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学《琵琶行》,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写“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好不可怜;后来这诗还生了个典故,叫“江州司马”,专指那些在仕途上不大顺畅的人,再添一层可怜,觉得白居易真是失意得彻底。大了才知道,老白在浔阳的日子,可没他自己在《琵琶行》里写得那么惨。
浔阳是江西九江市的古称,扼赣、鄂、皖三省之咽喉。周瑜在这里练过水师,东晋(公元317年-420年)全靠浔阳这块儿的漕运,才不至于穷得吃不起饭。南朝时(公元420年—589年)朝廷偏安,浔阳作为首都的屏障,更是成了攸关存亡的战略要地。南宋岳飞在浔阳打过金兵,元末朱元璋和陈友谅的鄱阳湖水战也在这儿,既是兵家重地,又是繁华商区,还有大名鼎鼎的庐山,老白在这里,日子能有多惨?
果然三十年后老白写诗,“登山寻水应无力,不似江州司马时”,很怀念在浔阳游山玩水的景象,还嘱托人家要替自己去故友,东林寺长老那儿走一遭。不怪他惦记,浔阳风景,的确不差。
譬如东晋张僧鉴在《浔阳记》里写,浔阳有座鸡笼山(今江西九江鸡笼山),山下有条小溪,溪中浸着大石块儿,累累叠叠,漂亮得很,像是有谁特意堆出来似的。这水不大深,只到女孩子的小腿,但每天早晚都有涌泉,跟潮水似的,喷薄而出,时刻一点儿不差。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这潮气势就更足了,所以当地人叫它“潮泉”。
潮我只知道钱塘潮。最壮观的秋潮,说是白练横江,天边轰隆作响,似有银龙急奔而来,掀起泼天风浪。鸡笼山下的潮泉,水那么浅,气势能到什么样儿呢?有些难以想象。
浔阳除了有潮泉,还有口浪井,在溢城。
溢城现在是哪儿,不大清楚了,但三国建安时(公元196年-220年)还叫这个名字。孙权来过,叫人打井吃水,结果锥头刨钻了没几下,嚯,居然出来一口古井!
还挖了块铭碑,上面写:汉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颖阴侯灌婴让人挖了这口井。这井三百年后一定会堵塞,但再过不到一百年,会有个顺乎天时的应运者,重新把这口井挖出来。
孙权一看,乐坏了。
从汉高祖六年到建安时候,可不就是三百多四百年的时间吗!重新把井挖出来的应运者,除了自己,还能有谁?既然顺乎天时,那就是天命所归,凭你万千豪杰,曹操刘备,最后都要臣服于我东吴天下!简直梦里都要笑醒。
后来人读史,当然知道这就是想想的事儿,搞不好这石碑上的铭文,也是孙权找人胡编乱造,蛊惑民心的,但这口井本身的确有些意思。
井很深,趴在井口上,乌漆墨黑一片,不知道下头是个什么状况,只有一股股凉气儿往上冒。每次大江上有风浪,这井里的水就跟着起波澜,也是“浪井”之所以叫 “浪井”的原因。
浔阳还有座稽亭(今江西九江东长江南岸)。北边儿是澄澈绵长的大江,南面是崇峻翠翠的山栾。有人要走,别人到稽亭送他,吟诗唱和,借这景色一叙别情。景借得久了,眼见这青山白河,无一不好——算了,不走啦!留了许多人。
稽亭嘛,稽,就是留的意思,自然走不了了。白居易那晚送客,也说浔阳江头,不知道是不是在稽亭?若是,那这坚持要远走的客,真算铁石心肠了。
可留下来,有什么好呢?
浔阳城东门出去有座大桥,大桥下藏着一条蛟。蛟似龙非龙,身子像蛇,长的能有十多米!到脑袋那块儿,又变得像老虎了;声音又像牛,一张口就哞哞叫。平时总潜伏在水里,暗盯住来往行人,肚子饿了,便拿舌头一搅,嘴里的腥涎液射上岸,人就被裹下水了。它得了行人,还不一口吃掉,要藏在腋下慢慢吸血,直到血吸干才算完——听着就吓人!这浔阳留不得!
