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一路顺风,从泰勒拿驶往艾米亚也需要好几周,所幸莱丝有许多事可做,不仅要建立未来的交易,还要回复世界各地瘫患者的来信。莱丝衷心希望有朝一日能亲自见见这些友善的发信人。
这艘船停靠在海湾里躲避飓风和灭世风暴,莱丝也有机会短暂上岸,通过对芦传书。虽然“徘帆”号是为了渡过风暴而设计的,但他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在风暴中航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莱丝想要了解船上的人,但船员都很难接近。在她看来,他们的怨恨是一种对船长的同情,他们觉得船长理应得到这艘船。但就算排除这一点,和他们交谈也很尴尬。她是他们的雷布斯,本该比军官更难接近。当她试图和他们交谈时,他们会不置可否地回应,或者变得沉默。
偻无双就没有这个问题。
他真是太棒了。莱丝想象过光辉骑士是什么样的,也远远地看到过他们,却没有见过许多人。她最熟悉的光辉骑士是一名严肃沉默的男子,她曾去求医,想看看过自己的腿能否痊愈。男子向她解释,自己治不好几个月前的伤口,虽然显得很同情她的处境,但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莱丝看着风行骑士在头顶翱翔,把他们想象成了强大的战士:他们是战场上的传奇人物,不同凡响,以勇敢的行动和英雄的事迹鼓舞着人们,仿佛是石头凿成的,宛如泰勒拿城令使神殿中的雕像。
“听着,”偻无双对莱丝说,绕着莱丝的座位爬来爬去,“要用两只手才能好好地在地上爬。只有一只手的时候,我想出了自己的方法,但那更像是把自己挪来挪去。”他把一只手背到身后,只用一只手在甲板上爬。
“这已经……很像在爬了,光辉骑士偻无双。”莱丝说。
“还是很不一样的。”偻无双说,“我跟你说,我很怀念能这么做。”
“你怀念在地上爬?”
“是啊,我会躺在床上,心想:偻朋,你原来爬得那么霸气,这帮人根本不知道能够随时爬来爬去的感觉有多好。”
“我倒是无法想象,如果我的腿又能走了,我会希望去做像爬来爬去这么傻的事。”
偻无双扑倒在一旁的甲板上,翻了个身,抬起头。“嗯,也许吧。但让人们嘲笑你做的事,而不是嘲笑你控制不了的事,那不是很好吗?”
“我……是的,我想是的。”
船只破浪而行。尽管预报称没有风暴,但今天的海面还是波涛汹涌。一片晶莹的蓝海上,浪灵在白沫的顶端飞舞。莱丝坐在船尾后甲板她习惯的座位上,窝在角落的遮阳篷下面,牢牢系着安全带。尼克利说到做到,现在她的右手边有了一个床头柜,用螺栓固定在甲板上,有一个带锁的抽屉,可以存放书籍和文具。
每当船长经过时,她都会看这个座位一眼。莱丝能体会她的想法。坐在这里是不切实际的,不仅要吹海风,偶尔还会溅到海水。为什么不听德勒万的建议待在船舱里?
船员自己吹着海风、溅着海水时,却还一脸严肃地说着那些话,从来没有认识到这有多虚伪。莱丝希望在甲板上观望天际,同时让别人看到自己。她想要聆听大海的声音——水花飞溅的声音、海浪拍打的声音,还有水手上工时的吼声。
不远处,纳瓦妮王后派来的文员正跪在一只盒子旁边,摆弄着法器。她叫茹舒,是个苗条的虔诚者。王后答应过会有人演示这些法器,虽然他们出海已经好几周了,莱丝还没有见过任何演示,但她希望今天就能见到。
“那么……”偻无双用阿勒斯卡语说,仍然仰面躺在莱丝的座位附近,望着天上的云,“你在泰勒拿听过什么好玩的无腿笑话吗?”
“没有什么好说的。”
“单腿笑话似乎容易点。”偻无双说,“你们怎么称呼只有一条腿的泰勒拿人?‘瘦子’吗?不对,这跟真名还差得远呢,嗯……”
“偻朋,”茹舒边忙活边说,“你不该唠唠叨叨地折磨光明女士莱丝。”
偻无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瞪大了眼睛。“噢!为什么无腿的泰勒拿人会不开心?因为她无路可‘退’了!哈!喂,胡伊奥,听着点。”
莱丝不由得笑了。偻无双继续用赫达孜语向他的亲戚转述笑话,那个亲戚是个矮胖的秃头男子,手臂粗壮,有着一张宽宽的圆脸。莱丝只懂一点赫达孜语,她觉得偻无双非得解释这里面的笑点,那就完全不好笑了,但偻无双说起话来是那么激昂,又是那么执着,这种不愿意被忽视的态度让她放松下来,甚至让她受到了鼓舞。
相反,偻无双的亲戚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奇怪的是,光辉骑士胡伊奥花了大半的时间在船上协助各式各样的任务,不仅会打结,还会操纵索具,好像他就是生在船上的一样。今天,他听了偻无双的笑话,只是愉快地点点头,接着就继续去解手头的绳索了。这种活儿比较低级,通常会分配给晚起床的水手,但在这艘船上,一名光辉骑士没有听到要求就这么做了。
“偻朋,”茹舒重申,“这么做不合适。”
“没关系,虔诚者茹舒。”莱丝说。
“您别听这种话,光明女士。”虔诚者说,“拿您的病况开玩笑是很不光彩的。”
“别人有时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偻无双说,“那才叫不光彩。莱丝,他们有没有问过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如果你不想讨论,他们是不是就会生气?”
