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利把莱丝背到船舷边，莱丝心里一沉，感到恐惧。水手聚集在那儿，伴着犹如扭曲黑色十字的愁灵和几只滴状的惧灵。他们为莱丝让开道，尼克利的泰勒拿人助手普拉姆雷匆匆上前，放下高脚凳让她就座。尼克利把她抱到高脚凳子上，她抓紧栏杆稳住自己，点头让尼克利退下。
地方让出来以后，船长走过来，站到莱丝身边。莱丝坐在那儿，从船舷向外张望，看到了别人一直在议论的东西：一只死去的龟壳水母。它侧翻在海上，体形庞大，有船身的三分之一长，外壳和躯体都腐烂了，发白的眼睛直瞪着天空。
这种巨大的海兽极为罕见，莱丝以为它们已经灭绝了，但她很喜欢听巴布斯讲它们的故事。据说它们会拯救溺水的水手，或是跟着船只游上几天，改善船员的心情。它们与其说是动物，不如说是灵体，能以某种方式增强和睦与自信。
这很可能和激神信仰一样荒诞不经，但她见过的水手都不会对龟壳水母不敬，而有幸遇到龟壳水母正是海上最吉利的预兆之一。不用问也知道，发现一只死去的龟壳水母会对船员的情绪造成多大的影响。
水手都预感到了，她心想，这几天他们坐立难安，就等着出事。或许他们也注意到了莱丝发现的规律，已经料到会出现最糟糕的第三个预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航行被诅咒的证明。
莱丝低头看着那具庞大而反常的尸体，不禁产生了疑问。所谓的预兆自然是无稽之谈，但她一度以为虚渡只是个传说，结果它们还是回归了。她的母亲总是对光辉变节者在飓风中像幽灵一般游荡的说法不以为然，可现在船上就有两位光辉骑士。莱丝有什么资格去评判虚实？
不，她心想，肯定有别的解释。会不会是有人设计好的？
她一直以为第三个预兆会像生虫的粮食和死去的宠物那样，是可以悄悄实现的，但眼前的这一幕已经远远不是简单的阴谋了。她真的觉得会有人躲在船员当中，找到了一种近乎神话般的生物，还把它杀了再放进海里，却没有引起怀疑吗？
不一定是有人设计好的，她坚决地告诫自己，这依然有可能是偶发的不幸事件。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觉得龟壳水母肯定在用那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她，即便已经死了，也能把她看穿。腐烂的碎块开始漂走，她有了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忽然发现那些聚拢在一起水手心情低落、一言不发，谁都没有提到这是多么不详的预兆。他们已经明白了，没什么好说的。
“出了这种事，我们真得回头了。”高大魁梧的水手阿斯特本看着莱丝，他喜欢把眉毛挑上去，“肯定没法继续了。”
风操的，阿斯特本根本没在问莱丝。莱丝向船长寻求支持，但德勒万只是抱起双臂，没有反驳水手的话。这么做很可能会导致哗变。这群船员都很忠诚，不会做出杀害船长之类的事，但……好吧，如果“徘帆”号回到码头，而船长、警卫和船主都被关了起来，只因为他们“疯了”，又有谁会责怪船员呢？尤其是在死了一只龟壳水母这样的预兆发生之后。
莱丝差点下达了命令。她知道什么时候生意会陷入僵局，也知道什么时候要带着商品离开，而不是逼着对方达成和解。
然而，这意味着向迷信屈服。肯定有人想要吓唬船员，哪怕刚才的事是偶然的。返航就意味着向那个人屈服。
最关键的是，返航就意味着要放弃救助奇里奇里。有时候，碰到重要得不能放手的生意，就必须站在弱势的立场去谈。
“它怎么会漂在海上？”莱丝问水手，“死了以后不该沉下去吗？”
“不一定。”克斯特雷德出现在人群后方，“有一次，我从一艘撞沉的船旁边经过。几天后，发胀的尸体还漂在海上，被游上来的鱼一点一点吃掉。”
“但它长得这么大，身上还有壳呀？”莱丝问。
“巨壳生物的尸体可以浮起来的。”另一名水手说，“我见过尸体的碎块。”
该下诅咒之地的，莱丝对巨壳生物并不了解，不知道该怎么推理下去。然而，他们似乎不太可能在航行中偶遇这类情况。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不是一个人在破坏任务，而是一个更大的组织。敌人拥有力量和光辉骑士相当的融族，肇事者可能是织光术或塑魂术变出来的傀儡，抑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不想放弃，至少要再考虑考虑，也许还要找机会验尸。她深吸一口气。有时候，谈判的关键在于态度。
“好吧，”她说，“那就干正事，去拿登船钩，准备打捞那具尸体。”
“打捞？”一名水手问，“我们肯定不会靠卖龟壳来赚钱吧？”
“当然不会。”莱丝说，“你以为我是什么胆小鬼？我们要安葬这头生物。只要不违背海兽的意愿，我们会保留代表好运的龟壳，并将它呈给女王。还好有我们在，或许能火化尸体，让它死得有尊严。”
“……好运？”克斯特雷德问。
“没错。”莱丝说。她正坐在一群站着的人之间，虽然她做过壮胆的训练，但此时此刻，许多船员都转身盯着她，神情疑虑乃至愤怒，她很难不感到不安。
