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喜欢《红楼梦》的人,在钗还是黛更值得喜欢这个问题上总是爱憎分明,要不就是扬钗抑黛,要么就是扬黛抑钗,且两派见了面,是必要打一架的。
钗黛两人,真的是曹雪芹心中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吗?
01
通常情况下,一部小说,只能有一个女主角。而在通常情况下,大家都认为《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是林黛玉。
如果以中学语文教授的的分析方法和角度,除了大家族由盛而衰的覆灭过程,宝黛相恋自然是书中的主线之一了。围绕黛玉和宝玉的感情线,产生了大量故事和情节,这条线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从另一个侧面来说,从书中的各个回目的暗示中,其实你很难分清,“第一”和“第二”女主角在文中体现出的区别。
脂批中曾经提到过“钗黛合一”,或许确实与曹雪芹的创作理念相合,关于这一点的暗示,在书中随处可见。
甫一开篇,主要人物还没出场,贾雨村所吟的诗就巧妙嵌套了钗黛两人的名字: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而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判词,钗黛两个人只有一图一诗:
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在这里,两人的命运在判词交错出现,互为映照。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遇到的“可卿”,其外貌则被形容为“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又一个相提并论!
第二十一回里面宝玉因和袭人闹别扭,看了庄子写的牢骚“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瞧瞧又来了!
频频出现的两相对照,让人不得不想起俞平伯先生曾经说过的:“且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而莫能下。” 是否可以说,交相辉映的钗黛,皆应该算作《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
02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红白玫瑰究竟未曾谋面,她们的交集,终究只出现在振保的心里。
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交集,却是发生在同一个物理空间的。
从宝钗甫一入贾府,钗黛仿佛就在一种天然对立和比较的氛围之内了。宝钗待人圆滑周到,“皆云黛玉所不及”,湘云本来小时候来玩都是与黛玉一屋睡,后来却渐渐更觉得宝钗像亲姐姐,来贾府也住蘅芜苑了。这不仅让黛玉心里有些郁结,也让本来就同情黛玉的读者也“小心眼儿”起来,对宝钗心生了些嫌隙。
但曹公笔下的宝钗,却好似浑然不觉,和长辈兢兢业业地相处,与姐妹们和和气气地玩耍作诗,凑热闹还开一开宝黛的玩笑。因此,当“孟光接了梁鸿案”真的发生了的时候,别说宝玉没有转过弯来,连一众看客都不习惯起来了。
那些所谓的“对立”,到底是不是天生的隔阂呢?其实,宝钗和黛玉,同作为大观园中最出众的女子,在才学和对人生的理解上,其实颇能彼此心领神会。就在上面提到的宝玉听了《寄生草》悟禅机胡诌“焚花散麝”之后,钗黛两人,一个设偈让他哑口无言,一个援引故事和语录,彼此配合无间,十分给力地把宝玉从牛角尖中拔出来了。
这样令人赞叹的配合其实暗示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钗黛两人其实并不是真正“对立”的。黛玉之所以难以和宝钗和解,根源在于面对“金玉良缘”的无力感和不能反抗,迫使她用情敌这个角度来解释宝钗的行为和目的,而非对宝钗这个人的非议与不欣赏。而在宝钗一番劝解的言语之后,虽然她未必认可宝钗劝解的内容,但也终于意识到,宝钗并没有主动要充当她自己的爱情破坏者的角色。即使宝钗肩负了家族使命并且接受了这种命运的安排,那也只是她在自己的价值体现下做出“顺应”的人生选择。黛玉意识到,被这种非自己所能左右的力量所苦,不如抛开对立,对这个能够理解和关心自己的人,倾心接纳。对她来说,多一个可以交心的“对手”,比多上一百个无法沟通的玩伴都更具有吸引力——在书中的这一刻,黛玉成长了,而读者对两个人物的理解也加深了。
凡此种种都可以说明,虽然宝黛真情这条线索更夺目和感人,但曹雪芹本人在下笔塑造钗黛两个人物的时候,并没有厚此薄彼,因为喜爱其中一个女性角色而吝惜对另一个女性角色的夸赞。虽然黛玉在书中是个真正的“诗人”,所写所作皆出自真情,但宝钗的诗作“夺冠”次数较之更多,且多上乘之作。钗黛不合,是书中宝玉时而心心念念,时而头痛烦恼的头号心病,让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发现钗黛终于和解的时候,除了惊喜,他心里的分裂也终于可以愈合了。
就像一个人也可能有迥然不同的两面一样,作为曹雪芹心中理想形象的黛玉和宝钗,在被塑造之初,代表了他心里既感性又理性的两个遐想。红玫瑰与白玫瑰,或许都是曹公心头的朱砂痣与白月光。即使林黛玉如带刺的红玫瑰般令人不得不驻足欣赏,薛宝钗也并没有被对照成白饭粒,反之薛宝钗的至理至礼如何让人感到如沐春风,黛玉也从来不是蚊子血。
03
反对薛宝钗的人,最常用的理由,就是宝钗个人和劝诫宝玉对于“仕途经济”的追求,与《红楼梦》传达的价值观不符。
要揭开这个原因,可能要先从更深一层的问题问起:宝钗(以及湘云)为什么要劝宝玉寻求“仕途经济”上的出路?