留得,怎么留不得?董奉拿了张符扔进水里,不大一会儿,一条死蛟浮上来,浔阳从此安生了。
董奉这么能耐?
董奉就这么能耐。他和华佗、张仲景一块儿,被称为建安三神医,据说连死人都能救活。当时交州刺史士燮死了三天,家人还不放弃,听说董奉恰在交州(今越南北部和中部、广东雷州半岛和广西南部),便赶紧请他过来。董奉拿了三丸药,捏着士燮的嘴巴喂进去,又灌了点儿水,捧着他的头轻慢摇晃,将药化下去吞了。不大一会儿,士燮手脚就有了动静,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才过半天,人就起来了。
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董奉让人起死回生,和他一张符纸下去,蛟就死了的事儿,玄怪离奇,难免叫人生出几分疑惑,但他在浔阳附近隐居,的确是真的。不过,说是隐居,不当官而已,董奉平时做的,也是兼济天下的事儿,他靠治病来救人。
治好一个轻病,叫人家在山坡上种一棵杏树,治好重病,就种五棵,从来不收诊金。治好的人多了,山坡上漫漫望过去,全是杏树,听说足足有十万株。春去冬来,粉粉白白的杏花谢了,一颗颗小青杏从叶子里冒出头,再长大,变黄,熟了软了,董奉就把杏儿给卖了,卖杏儿得的粮食,全分给浔阳穷苦的百姓。
董奉卖杏儿的法子极有趣。他不管这事儿,让人自己拿器皿来装。你要一碗杏儿,就拿一碗谷物换;要一盆杏儿,那就得一盆粮食了。要是有人装了一盆杏儿,只给了半盆粮食,走到半途,还没下山呢,盛茂密密的杏林中就会窜出几只吊睛白额的大虫,吼一声,腥风呜呜呜地啸来。
人被吓得赫然一跳,跌跌撞撞飞奔下山,也顾不得手里杏儿咕噜噜地滚落多少了!回家见老虎没跟来,定下心来仔细一瞧:嗬,多少谷物换多少杏儿,落在山上的,全是自己白拿的!
偷杏儿的人,下场就惨了。老虎一路跟着,不离不弃,把人咬死才罢休。它是畜生,又是董奉好心救回来的野老虎,不专属哪个,你怎么报官,怎么计较?只能叹一句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了!
因董奉医德实在太盛,半点不为自己,老百姓都叫他“苍生大医”、“建安医仙”,后世医家也以他为榜样,自称“杏林中人”,杏林这个词儿,慢慢就成了中医的代称。
浔阳有意思的植物,除了董奉的杏林,还有黄金山(今江西鄱阳响水滩乡西南)上的柟树。这种树怪得很,今年东边儿长叶子,西边儿是枯死的;明年西边儿绒绒地发了绿色,东边儿就萎萎地下去了,总要一半一半地交替生长。
我是没见过这种树,《浔阳记》里说这又叫“交让”。一查,是有交让这么一种植物,新叶长出来,老叶全落光,交替生发,却也没有东西两半儿对开长的说法。明代王象晋写《群芳谱》,说柟树其实就是楠树。长得好的,森秀繁茂,形状跟伞似的,但枝叶都挨不到一起,各各让开,所以叫交让木,又因长在南方,便从一个“楠”字,三种树其实一样,只是叫法不同。
我不懂植物学,越读越迷糊,索性不管了,继续看张僧鉴写庐山。
庐山顶上有湖,还有杨梅、山桃;西南边儿是康王谷,对角又有北岭城。每次天阴阴要下雨,北岭城就有鼓角萧管的声音,像天上神仙沐浴更衣后,焚香奏乐似的。这是将降雨当做一件郑重的大事儿了。
但每回都这么郑重么?庐山的雨是很多的,常年氤氲朦胧,像笼了层烟,山峰都藏在云雾里,看不分明。魏晋南北朝的人说这儿是“神仙之庐”,因神仙也总这样缥缈难寻,似真似幻。有了这层神仙遐想,往庐山去的人,就见山不只是山,云也不尽然是云了,一草一木,都带了仙气。
