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小姐相识于十八年前。她出生于白露之夜,因此她母亲给她起名叫苏白露。
儿时的我和苏小姐时常在一起玩耍。我记得我偷偷从母亲的钱袋里拿出几个小钱,走到门口又觉得良心受到煎熬,于是折回内屋,向母亲报告了一声。母亲正给新床单缝边,抬头看了看我,叮嘱了一句“别乱花”。
然后我就心安理得地拿着钱和苏小姐上街去了。她尤其喜欢绣花。我们从西街买了很多绣花样子回来,铺在客堂的大桌上,有板有眼地照着绣。她总是很专心地勾着每一条边,偶尔问问我该怎么配色。
两个髫年小女的友谊,就在这一针一线中建立起来了。我比苏小姐长三月,她有什么话从来都不瞒着我。
我隐约感觉到,镇上的人家不大与苏小姐一家来往。说是一家,其实就苏小姐和她的母亲两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那时的我虽然不懂人事,也暗自认为还是不要问起的好。
有一年霜降时节,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一气之下打包了几件衣服,带我离家出走了。她没有去别的人家,而是径直敲开了苏小姐家的门。林姨裹着棉袄,为我们收拾出了一张床。
苏小姐第二天醒来发现我睡在她隔壁屋,惊喜地拿出她最宝贵的虎娃娃和我一起玩。苏小姐属虎,那只虎娃娃是她父亲买给她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她提起她父亲,却连一个名字都没有听来。
后几日里,我和苏小姐整天在房里玩过家家的游戏。我披上母亲的披肩,装成阔太太的样子。苏小姐从外面折来一根枯枝,佩在腰间当作“宝剑”。我让她摘掉发簪,把头发束起来,才像小说里的侠客。她说她要做披散长发的女侠。于是我们从隔壁屋里偷来她母亲的胭脂水粉,大把大把地往脸上抹。我又从母亲的枕头下取出一小块香膏,学着母亲的样子搽了一点在耳后。我递给苏小姐,她摇摇头,说哪有女侠涂香膏的,会暴露身份。我又问她为什么要抹胭脂,她说既然是女侠,总还得打扮打扮,不能在气质上输给了旁人。
母亲和林姨整下午在客堂里喝着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就这样过了小半月,父亲终于来接我们回家了。我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好在苏小姐依然每天过来找我玩。我们手挽手从河西岸的上游逛到下游,再折回来,有时买一张新的绣花样子揣在衣兜里,有时买一两块冰糖含在嘴里。那条街上每一家店铺的老板都认识我们了。苏小姐总是欢快地给他们打招呼,走的时候不论买没买东西都会甜甜地说再见。
即便如此,苏小姐也没能改变大家对她的偏见。岸边喝闲茶的阿婆们看见她,摇摇头,说一句“没爹的娃”。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妇人们看见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一次我回到家,很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苏小姐没有父亲。她告诉我,苏小姐的父亲离开了她们母女俩;话毕又不忘嘱咐我勿再多言。
于是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年立秋,我和苏小姐一起去念书。学堂里有个胖小子,来自镇上的大户人家。在学堂里,即使先生明言禁止,也有不少同学称他“禹少爷”。我很是不解。小说里的大少爷,个个饱读诗书,气度不凡。而他不过一个毛头小子,没什么家教,论念书,比谁都差,还总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有一次他在背后说先生坏话,被苏小姐听去了。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串入不得耳的话,我只记住了其中一句——窑子里长大的。苏小姐气得眼眶发红,却没有哭闹。她抱起腿边的长板凳,狠狠地砸在那混小子的圆肚皮上,又用凳子角把他抵在墙上,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再说我妈妈的坏话,我就打断你的肋骨,再放火烧了你家房子。”
我站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这哪是那个伏在桌上绣花、在石板路上一蹦一跳的苏小姐呀!我重新审视起她那张白净的脸蛋。一双杏仁眸满是义愤,两道俏眉峰尽显英气。
从那天起,苏小姐在我心中变成了苏侠客。混小子们再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了。不仅如此,她念书还一天比一天好。等到我们双双步入豆蔻之年时,她已是镇上有名的才女了。
借着父亲在省城的威望,我去了那里念国中。苏小姐留在了小镇上,跟着先生的先生念书——为了区别,后者就叫老先生吧。
老先生对镇上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十分器重苏小姐。苏小姐一面背着诗书,一面学会了扬琴。我问她为什么非要学这个,她说扬琴敲起来痛快,不像古琴,蜻蜓点水般拨弦三两,气若游丝,心如止水。
苏小姐越来越像个侠客了。她果真留了长发,还描了眉,越来越像小说里武艺高强劫富济贫的女侠。她还长了不少个儿,本是比我小三月,却高了我半个头。
我们见面不再频繁,但保留着每次见面必去河岸西街逛一逛的传统。
又过了几年,白露时节。年芳十六的苏小姐第一次和我谈起她的理想。她说她要离开这个小镇,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我说真好,在省城我们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省城太近,竖着耳朵就能听见这个小镇。
那你是想去京都?我试探着问道。
“我要留洋。”苏小姐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四个字。话毕,一口干了杯中的烧酒。
我许久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苏小姐正式成为了苏侠客。她开始习武,师从峨眉派。我没有亲眼见到她如何练就十八般武艺,但从母亲的口里,我略知了大概。苏小姐成了镇上的风云人物,老弱妇孺都知道她要出去闯荡江湖了。她们不再碎碎念着那些流言,也不敢再对苏家嗤之以鼻了。
林姨自是万般不舍,但有这样一个侠义心肠的女儿,就像在后花园养了只小虎仔一样。她知道,迟早要放虎归山的。
又一年白露。我和苏小姐均已成年。我如愿去了京都,在大学堂里念书。苏小姐前两日来信,说她即将启程,前往从未去过的地方。走之前,她第一次划船到了河对岸,踏上了近在咫尺,但我们从未去过的北岸。在那里,她依照老先生的嘱咐,买了一把货真价实的宝剑,添置了牛皮制成的束带。
腰佩宝剑,苏小姐把长发一甩,出师了。
据说她坐船离开那天,全镇的人都聚集在码头。从前对林姨正眼都瞧不上的太太们,送来了御寒的衣物。喜欢嚼舌根的妇人们,也亲热地握着林姨的手道贺。
苏小姐立在船头,定定地望着岸上的母亲。她的眼里没有不舍,也没有悲伤。母亲说,那是因为她认定林姨不会再遭受异样的目光,她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我想象着苏小姐的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着,她双唇紧闭,却两眼含笑,仿佛在对我说,来,跟我一起,仗剑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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