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船员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偻朋两手背在脑后，慵懒地悬浮在距离甲板约三尺的空中，一旁是指环。
那个身材敦实的吃角族人正在搅拌食物。食物香气味浓郁，让他联想到石头的手艺——不是很辣，只是……充满了其他有趣的口感。不过这道菜也有一种海洋的气息，据说是海草的味道。谁会吃海草？她的族人不该吃贝类吗？
“船员？”指环问偻朋，“奇怪？”
“对啊，是很奇怪。”他看着几名水手走过去，而他们也不断投来目光。卢亚在空中跟着他们，只有偻朋和指环才能瞧见。指环也像她父亲那样能看到所有灵体。
“你们都很奇怪。”她一字一顿地承认道，但她的阿勒斯卡语水平进步得很快。
“只要我还是最奇怪的人就行。”偻朋说，“这自然是我比较讨人喜欢的特征。”
“你真的……非常奇怪。”
“好极了。”
“非常非常奇怪。”
“瞧你说的，你还喜欢啃海草呢。”偻朋说，“那不是食物，小姐，而是食物吃的食物。”又有几名水手经过，他皱了皱眉，惹得其中两个人对他做了古怪的泰勒拿手势。“看到了吧！我们上船时他们还欢呼过，现在却变得阴阳怪气的。”
在赫西卖掉生虫的粮食后，船上的情况有所好转，而偻朋也很喜欢那些肉干。可现在，旅程即将过半，一切又出现了异常。每一次交流都透着古怪的色彩，他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抬头看着胡伊奥从上面飞过，然后落到甲板上，把一封很可能是父母寄来的信交给指环，再把另外几封信塞进制服外套的内袋，准备交给莱丝。莱丝先前就叫他去附近的一座岛上收取当天的信件。
“谢谢。”指环举起那封信，对胡伊奥说，“我很开心能收到信。”
“不用谢。”胡伊奥说，“小意思，没问题。”
看着他们用阿勒斯卡语交流，偻朋觉得很有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门语言？大家为什么不来学赫达孜语？赫达孜语是一门伟大的语言，对各种亲戚都有称呼。
“胡伊奥，”偻朋用阿勒斯卡语说，免得指环听不懂，“最近船员的态度有没有变得很奇怪？”
“没有。”胡伊奥答道，“嗯，我也不确定。”
“不确定？”偻朋问。
“是的，不确定。”胡伊奥放下装着对芦等设备的包，把手伸进去，掏出茹舒送给他的一小盒铝片和铝箔。这是用来做实验的，为的是在船上和她交流。“你们知道这个吗？”胡伊奥问他们。
“是铝。”偻朋依然悬浮在距离甲板几尺的地方，“嗯，很奇怪的东西。卢亚告诉我，如果足够厚的话，还能格挡碎瑛刃。它是塑魂术造出来的，但只有少数人能做到，所以很稀罕。”
“也能买到。”指环说，“在群峰之巅，我们会做买卖。”
“做买卖？”胡伊奥问，“谁来做买卖？”
“灵体世界的人。”指环回答。
胡伊奥歪过头，摩挲着下巴。
“铝是一种奇怪的金属，”指环说，“会对灵体产生奇怪的影响。”
“是很奇怪。”胡伊奥赞同道，把材料装进包里，走开了。但愿他能把材料交给茹舒，而不是自己拿去玩，有时他会因此惹上麻烦。
“指环，群峰之巅怎么会有水？”偻朋在空中一转，仿佛正躺在沙发上，“那里很冷吧？”
“远离城里的地方很冷，”指环说，“靠近城里的地方很暖和。”
“呃，听着很有趣。”
“是的。”指环笑道，“我热爱家乡，不想离开，但为了找父亲，又不得不跟着母亲离开。”
“你想回去就回去，”偻朋说，“让风行骑士带你飞又不难。”
“那倒是。”指环说，“但现在情况非常危险，我不想走。我是很爱家乡，但看到这种情况，我就不能回去了，因为这里有危险，会影响到家乡的，我要为大家着想。”她搅拌着食物，扭头眺望海面，“我很害怕不是家乡的地方，而现在……我发现让人害怕的东西也会让人感兴趣。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危险的东西。”
偻朋点点头。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可真有趣。他通常喜欢听指环说话——他喜欢指环抑扬顿挫的口音和拖长元音的方式。而且她个子高，个子高的女人最棒。偻朋很好奇地发现，她只比自己小几岁，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唉，他曾在三个不同的场合把胡伊奥黏到墙上，希望引起指环的注意，但指环似乎一点也不佩服。他还为指环做过荞鞑卷，但指环做得已经比他好了。下次他必须想办法展示自己高超的牌技。
