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大老杨
唐玄宗天宝三年,此时正值三月底,远在江南水乡的越州,虽然空气中仍然有着一丝淡淡的寒意,但咿呀的橹声和旖旎的水波,已将温山软水的江南演绎得春光无限、春意盎然。那灵动的河道,使多雨的江南妩媚多姿;而诗意的河道,更使多情的江南柔肠百转。
越州城南有一处老街巷,名为青竹巷,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眼见那灰粉斑驳的老墙院落,光洁圆润的青石板路,绿影曈曈的斑斑青竹,无不用黑白灰青这一江南独有的水乡格调,书写着这条街巷往昔的沧桑岁月和文史脉络。青竹巷依水而建,居民临水而居,小桥流水荡轻舟,粉墙黛瓦韵味悠。真是一幅典型的江南村落乐居图!
这天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笼罩在曲巷深弄,枕河人家一片静穆。一群孩童在青竹巷口玩耍嬉闹,你追我打,你躲我藏,又在重复着不知道玩了多少遍的游戏,却仍然是乐此不彼。他们的身后,依旧是高高的房檐,黑黑的窗棂,幽幽的水道,瘦瘦的乌篷船,共同构筑了灵性而又诗意的江南水城。
真是风景等过客,故乡等归人。这时候,巷口来了一位耄耋老翁,只见他鹤发童颜,神清气爽,看上去已经有八十开外了,穿着打扮像倒是官宦人家。此人正是大唐赫赫有名的状元诗人贺知章,说起这一位,可不简单!放眼整个大唐,这位光耀诗坛的一代诗人,实属凤毛麟角的状元出身,更难能可贵的是富贵高寿。
这么说吧!这位贺知章不像李白那样文采风流却怀才不遇,也不像杜甫那样生存维艰而乱世浮萍。他身逢盛世,少年得志,寒窗不负,一举高中状元,进而得见天颜,深受天子眷顾,官至三品,此后的仕途更是顺风顺水。更为人称道得是,他又得享高寿,此时已是八十有六,且耳聪目明,步履轻便。他生活的时代,正是大唐最闪亮的那些年份,跨越了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花团锦簇,四海承平,大唐前所未有的时代荣耀和他个人的仕途荣耀交相辉映,相映成趣。而他与后起之秀李白的交往,更是让世人津津乐道,传为一时美谈。
那是天宝元年,年轻诗人李白初到京城长安,一次偶然的机会,与文坛领袖兼政坛高人贺知章结识。相见恨晚的贺知章就拉着李白去喝酒,酒酣耳热后才想起身边没有带钱。他没有半分迟疑,就解下腰间的金饰龟袋做为酒钱。李白阻拦道,使不得,这是皇家按品级给你的饰品,怎好拿来换酒呢?贺知章仰面大笑说,这算得了什么?今天有幸与嫡仙人结友,不醉不休!随后,李白的超凡才情被贺知章推荐给了唐玄宗,即刻被任命为翰林学士。
此时的贺知章,已经辞去了带给他荣耀的秘书监和太子宾客职务,以高寿尊荣之身喜归越州故里,衣锦还乡。此前,年高德劭的朝廷老臣贺知章,上疏求还乡里,由唐玄宗诏令准许,并亲作御制诗赠之,以彰其功德,再由皇太子率阖朝百官饯行。仪式何其浓重,礼遇何其尊崇!环眼整个大唐诗人,仅此一人而已!
只见贺知章一路走来,步履放缓,东瞧西看,时而驻足不前,双手拭摸眼前斑驳的石缝墙砖,时而又举目远眺,试图搜寻散落在陈年旧迹里的历史遗存。良久之后,这位老诗人又踱步向前,临水而立,望着一泓静谧无纹的清波陷入沉思之中。
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书香少年如贺知章,悬梁刺股寒窗苦读,朗朗书声飘过窗外的是这条澈碧水道;后来,布衣书生如贺知章,远赴京城博取功名,临行走过的也是这条澈碧水道。又后来神采飞扬如贺知章,金殿钦点头名状元,荣归故里的也是跨过这条澈碧水道。再后来,意气奋发如贺知章,久居朝堂久历仕宦,回乡省亲的还是越过这条澈碧水道。此刻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忽然,隐约有丝竹之声,透过江南蔼蔼暮气轻柔地传来,激越时如策马奔腾,悠扬时却似明月清风。斜阳老树,阁楼船坞,醉卧在了谁家不知日出日暮? 青石竹笾,桨起波澜,摇动了谁人不觉如梦如烟? 遥忆长安城的重重梦境里,又使谁的眼前梦幻似地出现长街曲巷,委婉动人的江南风光?
少年离家,今日始返,已经越过了六十多个春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年少的玄鬓影,几经风霜,化作垂暮的白头吟;年少的越乡音,久居京师,依旧是越乡音!悠悠碧水,承载了多少前情旧梦,洗涤了多少沧海桑田。天高地迥,南北无边,到头来,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家乡。今时今日,抚今悼昔,你可曾还是这个归来少年?老诗人在心里默默发问,怅然若失。
先前那几个戏耍的孩童走近过来,看见这位老者静立水边,不知何故,还以为是外乡过来走亲访友的,不过这种年岁的老人不知道还有什么亲友健在呢?有一个平素胆大的孩童快步上前,笑嘻嘻地问道,老人家,请问你是从哪里来,要找什么人吗?这里是青竹巷!老诗人贺知章不禁愣怔了,不一会儿回过神来说道,我不找人,只是随便看看!你们玩吧!
老诗人在心里一阵苦笑,我在找人吗?难道说我在找青竹巷的贺知章!这些小一辈的孩童,又有谁知道我这个曾经风光无限,名扬越州的状元郎贺知章呢!就看是长一辈的人,又或是和我同辈的人,也未必能认出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吧!更何况和我同辈的人,整个青竹巷又有几个呢?
回得去的是家乡,回不去的是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记得起的是感情,忘不去的是惆怅!年少时励志说着梦想和远方,年老时忧伤说着梦话和故乡。问清风何处是家乡,清风说,本来无故乡,处处皆故乡。问流云哪里是去处,流云说,去了又复来,相遇即相忘。愿清风为友,白云为伴,活一回实实在在的随意和洒脱。
最后,老诗人贺知章坐在河道边上,以指蘸水,在脚下光洁的青石板上一笔一字,写下了这首千古名作《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