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镇

作者: 井边苔 | 来源:发表于2018-02-23 11:21 被阅读0次

    1

    豆大的雨点毫无顾忌的击打着我的眼球。

    我的眼球感觉不到丝毫异样的不适,它们大而无神,生命的光辉已经溃散。

    我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准确的说,是被人从悬崖上推下来的。

    当我将自己的余生全部用在“飞翔”上面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像刺激、开心、兴奋之类的正面情绪。

    我感觉到恐慌,因为我意识到这也许将是我生命的最后时光。

    那一刻,我很虔诚的祈求上天,希望它可以给我一个奇迹,或是一棵可以减缓我下落速度的足够结实的可以容许我挂在上面的树木。

    上天回应了我的祈求,我挂在了半山腰的树上。

    一根树枝,贯穿了我的胸膛。

    我可以看见树枝在晃,可以看见垂着的四肢在晃,可以看见垂着的头发在空中飘扬。

    但是我死了。

    我对很多事情都很有经验:

    比如如何把握偷钱包的时机;比如如何让别的孩子怕我;比如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挨打的时候可以将疼痛和伤害降到最低。。。。。。

    这些经验的取得来源于压力、生存危机、微不足道的天赋以及不断的练习!

    只是,死亡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

    树木,石头,晃荡的尸体,淅沥的雨点。。。。。。仿佛在动,又仿佛不在动。

    眼前的一切,显得飘渺而斑驳。

    我悬浮在半空,有很多条路,起点在脚下,笔直的伸向迷离的虚空,那里一片虚无,看不到尽头的景象。

    曾经以为死亡会是终点,突然间发现原来只不过是换了个生命的形式,甚至这个生命形式依然会思考、会选择、会说“我”的时候,很惊喜。

    也很害怕!

    我害怕!

    脚下的路很多,却不知通到哪里,天堂或是地狱,谁知道?

    一旦踏上一条路,可以回头吗,可以重新选择吗,谁知道?

    如果选错了路,还会有下一个生命的形式吗,谁知道?

    没人告诉我,可是我听到有声音异常清晰的传了过来。

    那是人们回山下小镇的脚步声。

    我死的很隆重,隆重的像个仪式。

    一大早,镇上的男人们就带着被捆绑的我上山,而女人们,开始生火做饭。

    那时,东方的天边还只是透着青色的光,山脚下的小镇,升起袅袅炊烟,黑瓦白墙,这是小镇留给生前的我的最后影像。

    山上,人们强迫我跪拜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吟唱,声音低沉而沧桑,那是镇长。

    大段的吟唱从镇长的口中涌出,这么熟练,绝对不是一次两次了吧。我百无聊赖的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充当的角色。

    然后,我被人推下了山。

    天,开始下雨。

    推我下山的人我很熟悉,他一直要求我叫他“爸爸”,我一直没叫,他是我养父。

    养父很开心,我可以清晰的听到他和别人讨论哪一家的婆娘更过瘾的声音。

    他会去镇上张婶开的小饭店喝酒,每次开心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

    养父开心的时候会按照时间的先后做两件事:首先去张婶的小饭店喝酒,喝醉酒以后再回家打我。

    两件事都很过瘾,两件事他都做得乐此不疲!

    而现在,他庆祝的事是:我的死!

    可是他依然还是会按照时间的先后做两件事:首先去张婶的小饭店喝酒,喝醉酒以后再回家打小月。

    小月,我的妹妹,今年五岁!

    一直犹豫的脚跨了出去。

    那一刻,笼罩在四周如同毛玻璃般的虚空支离破碎,消散不见。

    我的身后,一片黑暗。

    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路的尽头,是小镇。

    2

    雨很大,大到让活着的人们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绝对是个错误。

    当人们回到小镇的时候,四周大多数紧闭的屋门都开了一道缝,一张张女人的脸探了出来。

    她们迎接着自己的男人。

    养父和一群人进了张婶的小饭店。

    我飘在人群之中,看着养父像一个英雄一样被人们围在中央。

    养父一手接过张婶递过来的酒,一手接过旁边人们递过来的烟,开始向留着家里的女人们讲述事情的经过。

    当听到我被推下山崖的那一刻,女人们异常的兴奋。

    “祸害!”“野孩子!”“外乡人的杂碎!”

    在小镇里,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些字眼通常都是用来形容我的。

    现在,我死了,它们依然如此。

    我试着狂暴,试着咆哮,试着想要对他们造成身体上的伤害。

    并不奏效,我甚至连屋梁上的灰尘都捡不起来,而那些因为我的死而开心的人们,丝毫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我只能静静的听着,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听到男人们放纵的声音,我听到女人们放荡的声音,我听到男人和女人调情苟且的声音。