“一直如此。”莱丝说,“阿什的瞎眼啊,他们总是对我指指点点,好像我是个谜语似的,只能用来取悦他们。其他人一来到我身边就沉默了,气氛很尴尬。”
“是啊,我以前很讨厌人们假装以为我随时会崩溃。”
“就像某种易碎的花瓶,一被打翻就会从架子上掉下来。他们眼里没有我,只有我坐的椅子。”
“他们表现得很不自在。”偻无双接着说,“他们不想看清楚,也不想提起这件事,但他们和你说话时,这件事就像一只风操的灵体那样挥之不去,但如果有了合适的笑话……”
“光明女士莱丝不该为了让别人缓解不安全感,而拿自己开玩笑。”
“嗯,没错,”偻无双说,“她不该这么做。”
茹舒没好气地点了点头,仿佛自己争过了对方,但莱丝能理解偻无双的语气。她确实不该这么做,但生活是不公平的,所以要尽量控制局势。能在一个她最初觉得很傻的人身上发现这种智慧,也是稀奇。她望了望躺在甲板上的偻无双,偻无双扬起拳头表示支持。
“光辉骑士偻无双,”莱丝说,“嗯,你怎么称呼不能走路的泰勒拿人?”
“不清楚,白眉姐。”
“远远地喊名字就好。”
偻无双咧嘴大笑。
“当然,”莱丝补充道,“我一向受不了这种做法。”
偻无双大笑不止,又叫来亲戚翻译了笑话。这回胡伊奥咯咯笑了起来。
茹舒嗤之以鼻,但还是捧着一盒宝石和铁丝笼走近莱丝。“好了,光明女士,我做了充足的准备,马上可以向您演示法器。”
“我太了解你了,虔诚姐,”偻朋对茹舒说,“你昨天、前天、大前天就准备好了。怎么回事?因为想知道鱼是怎么呼吸的就分心了?”
“我们都知道鱼是怎么呼吸的,偻朋。”茹舒把设备摆在莱丝的桌上,满脸通红,“我……我分心是因为读了一份新的报告,主题是火灵和论灵之间的趣味互动,最有意思的东西正在不断被发现。抱歉,光明女士,我时不时会走神,但今天我准备好了。”
她递给莱丝一个银环,顶上连着半颗发光的红宝石。“把它举到面前,手臂伸直。很好,就这样。”
茹舒后退几步,举起一个类似的银环。“现在,扭动宝石的外壳进行联动。”
莱丝照办了。茹舒松开银环,银环依然悬在空中。莱丝手中的银环感觉比先前重了一点。
“您可能知道红宝石的这种用途。”茹舒走到遮阳篷下面,“对芦就是这么制造的:一颗红宝石分成两半,各自含有同一只灵体的一半,可以互相联动。”
“然而不少人并不知道,这么配对的宝石也能实现反向联动。我们一般用紫晶,但红宝石也能用,破碎平原的农场上就有许多。现在转动银环,但要小心,因为成对的银环可能不会像你预想的那样移动。”
莱丝把手中的银环往下移动时,悬在空中的银环确实升了起来。如果她把手中的银环往左移动,另一只银环就往右移动,转换得似乎很完美。
“我们已经了解了一阵子了。”茹舒解释道,“目前的产品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应用。我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开发不会过度挤压宝石的外壳,已经开始制造格栅了,好让大量宝石协同运作。”
“我们就是这么制造浮空平台的。每一座平台都装着一组纵横交错的红宝石,与另一组放置在适当地点的红宝石相连,比如在高地的悬崖边。我们可以降下悬崖边的格栅,抬升远处战场上的格栅,为斥候或弓箭手提供作战的平台。”
“但船在开的时候,对芦不能用。”莱丝转动银环,看着另一个银环的反应,“为什么这就能用?”