对薛宝钗的结局曾经有一个说法,就是根据贾雨村诗中“钗于奁内待时飞”推断出来的,说薛宝钗的结局是嫁给了贾雨村。在我看来,这个“证据”穿凿附会得厉害,因为从前文来看,薛宝钗和贾雨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在曹公笔下,贾雨村本来倒是一个明白人,但却自己选择了做一个“入世”而玩弄权术的“禄蠹”。这和宝钗的人生选择,是有本质区别的。
和宝黛两人相比,宝钗是纯粹的理性派。她并非没有失控的年少时代——如她劝黛玉时候所言,对于《西厢》《琵琶》这种杂书,“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而在小时候的荒唐过后,宝钗自己选择了用“冷香丸”压制这种青春的温度。她没有蚍蜉撼树般企图撬动这种压制,没有毅然决然悬崖撒手般得激烈反抗,而转向了在世俗规则的允许下极力保有自己的生存空间。
她劝解宝玉“仕途经济”,只因为她早已体会到个人力量的渺小,想劝阻宝玉不做她眼中无谓之反抗,而并非看得上如贾雨村这种只为膨胀个人权势私欲服务的“禄蠹”,不然,“眼前道路无经纬,皮内春秋空黑黄”也不会出自她的笔下。
不仅宝钗,曹雪芹笔下的钟灵毓秀的其他女子,又怎会真正认同“禄蠹”的人生道路?另一段劝阻“仕途经济”的话出自湘云之口,湘云是劝宝玉去做贾雨村么?并没有,湘云只劝他——姐妹群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应该待在属于你的地方,和人应酬谈论经济是你的“责任”。而宝玉的恼怒,也并非逃避这份社会角色应尽的“义务”,去北静王府,会冯紫英等的饭局,他都不曾这样推却和反抗,他所咽不下的其实是口气——既然心里已经认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自己这个须眉浊物没办法与这种美好为伍,却要给洗脑自己归入贾雨村一类,这个想法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04
曹雪芹笔下浓墨重彩的,并不仅仅是钗黛对出的白玫瑰与红玫瑰这两朵。在他的花园里,我们还有幸看到了其他以各自的方式百媚千红的女子们。对这些女孩子们,他下笔同样温柔。
既然解读曹雪芹这个系列已经终篇,是时候问一个问题了: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红楼梦》?
既然他自己都说了,这是一个谁都不一定解味的荒唐故事,但却值得他赌上前途和生计,甚至性命去完成的作品,他到底在追寻什么?如果借用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去理解,月亮已经悬在那里,而曹雪芹的人生使命就是把它摘下来。而现实是不是符合他这么做的条件,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其实在《红楼梦》的第一回,曹雪芹自己已经解释过了:“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如果我们不就此再做延伸谈及是否有历史隐喻的部分,那么是否可以简单的理解为:在经历了家族命运转折之后,曹雪芹回望之前那段岁月,深深感觉到自己当时的懵懂和不明白,那时候“闺阁中历历有人”的那些女子的那些故事,让他在历经世事后,更加了解也更加珍惜。因此,为了不让这份曾经的美好被岁月所遗忘,以小说作为记录蓝本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是作为曹雪芹本人的可贵,也是我们的幸运。
曹雪芹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忠实地记录了百相人生。即使他本人的价值观应该是和宝黛一脉相承的,都追求真实而热烈的生命体验,宁愿如烟花一般绚丽片刻稍纵即逝,他还是愿意包容和描绘人生的可能性。
所以才有我们的幸运,能在他的小说里,看到世俗,看到争斗,看到繁华,也看到丑恶,看到那些渐渐泯灭本心而走向另一条道路的人,也看到那些为了自己生存而顺应世俗竭力周全的人。我们看到僧,也看到俗,看到儒,也看到道,也才有鲁迅先生那句著名的评论,和千人面前的千面红楼。
作为一个有自己坚定价值观的小说家,他下笔又何其犀利,从红楼梦大大小小几百人,寥寥几笔就有鲜活的人物形象立起来,他下笔又何其慈悲,那些人那些故事,是怎样让人可怜又可叹难以忘怀,却难以恨得起来。
他自己选择没有用这份洞察世事和人情的眼谋求一点现世的福祉,但他并不激励与要求所有人都做如宝黛两人一样的斗士。因为对每一个人来说,割席是一种可贵的姿态,不割席也未尝没有值得尊重的理由。难得不是选择,而是不仅能欣赏得了叛逆的勇气,同时也理解和包容同样是思索过而做出的人生选择。
曹雪芹本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随“贾家”这座危楼一起倾覆。可是他用留下的这本书,放了一条生路,给所有忠于自己内心选择的人。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全系列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