    我听到这个小镇糜烂堕落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哭泣的声音。

    我知道,这是一间黑屋,尽管现在在我的眼里,里面的陈设是那样的清晰。

    墙角蜷着的,是一个小女孩。

    这就是我的妹妹。

    她埋着头,抱着膝,肩膀不住的抖动。单薄的身体是那样的无助。她轻轻的抽涕着。

    “哥哥!”她轻轻的叫道,在黑暗中伸出手。

    她需要我的安慰,我知道,我也伸出手去,穿过她的手掌,是虚空。

    她的手垂下了,依然抱着膝。

    我清楚的看到她眼角的泪痕,却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在黑暗中,睡着了。

    “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我看到小女孩一脸紧张的看着我,向我跑来,然后,抱住了我。

    四周,不再是黑暗,是无限的宽广。

    这是梦!我在小月的梦中。

    “哥哥,我饿。”我听见梦中的小女孩说。

    我试着想象我活着的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那是一块巧克力。

    当巨大的巧克力凭空出现的时候,梦中的小女孩开心的蹦蹦跳跳。

    就算是在梦里,也要让你快乐。

    我努力的营造这个梦境:

    一间大大的、明亮的、巧克力造的房子;蓝的天、白的云,有风起,吹乱漫天的蒲公英;白色的裙子,粉色的洋娃娃;还有,还有,满面笑容的父亲和母亲。

    那是我亲生的父亲和母亲,我早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容颜。

    这样也好,梦中的他们,在金色的光辉中,向我们挥手。

    梦里的世界,是那么美好。

    梦里的世界,绝不是小镇。

    黑屋中,蹲在小女孩身旁的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小女孩的嘴角,爬上了笑容。

    一声巨响,惊醒了小女孩,惊碎了梦。

    养父回来了。

    我下意识的挡在小月面前,看着门口的方向。

    3

    小镇上的人们很虔诚。

    家家户户的大厅里都供着一个神龛,黑色的盒子,黑色的塑像,面目狰狞。

    神龛前面的铜炉,每天香烟不断。

    人们双手举着香,高过头顶,面容肃静,口中念着不知从几辈子以前传下来的话,恭恭敬敬的弯着身子,就像我养父现在这样。

    通红的脸,摇摆的身体,我毫不怀疑此刻的养父醉的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可是虔诚依然透过他体内的血,透过浑身散发的酒气,喷薄而出。

    养父此刻的脸上的表情是我生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祥和,那样的陌生。

    然后,他转头,看向我,有那么一阵的恍惚,我以为是看向我。酒精作用下扭曲变形的五官,很熟悉的狰狞。

    我身后的小月不敢哭泣,在墙角瑟瑟发抖,无助的看着养父摇晃着走过来,右手是顺手从门旁拿起的藤条。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是在傍晚,雨已经停了,乌云也散了,太阳还没有下山,却照不到这间小小的屋子,墙壁不通人情到可恶的阻隔,使得阳光像我一样,无能为力。

    我不需要光明,养父需要。

    他充血的眼睛需要光明的指引才可以做黑暗的事。

    他打开灯,吊着的灯泡发着昏黄的光,或许是刚出养父开门时候的粗暴吓到了,它在空中晃荡。

    于是,光影间养父的脸更加可怖了。

    原来,从生到死,无力感依然是这样的如影随形。

    藤条高高的举起,我了解它落下的时候带来的疼痛感,我希望现在依然可以体会,可是它穿过我的“身体”,就像穿过空气。

    小月的第一声惨叫响起的时候,我是那样的愤怒,那一个瞬间,仿佛是回应,晃动的灯泡熄灭。

    只是,改变不了什么。

    黑暗中,我可以看到养父脸上的兴奋,尤其是在小月的惨叫响起之后。

    藤条最初抽打在身上的时候,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接下去的几十下,它会抽打的更狠,我依然咬紧牙关,造成它只不过是抽打在石头上的假象,然后,它就会觉得无聊,觉得意兴索然,最后,它就会回到门旁自己该呆的地方。

    这样的方法,可以使我挨打的时间减少将近一半。

    那个时候的小月,被我护在身下。

    当小月的惨叫响起的时候,我很后悔没有告诉她这个诀窍。

    而曾经的我很希望,她永远不用知道这个诀窍。

    每当被打的时候,我护着小月,闭起眼睛。

    我会在黑暗中,看见一扇门,打开门,走出去,门外是我早已记不清容颜的父母。

    门外会有一个房间,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小到几乎和黑屋一样大,但它是明亮的,它有窗户,墙上贴着水彩画,粗糙的线条,有一张小床,床上散乱着很多的小人书,我在屋里走着,翻着书,《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小王子》、《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一本本的看。

    这是我的房间,曾经的房间。

    这些是我的书,父母给我买的,一直是我的,藏在心里,从未丢失的书。

    我有这样美好的童年是可以回忆,小月呢?小月有什么,她的童年除了这间黑屋子,还有什么。

    “哥哥!”我听到夹杂在惨叫中的呼唤。

    “从前,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和小月一样漂亮,她的名字叫爱丽丝,有一天,爱丽丝和姐姐。。。。。。和哥哥一道坐在河岸上,哥哥在看书。爱丽丝无聊极了,于是,她就想,使劲的想,因为天气好热,热的人想打瞌睡,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就在想,值不值得去采些野花来编个花圈呢。。。。。。”

    我喃喃的对小月说着故事,像往常一样。

    除了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呢。

    “哥哥,那个漂亮的小女孩,真的像小月吗?”

