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乡村夜晚,到处飘浮着盛夏的风,注定少了温柔,多了燥热和沉闷。
村东头 那棵大榕树下,现在一定坐满了乡亲老少,谁都能想象出那个热闹劲儿,估计蔡老伯又开始他那激情志昂的演讲,从他在村里当连兵立了功,后来当上八路军入了团,以至上战场亲手擒拿日本鬼子立功入党的过程。
每一次蔡老伯的讲述都声情并茂,每一次都不相同,每一次的战情都逐渐进入想象画面,可是乡亲们都爱听,激动的时候蔡老伯还会手舞足蹈地再来演示一次扛日本鬼子进营的动作。这时候坐在凉席上的孩子们仿佛就是亲临了战场,时不时还会来一激烈的掌声,看着站在榕树下的英雄,大家一起经历着战火燃烧岁月中的那份激情。
其实这也挺好,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只有煤油灯的时代,蔡老伯給这个背靠山,面向海的乡村带来了跟时代接轨的信息,也給这个乡村点燃了一把正能量的火把。
乡村围内的女人是另一个欢乐天地 ,尽管没有围外的热闹非凡,她们会聚在月光下作衣服,那个年代所有的衣服都是手工,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琳琅满目的针线篮子,篮子的神奇一点都不亚于现在的电视里“月光宝盒”的神奇。能编织出衣服、鞋子、帽子应有尽有。男人们出海的时候,女人们三五成群的聚起来了,篮子里展示的都是女人的巧工,也是生活的颜色。
村里的姑娘们读完夜校回来了,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鸟,欢快地穿过村东头,来到了月光“聚焦”大埕,这里才是属于她们女人们的天地。姑娘们帮衬妇人们“记线”,“勒网”,这些打手下的事都是修补渔网前奏,因为凌晨男人们就要出海捕鱼了,每天的渔网都得当晚补好,这样才放心交给男人们出海。
每到捕鱼作业的季度时,就这样东家帮西家,村前连巷内,脉脉相传。阿姑帮忙“记线”补渔网,阿嫂教阿姑唱渔谣:
月娘光光照过埕
姑嫂相衬水路旁
姑是同胎肚
嫂是胎肚承
月娘光光照过窗
兄弟相持手足旁
兄是同根生
弟是生同根
夜渐渐深了,却还没有完全褪去热闹的暑气。围外的男人们抱着听故事累着早睡的孩子们回家了,女人们也收起了地上的凉席随自回家。嫂子们抱着渔网消失在巷口,姑娘们哼着刚刚学到的渔谣:月娘光光照过埕……
只有蝉还是那么地鸣叫着,响彻了整个乡村的围里围外。
一大早,姑娘就被娘在院子外的叫声吆醒了,“快起来,跟娘到溪那边的小镇过诊去”。因为爹生前能治愈一种民间的顽疾,去世前嘱咐娘这只能传男不传女,姑娘一直很不服,可是又不能不尊顺,毕竟是爹生前的嘱咐。可是以海捕鱼为生的哥哥们总是不着家,这过诊打手下的杂活都是姑娘揽全。
今天姑娘可高兴了,因为这过诊的地方是溪对面的小镇,小镇里有条“真君街”,三个月前跟娘路过那档口的时候,她就看中了那间档铺里的那块紫罗兰的花布,那时因为急着赶集去,没有把心宜的那块花布买回来,一直心里惦记着呢!姑娘想起能在这个秋天穿上那套紫罗兰色的花衣服,就满心欢喜。
听到娘的叫声就一滑溜地下床了,帮助娘收拾诊药箱的时候,还在偷偷的想着,要是做完了衣服剩下的布块说不定还能做块手绢呢!到那时,我一定要在上面绣上我喜欢的鸳鸯鸟。
夏日的早晨,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在眼前徐徐漫延,昨晚下过的雨水惨白得像晶莹的冰凌,天空湛蓝湛蓝,阳光格外耀眼,照得人眩晕。
过了小泥桥,走上渡口,待渡的人来来回回的,真多啊!人们都在等待着那个属于自己心中的彼岸。
娘想的是做好爹之前没完成的事,心中谨记爹交代的话:走到那里都要记住你是一名医生,牢记“救死扶伤”这四个字。姑娘想的是,隔着溪那边的小镇,那里有我的一个念想,念想里藏了我一个少女的梦,那一年,少女十六岁。
满载着斑驳痕迹的那艘小舨船终于缓缓从南海那边穿梭而来,撑渡的大姆戴着的斗笠好大,被海风熏黑的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笑容里却荡漾着幸福的浪花,小而明亮的眼睛里书写的尽是对这片大海的深情。