注意态度，她提醒自己，如果你不相信商品物有所值，就什么也卖不出去。
“有人杀了这头可怜的生物，”莱丝接着说，“看看尸体一侧的凹痕就知道了。”
“这下倒霉了，”一名水手说，“杀害龟壳水母是非常倒霉的。”
“又不是我们干的，”莱丝说，“是别人干的，结果招来了厄运。幸好我们发现了它，才能目睹它的遭遇，确保尸体得到安葬。”
“龟壳水母的尸体不能碰。”克斯特雷德抱起双臂。
“我在泰勒拿城见过高高挂起的龟壳，”莱丝说，“海军学院里就有一块！”
“那些龟壳水母又不是被恶意杀害的。”克斯特雷德说，“它们被冲上岸以后，才被人们拿去。”
“这只龟壳水母不也是这样吗？”莱丝说，“是它自己漂过来的。海洋可大着呢，而我们却偏偏遇上了这只比较小的？肯定是龟壳水母的灵魂把我们引到了这里，好让我们目睹并安葬尸体。”她思索一番，仿佛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这是个好兆头。它是有意找上我们的，表明我们值得信赖。”
明知道这话漏洞百出、不堪一击，她还是隐瞒了自己的不安。她先前还谴责迷信，现在却依靠迷信来说理了？
不管怎样，她的做法似乎起效了。几名水手点点头。预兆的本质就是如此，它们是虚构的，是想象出来的某种模糊概念的信号，所以为什么不把它们编造得积极一点呢？
“我们总认为冲上岸的龟壳水母是个好兆头。”某人说，“这有什么两样？”
“我们要把话传开，”另一个人发言，“就说有人在杀害龟壳水母。对方就是想让我们找到它，这样消息就能传出去了。”
“我们把尸体捞起来吧，带到岸上去。”莱丝重复道。
“不行，”人群中传来好几个人的声音，但她看不清是谁在说话，“会招来厄运的！”
“要真是这样，”莱丝提高嗓门，“那我们让船碰上去，就已经招来厄运了。现在最好料理好尸体，火化以后把壳子留在附近的岛上，返航时在港口买一些浮标，把壳子拖到泰勒拿城。我们要把壳子保存下来，以示龟壳水母对我们展现的尊重，这想必也是它的心愿。”
船员陷入沉默。莱丝谈过不少生意，气氛都很紧张，但这次她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雷，像是在努力克制体内的风暴。
“我想，”船长终于发话了，“我确实在这里面看到了好兆头。我总想见见野生的龟壳水母，还烧过祈祷符，希望哪天能有一只来找我。眼前这只一定心里有数。”
“是啊。”另一名水手说，“大家注意到了吗？尸体没有发臭。本来烂成这样，应该会很臭，可我连一只腐灵都没见到，可真是好兆头。它就是希望我们靠过去。”
“拿上钩子。”船长说，“如果它的灵魂还没有安息，我当然不想让它以为我们忽视了它的遗愿！”
所幸水手响应了她的命令。莱丝给了他们一个摆脱厄运的机会，而船长也做了保证，这就够了。有些人去拿登船钩，钩子上挂着绳索，用来把“徘帆”号固定在敌船上。另一些人则回到岗位打下手，不让船漂到离尸体太远的地方。
船长依然站在莱丝的座位旁，高大、倨傲、泰然自若。莱丝已经学会以类似的方式自处，但她还是忍不住羡慕起船长，因为船长可以就这么站着。只要不比别人矮几寸，就更容易表现出自控和自信。
“谢谢。”莱丝对她说。
“女王交给了我们一项使命，我们要将任务进行到底。”船长说，“如果我担心会失去自己的船，我马上就会掉头，可我不会心血来潮地做这种事。”
“我说这是个好兆头，你真的相信吗？”
“我相信有激情的人才能交好运。”船长没有正面回应。激神信仰认为，意愿改变命运，心之所向总能成真。在许多泰勒拿人之间，迷信和自信就像线绳一般交织在一起。
“还是谢谢了。”莱丝说。
水手带着钩子回来了，德勒万船长说：“雷布斯，我相信您继续前进的信心。多保重。这批船员对我来说很珍贵，如果任务出了麻烦的话，我可不会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她想表达的前提其实是“如果这些预兆是正确的话”。
莱丝点点头，靠了回去，心事重重地看着水手抛出绳索，钩住龟壳水母的尸体。如果没对准，就得有人爬下去，再——
水手猛地大叫起来，扔下手里的绳索，纷纷往后退去，仿佛身上忽然着了火。莱丝吓了一跳，扶着栏杆站起来，往下一看。那只龟壳水母难不成还活着？它在活动，起伏着、颤抖着……
身体渐渐崩解。
龟壳水母就在莱丝眼前化为数百块碎片，成群足有一指长的飓虫在海中游动。她拼命想要把这番景象弄明白。是不是登船钩惊动了一直在吃龟壳水母尸体的生物？可虫子到处都是，整只海兽分崩离析，连外壳也不例外。
风操的，这就好像……好像龟壳水母的身体是由飓虫组成的，这种生活在海里的飓虫有时也叫海虫。海水涌了过来，水沫飞溅。顷刻间，龟壳水母就什么都不剩了，连她先前觉得在注视自己的眼睛也碎成了好几块，露出腿足和腹部的外壳，游向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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