“有意思，”偻朋说，“你喜欢自己害怕的东西？”
“是的，可我都没有意识到。喜欢自己害怕的东西，嗯？”
“你没有意识到的是，可怕的东西和与众不同的东西竟然可以如此令人陶醉。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思索片刻，从一大颗石榴石中吸取飓光。别人都说他傻，可他觉得与众不同的颜色就是有不一样的味道。
他瞧了瞧指环。看到他这么随性地飘浮在空中，指环对他印象好吗？这种事不指出来就没法了解，而这和随性恰恰相反。于是他把手背到脑后，又想了想她说的话。
“指环，”偻朋说，“你父亲为了救卡拉丁把亚马兰杀了，他真的有危险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卡拉丁劝石头暂时留在乌有斯麓，主要是为了让他的家人休息一阵子，缓解长途劳顿。然而，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石头越来越想回到故乡接受审判了。
“有的。”指环轻声说，“但原因是他自己想这样。”
“去救卡拉丁是他自己选择的，”偻朋说，“可他没法选择自己的排行。”
“但他选择回去，要求进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要求进行选择？”
“要求进行审判？”
“嗯，也许吧。”指环对偻朋一笑，“别为我父亲担心，偻朋，他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如果他非要回家不可，我会留下，礼物也会留下。我们会做他的工作、替他好好看着的。”
“‘看’？”偻朋问，“是说看灵体吗？”
指环点点头。
“这附近就有吗？”偻朋问。
“那是卢亚。”指环指着偻朋的灵体，后者变成一艘奇形怪状的浮空船，飞快地窜了过来。“那是科莉诺拉。”也就是胡伊奥的灵体，她很少出现在偻朋面前。“空中有风灵，水里有浪灵，愁灵跟在船后面，几乎看不见，还有……”指环摇摇头。
“还有什么？”偻朋问。
“还有一些很奇怪的灵体，叫‘阿帕利基托科亚阿’。它们是善良的神，但不常见。”指环努力寻找合适的说法，然后从自己经常携带的白纸里拿出一张画了速写。
“好运灵。”偻朋认出了箭头的形状。
“有五只。”指环说，“以前没有，后来有了三只，接着是四只，每隔几天就多几只。”
呃，好吧，偻朋很庆幸她在观察。她以前觉得自己派不上用场，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上船，但偻朋知道她想多看看世界，于是就鼓励她。现在她上了船，还看到了有趣的灵体。
“我不确定好运灵是不是值得操心，”偻朋说，“但我会让茹舒报上去的。迦熙娜女王或别人可能会有想法。”
指环点点头，于是他撤除风行术，砰的一声落在甲板上，比他预想的要重一点。他拍了拍木头，咧嘴一笑，觉得自己很傻。可惜胡伊奥没有在旁边看，他一定会喜欢的。
偻朋小跑着去找他的亲戚，发现自己的担心没有错，胡伊奥正在船舱里捣鼓虔诚者茹舒的对芦，好像已经把其中一支完全拆开了。
“偻朋，”胡伊奥用赫达孜语说，“这种叫铝的东西有着很迷人的特性，我觉得宝石里的灵体对它是有反应的，就像猎物对掠食者做出的反应一样。我用铝片去碰宝石，宝石就被推到另一头了。我猜，铝不仅会干扰宝石对我的想法的感知力，还会干扰宝石对另一半宝石想法的感知力。”
“要知道，”偻朋也用赫达孜语说，“对芦可比你以前撬的锁宝贵多了，你会惹上麻烦的。”
“也许吧，”胡伊奥用一把小螺丝刀拧开宝石的一部分外壳，“可我一定能组装回去。那位虔诚者小姐完全不会知道我动过了。”
偻朋重重地躺倒在床铺上。他原先想要一张船员用的吊床，但他们好像觉得他疯了。在船上，床铺显然是紧缺的，这很正常，可大家都有风操的吊床！谁还想睡在床铺上？
“这一整趟任务感觉不太对劲。”偻朋说。
“你只是无聊了，表弟，”胡伊奥说，“因为船员忙得都没空看你胡闹了。”
“不，不是的，”偻朋盯着舱顶，“可能也不是这次航行。要知道，最近的世道都不太对劲。”