大姆仿佛和娘很熟悉:“这是你家闺女啊!咋长这么俊哩,要不给我当媳妇得了”“不,我要自己选”少女说。娘忙附和:“她还小,才十六呢!”撑渡的大姆说:“我十六岁的时候都当娘啦!”全船的人都哄笑起来了!少女涨红了脸,站起身子指着溪对面说“娘,看,大胆山塔,咱到了”。下渡船的时候,娘拉着少女的手说:“奴啊,嫁人勿嫁田”,想着娘的话,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脚步却碎乱起来,陷入了沉思中。
过了东宫码头,经过了造船厂,来到了望湖桥,娘的脚步忽然急促了起来,拐进一条小巷,溜了几个弯,走进一个大宅门。
大宅门往左一进就是一个祠堂,一看就是年久悠远,门厅四围的木柱上雕刻着梅,兰,菊,竹的木雕。虽然漆掉了很多,轮廓依旧清晰可见,祠堂左右门庭上有两根大石柱,环绕石柱至顶端是两条栩栩如生的龙雕,可见这里曾经的辉煌。
祠堂外右边的放着一个大火炉,里面的火忽闪忽闪的,火炉旁边的放着一个铅桶,冒着烟的铅桶里透过水看到了无数条打船帮的铁钉,看来这是个铁匠的家。
祠堂里左边的埕下站立着一个赤裸上身少年,一脚踩在一个大木盆里,一手拿着脏衣服,费劲的洗着。再看少年的另一只手,已经肿得发红,连手指都发脓变型了。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豆大的汗珠随着少年那黑溜溜的脊背梁流了下来。
娘马上叫他停下来,询问他这是怎么引起的病情。少年果真是个打铁匠,因为一次不小心锻打铁器的时候,一挥铁锤,溅飞的一片铁渣直接飞入少年光着上身的左臂,几天下来就感染了整个手臂。
娘马上用事先准备好的药水为他消毒,随即拿出大头的针,果断地挑破了那个肿头尖,肿出一个碗大的手臂伤口处,被娘用力挤压出脓水。
敷上草药,娘用心地給少年受伤的手臂擦上茶油,慢慢地舒筋按摩。少年紧凑的眉毛慢慢地舒展开了,眼睛里透彻出一种倔强,深沉又坚定,仿佛捍卫着给予他不公平的命运。
少年父母双亡,唯一相依为命的胞兄被抓去当壮丁了,一去了无音讯,嫂子又早逝,留給这个苦命的少年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侄子,这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十三岁就成了小镇里一名小铁匠。
少女听着娘跟少年聊着家常,本能的将那一大盆沾满铁锈味道的衣服全部洗好了,还晾在了近太阳晒到的地方。仿佛要索取人世间的温暖,传递给眼前这个历经生活的不幸,仍然勇敢担当,任干耐劳的少年。
临走的时候,少女将捣好的青草药多留了三天,少年把平时搅火炉的夹子送给了少女,只是憨厚的笑着说,这个是前几天刚刚烧制成的,烧柴做饭的时候燎火很实用。少女接过铁夹的时候看到了少年眼力炙热的热情,如旁边的炉火一样旺盛。这一年,少年十五岁。
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有人把遇见归于是命运的安排,也许这个夏天,少年和少女的遇见就是命中注定,他们没有前世的约定,也没有今生的誓言,只是在他们各自转身的瞬间,栀子花开已经温暖了他们半世的薄凉。
回村的路好快啊!东宫码头的船也早早的候着,海上的浪花幽幽地渗入她的心田,这个夏天,甜美的梦在少女的心中漾起了浪花。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望湖水,弯弯曲曲间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波涛汹涌。
六年后的一个美好的晚上,渡船从麒麟山脚下的旺厝村迎来了一位美丽巧手的新娘,望湖渡口上站着一位英俊健朗的新郎。那一年,她穿着大红旗袍,头戴红帽,手持自己亲手刺绣“鸳鸯戏水”手绢。而他穿着母亲生前为他准备好的大红马褂,手撑大红伞,屹立在望湖渡口。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二十一岁。
这个家之后有了一个大哥七个妹妹,我是这一大家子的六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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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说,嫁人勿嫁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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