一半是期待,一半是害怕。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实在是个柔弱的人。
两人的谈话结束了。
日子平静的可以抚平一些皱褶,平静之下的波澜没有人想记起。一个季度的工作完成后,他还是没有给女人答案,蓝色的窗子成了一道封印,解除了,好像就有诅咒。
一个晚上, 他又一次梦到了哪只猫,它的眼睛这次是红色的,好像有血要溢出来。他吓醒了,手脚冰冷,空气里浮动着房子的腐旧味道。他忽然生成一股勇气,该给她一个回答了吧。
第二天,他怀揣着一种激动的感情在日常工作中游刃,等到傍晚,他回到楼下,望着对面的窗子,有些失神。一旁在外乘凉的老太太冲他打招呼“小伙子下班了啊?”
他不习惯与陌生人聊天,只点点头回应。老太太却有闲心了,笑眯眯道“小伙子有没有对象,看你一个人在这住啊,这一带都是些老夫老妻的……”
他不喜欢别人过问私生活,但他被她话里的一些东西拉住了。“是没怎么看到单身年轻人啊……这里的夫妻都还挺好的吧”
老太太以为他有心在这找,起了兴,神神秘秘地看了他一眼“这夫妻多,有几家好着呢,我们这风水好的很……你”
“有没有关系不太行的?”话一出口发现有些不太好,但这恰巧对上了老太太八卦的胃口。
“有……怎么没有……有天天吵的,哎呦喂,那动静,我耳背都听的清清楚楚,造多了孽呦。”
不管造不造孽,他只想知道有没有人也发现了那个女人的事。“闹大了会有人管吧……这治安挺好…没什么大的事故吧?”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以一种见惯不怪的语气告诉他“大事?怎么会没有?难管的很,家家的事不一样的嘛,前不久有个憨人打了老婆,被人告发了,人也没什么事……你猜怎么着?那个告发的人被人打的半死……都知道是那个干的,谁敢再说了?没证据,又没势力。烂摊子可不是那么好收拾的!”
他听出了一身冷汗。哪只猫的眼睛不应该来找他的。他一没证据,二没势力。
沉默也不是那么难,他只要不听不想,当然,毁约的愧疚感和女人未知的凶险也令他不安。他寄希望于有其他人发现这个秘密。这间屋子戴上了一个紧箍咒,他不太愿意等它被施咒的那一天,也许,他该离开,等下一个人接任的。
他开始计划一次搬家旅程,东西收拾好打包,托关系找到别的实惠的房子。一切准备就绪,他不得不请同事用车来载他离开,为此,他又要备一顿丰盛的菜肴。
这天早晨他出门,入秋的风不大,稀稀落落地拂过他的身体。拐进熟悉的菜市场,他在一个菜棚前为一把青椒和那个精明的老板讨价还价。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下摆,微微颤动着。他回头,看到了令他愧疚且慌张的那张脸。
她更廋了,颧骨尖削地凸起,眼窝极深,安在她脸上生出苦相。她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挣扎和祈求摇摇欲坠。他被她看地颤抖起来,蛰伏的勇气冒出了头,但人声鼎沸里,它只存活了一刻。他扭了扭手,女人眼里的光就碎开来了,他看见她干裂的唇动了动,很轻的一声“你……能不能……”
不能,他不能!没听完所有,他就急急忙忙地撞开人群,口中的对不起没有落成字就遁入了空气。什么都不可能有的,他也不不可能有的!
夜色一来,他的眼睛就即将失去。
她第一次看到那扇窗里的人时心又活起来了。蓝色的窗子,和她渴望的天空一样的干净。
她以前看过无数次的窗外,无一例外的没有什么不同,对面的窗子是被遗弃的,只有一个框子,总是被厚厚的窗帘覆盖。没有人可以看到她,她想过要主动走出封闭的房子的,但她低估了那个魔鬼。他恨不得用铁链栓住她的脚,敲碎她的骨头。事实上他的确这样做过,但后来,他发现这样他就没办法享受她的伺候了,而且反正没有人知道他的暴行,他权衡一下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她的丈夫是个酒鬼,是个赌徒,是个家暴狂,他暴虐成瘾,又理智的可怕。她是他的提线木偶,每一次,她被他压在窗台上打时,她就想着能不能推开窗子,抱着他同归于尽。她挣脱了线,窗外的深渊可以拥抱她。
黑夜一来她就蜷缩着,像一枝早就干瘪的玫瑰,在重击之下流不出鲜红的汁液,只有骨肉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一声一声,随时间到夜色尽头。
早晨,阳光也没有那么的温暖了,她已经是破棉絮了,阳光晒不出什么柔软。她摊开在空气里,像一只濒死的飞蛾。
她看见那个男人时是有一些难堪的。日子久了,她竟然觉得是不是自己活该身在泥垢里,沼泽没到了脖颈,她就不敢动弹了。她难堪又惊慌地闭上了眼睛。可心里是有一个声音在说话的,试试啊,试试,也许就自由了呢?所以她鼓起勇气去找的他,希求他的帮助。那个沉默的男人给了她一点念头,所以尽管他没有立马答应她,她还是感激并期待的。
那扇窗子比她孩童时糖果对她的诱惑还要大。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它,祈求它再一次对她打开。可是,没有了,又没有了。
她觉得泥沼要没到她的嘴巴上了,她眼里的泪水这一次不是因为疼痛到来,而是因为绝望与不甘。
她感觉的到自己越来越不行了,她的丈夫没有再打过她,大概是因为他还有点理智,不想成为一个杀人犯。这一切的结束在她又一次遇到那个男人后。
他看见了她,眼里有一瞬间的愧疚与害怕,但没等到这一些腾腾地冒出来就熄灭了。他跑开了,他是个懦夫……但谁又不是呢?她也一样,到了最后才想着要挣扎一下啊,因为有时候,绝望才是真正的力量。
终归人不过是卷缩的动物,有时不比一只发狂的狗来的肆意。她没有余力去看这个世界有多么可贵美好,因为真实的东西都在生命里上演了。于她,只有死亡是白茫茫的真干净……
她失去意识之前,看着那扇窗,窗外的阳光缠绕着,勾画着什么。慢慢地,她又看见了另一扇蓝色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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