譬如登上山岭,若有日头照耀,山顶处能看见一层金光,华艳明亮,越显庄严——这是仙人住所。在那儿,鸾鹤舒展翅膀,从容遨游;又有许多瑶草玉树,因玉露琼浆滋润,开得极好,蔓延铺陈,柱子上栏杆外,全是五颜六色的闹热。神仙们宽衣阔袍,在云雾里穿梭来去,一瞬在此,一瞬在彼,下棋弹琴,长啸纵歌,十分逍遥。
往下俯瞰人世间,又是另外好几番景象了。
或者黛色苍苍,山峦破开半边天空,悬崖隔绝千里长路,洞谭幽深,丘壑小山,只见隐约轮廓,忽然一阵大风,山石震动,呼呜声起,噼里啪啦一阵碎响,骇人心神,再来几声凄绝猿啸,更显幽僻。
也有像李白写的那样,日照香炉生紫烟,太阳是灿灿的红,树是苍翠的绿,白云在天上自舒自卷,山川就跟锦缎似的叠叠层层,每处都是不重样的漂亮,再看天地,壮阔茫茫。
又或者于盛夏傍晚时见日头暗却,云霞光芒收敛,山林消融在暮色之中,湖水清气慢慢儿起来,芙蓉荷叶错落交杂,印在湖面上,只得淡淡一层薄影。
这些景象,是庐山,却又不是庐山,人之所见,都是自己心中的风景,因此各有不同。便就是同一个人,不同心境下看庐山,也有不同体味,果然应了苏轼那首庐山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看庐山,怎样都看得,一双眼睛能有十分景象。
譬如白居易,初到浔阳时,心情苦闷,一方面是官场上受了挫,更重要的,还是他母亲猝然身亡,女儿也夭折了,丧亲之痛,恐怕更胜官场失意,所以难免青衫常湿,生出无穷无尽的烦恼心。
即便去庐山寺庙上清修,他写的诗也是“薄暮萧条投寺宿”,总归我这辈子注定是飞不起的鹦雀了,从前富贵时来往的朋友,如今可以不必联系了,丧气得很。但在庐山呆久了,清气一洗浊世烟尘,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白居易的政敌再次擢升,于他是个极不利的信号,白居易却很是无谓,晚间还冒着大风雪去了一趟庐山东林寺。窗外雪漫山头,屋里火气深深,屋里暖和,白居易心头也暖和。他现今在庐山的日子平和恬然,笔下诗文清幽闲静——我每天睡到足觉才起来,有时兴致来了,将帘子拨开些,就能看见山顶上皑皑的白雪。山中雾气太盛,衣服常润润,生的柴火也幽微,总怕一不小心,就熄灭了。不过,我的药圃茶园都很好,新近还引了一汪细泉,曲曲折折地绕过台阶,看着心里就很舒爽...云云。
即使后来重新升职,离开庐山,白居易也是“乐天知命我不忧”,不大将得失放在心上了。有一回春天,他来庐山玩儿,见桃花盛开,便写诗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人之一生,此处得到,彼处必有失去,有时兜兜转转,想要的其实正在眼前。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计较呢?
白居易一介凡人,在庐山涤尽尘埃,多了几分仙气;麻姑是仙,却偏要逮着凡人论得失,一点儿闲气都不受。
麻姑是仅次于母元君(玄妙玉女)、金母元君(西王母)之后的道教女仙,地位很高。宋代从真宗到理宗,都给麻姑赐过封号,什么“清真夫人”、“妙寂真人”、 “真寂冲应元君” 、“真寂冲应仁祐妙济元君”,等等。尊奉麻姑的道观香火也很盛,朝廷政府常常主持修葺增建。明清时候,建昌府(今江西南城)的官员每年七月七日还要上山祭拜麻姑——人家过七夕,他们拜麻姑!