    黑暗中的幽灵,听到妹妹这样问。

    4

    最初,没有想过要报仇。

    被打的久了,就连死后,面对养父的时候,剩下的依然是畏惧。

    这种畏惧,持续到我发现了自己拥有的力量。

    养父打的累了。

    黑屋里藤条抽打身体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鼾声。

    黑暗中的我对小月说着美好的童话,说着她看不到的希望。

    她瘦弱的肩头不在抖动,伸开双手,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想要触摸黑暗中的我。

    我让自己的脸庞穿过她的手掌,试着感受已经感觉不到的依靠。

    小月的手向前伸着,碰到了养父的身体,养父含糊不清的哼了一声,小小的手赶紧缩了回去。

    我看到养父开始做梦,梦的颜色让人颓废,还有着令我厌恶的霉味。

    梦里的养父赤裸着身体,和不同的女人做着颠鸾倒凤的事,女人的容颜不断的变化,“妈妈”、张婶、许许多多小镇里的女人,而最后的那张脸,是小月!

    我的愤怒,不再是无能为力。

    梦里的养父惊讶,继而恐惧的看着小月的脸变成了我的脸。

    我对他微笑,胸口渗出鲜血,然后是五官,鲜血流的很缓慢,缓慢到有时间让恐惧在继父的眼中扩散。

    梦中的时间,由我来主宰。

    养父惊醒的时候,汗流满面。

    我看着他跌跌撞撞的冲出黑屋,到大厅的神龛前上香时,涌起的,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这种快意让我很享受。

    我想我上瘾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虽然作品只有两个人欣赏。

    小月的梦境越来越绚丽,绚丽的像个时刻充满意外和欣喜的迷宫,她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拐角遇到的,是一只会说话的兔子还是会喷火的白鹅。

    它们总是那么友好,以至于小月在里面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

    而小月清醒的时候,我带她离开了黑屋。

    常年的营养不良、苍白的肌肤和褴褛破烂的衣衫,使曝露在阳光下的小月憔悴的让我心碎。

    我知道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在小镇上。

    那是个只能容纳三个人左右的小洞,在山的后腰,很隐蔽,也很简陋。

    相较于黑屋,我更愿意把这个地方叫做“家”。

    洞里有个背包,父亲留下来的背包,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想着,等小月再大些,等我再大些,就可以背着背包,带小月离开小镇,离开这个充满绝望的地方。

    我再也做不到了。

    我希望小月可以背着它离开。

    我曾经给小月看过这样一个梦:

    梦里的男人开着车,男人旁边坐着一个女人,他们相互说着什么,然后笑着,女人不时的回过头,逗着坐着车后座的小孩,那个小孩嘟着小嘴,一脸的不开心,靠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背包,扭头看着窗外。女人无奈的对开车的男人耸了耸肩,从身边拿出一块巧克力,故意却装作漫不经心的,在小孩眼前晃着。。。。。。

    在梦中,我使小月相信,那个小孩是他,可是我清楚,那个是我自己。

    很痛恨这样的自己,记不得亲生父母的相貌,却对细节那样的熟悉。

    我记得跟着父母来到小镇,却不记得他们怎样离开,甚至不记得他们是怎样的突然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小月的离开,养父找过两天,就放弃了,他被困在了别的事情上面。

    他每天睡觉都会开始做噩梦。

    而且,他悲惨的发现,梦境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难以忍受。这归功于我对于梦境的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开始对睡觉感到恐惧,而且戒了酒,因为喝醉了,容易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长期的睡眠不足导致精神状态的低迷。

    他开始出现幻听,开始出现幻象。

    对于我来说,是个意外的收获。

    最初,没有想过可以报仇。

    只是很享受,这种戏耍的感觉。

    在阴影里,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在他残破不堪的身躯添上一道新的伤口,然后,退回阴影里,看着他恐惧的寻觅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危险,酝酿着下一次的攻击。

    终于,在一个夜里,忍受不了的养父用菜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5

    养父死的时候,我静静的站在他的旁边,满怀期待。

    我期待看到养父的幽灵看到我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这种连死都不能摆脱的,是绝望,是困惑,还是不可置信?

    “好久不见!”或许我可以这样微笑的和他打个招呼。

    我失望了。

    我看到了养父的幽灵,我看到他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前方,他的前方通往虚无的,只有一条路。

    我看到他虽然迟疑,但还是走上了那条路,然后,消失了。

    养父的死,没有给小镇带来多少的话题。

    小镇依然平静。

    小镇上的人们,关注自己厨房里少了的饭菜多过关注这件事。

    我是个幽灵,穿梭于小镇之间,穿梭于人与人的梦境之间。

    我看得到他们彼此见面的微笑,也看得到他们藏在心里的漠然。他们每晚做着梦和养父以前做的一样,让我厌恶。

    我理解不了小镇,就像它容不下我。

    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个:外乡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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