“嗯,对芦不能用是因为船一直在晃动。”茹舒解释道,“如果您把对芦放在腿上写字,您可能会觉得挺稳的,但由于整艘船都在颠簸,与这支对芦配对的另一支对芦也会摇来摇去、上下晃动。这样运动太剧烈了,对芦根本无法正常使用。不过,眼下这两个银环都处在同一艘船上,一起摇晃、一起移动。”
“但船往下开的时候,”莱丝指着另一个银环说,“它不该升起来吗?”
“理论上是这样,”茹舒说,“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只有您的动作会造成影响。我们认为这和参照物有关,而这也适用于转动银环的人。要注意的是,灵体与我们对它们和它们的运动的感知有一种不寻常的关系。以同样的参考系去看待这两个银环,它们就是一起运动的,所以星球的转动不会影响对芦的运行。”
“事实证明,一个人不可能在船上把自己和收信人放进一个参考系。也许有办法可以训练自己,但目前还没有人发现。其实,就连船的大小也能造成影响。比方说,如果在划艇上做这个实验,结果就可能是不同的。”
这……这对莱丝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船的航行很明显没有对这两个银环造成影响。它们都跟着移动,而不是一个银环被抛在后面,或是往反方向移动数百尺。
莱丝的巴布斯一直对法器很着迷,这或许是莱丝应该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
“那么这有什么用呢?”一旁的偻无双坐了起来,“噢!我们是不是要把这些东西贴在她的腿上,让另一个人走路,这样她看起来就像在走路了?”
“呃,”茹舒说,“我们倒是想让她的座位悬在空中。”
“哦,”偻无双说,“这样更有道理。”话是这么说,但他似乎很失望。
莱丝摇摇头。“我明白光明女士纳瓦妮不愿答应的原因了。如果我们非要让椅子浮起来,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是不是?椅子必须和一组宝石相连,如果我要往前移动,就得有人移动那组宝石,所以还是需要脚夫和搬运工。”
“是的,光明女士,很可惜。”茹舒说。
莱丝努力不露出失望的表情。世界正在变成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男男女女在空中翱翔,新造的船只在桅杆上安装了避雷针。事物的发展速度有时还真是快得惊人。
但这一切似乎都帮不了她。治疗术固然有效,但伤口得是新的;法器固然便利,但得有人力去操作。她梦想过以自身的力量操控悬浮椅,不需要像一卷帆布那样被拖来拖去。
小心点,她心想,不要再陷入无所事事的慵懒状态。她的生活已经得到了改善。为了适应自己的需求,她学会了改变环境。每天早上,她都能轻松地用钩子穿衣。而且她还拥有自己的船!准确地说,是拥有一艘船的产权。不管怎样,这总比坐在沉闷的房间里算账好。
“感谢你的演示,虔诚者茹舒。”莱丝说,“这项技术很吸引人,哪怕它的用途似乎并不符合我的需求。”
“光明女士纳瓦妮确实布置了一系列测试。”茹舒说,“她考虑了一下这对您的特殊情况会有什么帮助。您是不是也想看到在飞鳗巢上才能看到的壮观景色?我们可以让您飞得更高,或者做一个小装置,让您在后甲板上升降。这可以通过重物和曲柄来实现,一名水手可以定期上发条。”
莱丝的梦想使这个提议相形见绌,但她还是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我希望参加那些实验。”
茹舒关闭银环的功能,把它们和其他一些器械放回盒子里,其中就有若干厚度不一的银色金属片。莱丝往里一瞅,茹舒解释道:“这是铝,能屏蔽对芦通信,我们最近才发现的。纳瓦妮希望我做一做实验,看看需要多厚的铝才能发挥作用,再看看铝是不是能以任何方式影响配对红宝石对船只航行的反应。我手头还有一些铝箔,可以用来……噢,我说得是不是太专业了?对不起,我很容易这样。”
她看了看莱丝,又看了看正坐在那儿揉下巴的偻无双。
“等等,”他说,“退回去,我需要一个解释。”
“偻朋,”茹舒说,“我可不觉得我能——”
“鱼是怎么呼吸的?”他问。
虔诚者气得不行,莱丝不禁笑了笑。茹舒觉得这是在开玩笑,但偻无双似乎真的很感兴趣,缠着茹舒听她解释。
忽然,克斯特雷德跑上后甲板,莱丝便分心了。克斯特雷德小声对正在和舵手交谈的船长说了些什么,莱丝用心地观察着他们,只见克斯特雷德露出担忧的表情,而船长立刻皱起了眉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想起要通知她吗?船长下了命令就迈步走下台阶,走到一半却止住脚步,瞥了莱丝一眼,发现莱丝正直视着自己。
于是船长又走了上去,朝莱丝小跑而来,似乎很恼火。
“什么?”莱丝焦急地问,“怎么了?”
“我们中了黑暗塑魂术,”船长说,“不是什么好兆头。雷布斯,您应该亲自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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