信麻姑的虽多,但她成仙前的来历,模模糊糊,谁也说不清。
有说她是汉桓帝(公元146—167年)时的修道人;也有说她生活在后赵(公元319年—352年),父亲叫麻秋;或者说她是东晋孝武帝时的人,太元八年(公元383年),因吃了蛇肉,吐血死了,后来就成了仙;还有人说她是宣城人,当地有麻坊,所以这地方的人都姓麻,麻姑是女儿家,就叫麻姑....
说法不一样,很多地方也都说自己这里有麻姑遗迹。像安徽宣城有麻姑山;山东牟平的昆嵛山,以前叫姑馀山,说麻姑从前在这里飞升;四川灌县的青城山上,有麻姑洞;湖南衡山有麻姑仙境,以江西南城的麻姑山最有名,是道教第二十洞天,第十福地,也是张僧鉴在《浔阳记》里写的那座麻姑山。
张僧鉴笔下的麻姑山,可一点儿都不仙。说如果登上山去,能见到一种东西,长得很像人,有脸、眼、鼻、口,但没有手臂和脚,俗名唤作枫子鬼。跟西汉初时,吕后把戚夫人的四肢剁了,做成人彘差不多,想想就瘆得慌。
不过,这倒是魏晋南北朝人对麻姑的普遍印象。
魏文帝曹丕写《列异传》,有麻姑的一则故事。说她曾到一个叫蔡经的人家里,因模样漂亮,看着只得十八九岁,一双手不是人手,而是鸟爪,有十厘米长,这蔡经就动了邪念头,暗道这女孩子的手实在上佳,要是能给我挠挠背,那就好了。谁知麻姑是神仙,会读心术,知道蔡经的想法后,勃然大怒。面上没见她有什么动作,蔡经却突然软倒在地,两只眼珠子像被鸟爪子挖出来了,眼睛流血不止——这计较有些太过,听起来跟枫子鬼的故事似的,瘆得人背脊凉。
然而魏晋南北朝以后,唐代开始,儒家礼教渐占上风,加上唐代宗大历六年(公元771年)四月,颜真卿写《麻姑仙坛记》(全称《有唐抚州南城县麻姑山仙坛记》),把麻姑惩罚蔡经的事儿换到了别人身上,蔡经两只眼睛受伤,也换成了只受一顿鞭子打,手段温和许多,麻姑也慢慢被看做是消灾避祸、庇护百姓的神仙,形象亲切许多,民间传说也有了变化。
譬如说西王母在农历三月三过寿,设蟠桃会请各路神仙来庆生。麻姑去往降珠河畔,把采好的灵芝酿成仙酒,当作礼物送给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尝了,觉得大好,将这酒称作“寿酒”。
因麻姑见过三次沧海桑田,五百年光阴对她来说,只是一瞬,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容颜依旧不老,献的酒还被王母娘娘封为“寿酒”,老百姓便都来借吉利,求寿数。每逢人家过生日,尤其老人妇女,都要送一副《麻姑献寿图》;春节时候,要贴麻姑年画,一个漂亮的少女,或者骑鹿,或者身边立着一只白鹤,或者靠着青松,或者手上端着盘子,盘子里装着仙桃、美酒、佛手,都是取有福气的意思。
民国时候,梅兰芳还把麻姑献寿的故事改编成了京剧,里面经典唱段儿说,“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子寿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倾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五福寿为先,这真是极好极好的唱词儿哪。
参考文献:
《晋书》《南史》《梁书》《三国志》《资治通鉴》
《侯鲭录 墨客挥犀 续墨客挥犀》赵令时
《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汤用彤
《<大唐伊吾郡司马上柱国浔阳翟府君修功德碑记>考释》陈菊霞
《<琵琶行>画题研究》刘望
《名噪天下——浔阳楼》
《江西九江浔阳陶氏:陶母陶侃陶渊明 贤廉门风越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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