“怪了，尽管大家都以为我能听懂你的话，但很多时候我还是会不知所措，而且不仅仅是在你说阿勒斯卡语的时候。幸好你一般都会在一边详细解释，用上很多形容词。”
“你知道吗？指环的阿勒斯卡语说得越来越好了。”
“不错，接下来她也许可以学赫达孜语了，然后终于有人可以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帮你做翻译了。”
“你总能学会的，表哥。”偻朋说，“你可是家里最聪明的人。”
胡伊奥哼了一声。讲不好阿勒斯卡语一直是他的痛点，他说自己无法贯通领会，学了好几年也没有多大进步，但这也没什么。失去一条手臂后，偻朋可是花了好几年才学会怎么让它长回来。
那么又是什么在困扰偻朋？是指环说的话吗？他从口袋里拿出皮球做练习，先注入飓光，再把皮球黏到舱顶上，等皮球掉下来再接住。
虚渡已经回归，而此虚渡非彼虚渡，他们就是仆族，但又有所不同。战争开始了，就像古老的传说所描述的那样。新风暴来袭，世界基本走到了末日，局势似乎非常紧张。
但实际的进展又是这么风操地慢。
人们已经战斗了好几个月，但最近的进展似乎还比不上胡伊奥学阿勒斯卡语的进展。那些新涌现的歌者拥有奇能异术，名叫“融族”，被杀之后还能复活。敌人就这么打下去，没准还能占领几尺的地盘，热热闹闹地过个一亿年，没准就能拿下整个王国。
可这个风操的世界迎来的末日……不该更浩大吗？这场对抗侵略者的战争感觉很压抑，就好比发生在破碎平原上的战争。偻朋自然保持着乐观的态度，这样对大家都好，但他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做起了比较。
他觉得自己这一方都是好人，比如光辉骑士团和乌有斯麓，哪怕过去有一些光辉骑士做出了不正当的选择。
但他也想到了发生在破碎平原上的战争。那场战争延续了很多年，简直太蠢了。到底死了多少好人？他不禁担心人们正在步入一个同样糟糕、甚至还要糟糕的困境。
“我希望船能开快点，”他说，“我也希望我们能拿出行动。”
“我正在行动呢。”胡伊奥在桌前的座位上转过身，举起修好的对芦，“看到没？已经复原了。”
“是吗？还能写吗？”
胡伊奥从包里取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几个圆圈，而配对的那支笔却在纸上来回画了一条线。
“呃……”胡伊奥说。
“你这呆瓜！”偻朋一跃而起，“你把它弄坏了。”
“呃……”胡伊奥重复道，又涂写起来。笔的反应和刚才一样，随着他的手势在纸上左右移动，但当他把自己的笔放到顶部或底部时，配对的那支笔却不会上下移动。“哎呀。”
“这下可好，”偻朋说，“我得去找管事的虔诚者小姐告状了，而她会说：‘偻朋，我明白你很小心，一般不会把东西弄坏，可我还是希望你的表哥不要当个呆瓜。’我也只能同意了。”
“他们有一大堆这样的东西。”胡伊奥说，“他们送来的货物里，至少得有二十支对芦，一支坏掉了，不见得会是太重的负担。”他又写了一遍，结果照旧。“也许我可以——”
“尽量把它修好？”偻朋半信半疑地说，“应该可以吧，毕竟你聪明绝顶，但……”
“也有继续弄坏的可能。”胡伊奥叹道，“表弟，我以为自己都搞清楚了。对芦看上去还没有钟表复杂。”
“那你把东西拆开以后，又能正确组装几个？”
“有那么一次……”胡伊奥说。
偻朋迎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胡伊奥拍拍他的胳膊。“把东西还给虔诚者小姐吧，再对她说，对芦坏了以后，假如出了问题，我会赔的，不过要等到下个月。”
偻朋点点头。他们俩和普尼奥都把大部分光辉骑士津贴交给了家里，来资助比较穷的亲戚。光辉骑士的薪饷很优厚，但他们有不少亲戚需要帮忙。他们的作风就是这样——偻朋穷的时候，亲戚总会拉他一把。
偻朋走到甲板上。船摇摇晃晃的，但他适应自如，心里感到很自豪。然而，一注意到船的左边——呃，左舷？——聚集着一大群水手，他就停下了。他走过去，用风行术把自己往上甩，好越过水手的脑袋看清前面的状况。
附近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庞然大物，已经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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