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蔻

作者: 东山老 | 来源:发表于2017-05-15 22:08 被阅读0次

    “她躲在自己心灵的一个遥远角落,独自度过了这些岁月。那儿是一片干旱贫瘠的土地,没有希望,也没有哀伤;没有梦想,也没有幻灭。那儿无所谓未来。那儿的过去只留下这个教训:爱是使人遍体鳞伤的错误,而它的帮凶,希望,则是令人悔恨莫及的幻想。”

    每次和阿蔻做完爱我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她会帮我点两根烟,一根放在烟灰缸上,一根放在我嘴边,嘱咐我不可以比烟灰缸上燃烧的烟更快抽完。在寒风夜雪的深冬,我离开房间,门关上前那刻,我看到阿蔻一件一件穿上衣服,这是我第几次将要遗忘她的风姿?

    我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见到阿蔻。她正在看拜雅特的《隐之书》,艾许写给那位女士的某封信深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嘴角有一颗痣,就像漩涡——黑洞一样的痣——她所有的妩媚似乎都集中在这完美无缺的突兀存在上。这之后才是她的秀发和面庞,她的眼睛,聚焦在微小而细碎的事物,看得出来,她是认真阅读书籍的人,并与除自身立场之外的种种有着格格不入的低调沉静。我本应打招呼的手在她散发的立场中悄然放下。走近几步,坐到她对面,也拿出一本书阅读起来。起初我毫无阅读的欲望,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书里。用心做某件事情会忘记时间的流逝,对阅读而言更甚。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天色已暗,阿蔻正注视着我,随即她看了下表对我说道:

    “等了你一个小时十七分钟。”

    “你,在和我说话?”

    “看的什么书?”阿蔻站起身,从我手里把书拿过去,“中国美学史?你喜欢艺术?”

    我诧异地看着她,心想怎么有种两人位置互换的感觉。

    “请我吃饭吧,为了等你食堂都关门了。”

    我带阿蔻回到租住的公寓,随即走进厨房。

    “只有方便面,可以吗?”冰箱里没有任何足够卖弄手艺的吃食。

    “有青菜就可以,CD可以放吗?”

    “架子底下有电源,插上就可以用。”

    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听到潇湘夜雨的评弹声响起。不多久,一阵奇怪的声响伴着评弹声进入我的耳膜,我下意识走到厨房外,只见三四件衣物丢在床上,卫生间的房门大开,里面传来水流声。

    那天是2009年12月20日,我们第一次醒来时已经冬至,半夜我出去买了两份饺子和许多熟食。之后我们在公寓两天没有出门。

    阿蔻在校园里和我偶遇会微笑一下,随后错身走过,就像最普通的朋友。她没有留给我除了手机号码之外的任一联系方式,那天过后,我难以决定是否与她再次见面。她不曾给我讲关于自己的事情,只聊了评弹和艺术。在她的意识里,评弹是最适合做爱的音乐,一起一喝,一转一仄,一嗔一落,评弹声能够促进她血液循环,荷尔蒙供给,做爱的节奏要符合评弹的韵律,所以她钟爱前戏多于正事,享受温存反对激情;艺术是人类质疑上帝最好的途径,人类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身体,却可以尽力掌控自己的精神,找到合适的媒介将精神具象化,没有天赋的人多会选择写作,会思考的人善于攫取别人的精神,也就是阅读。这令我无法分辨她究竟算是哪类人,出于何种目的选择我为特殊对象,亦或是她根本不在乎,只要我与她性别不同,而且刚好在看中国美学史入迷,便已足够。

    20岁左右的时候,许多想法充斥大脑,尤其是被一个从未见识过——拥有那般性格和做派的异性走入生活后。我也曾被激起过波澜,打碎过镜面,阿蔻却不屑于做这些。她更像是一川汇入江河的溪水,不带有任何警示,自作主张流经你的身体。2010年开学后不久,舞蹈社团组织的晚会上,我再次见到她。她穿着亮红色旗袍,蹬着小高跟到我面前,动作娴熟地邀请我做舞伴,而我甚至连答应邀请的礼仪都不知应如何摆出。她带着我,身体轻盈地环绕在舞池四周。我因害怕踩到她,一直亦步亦趋地跟随。她伸出手轻轻拍打我的面庞,在黑暗中亲吻我。歌曲结束,她带我走出会场,轻轻地对我耳语:“我好想听评弹。”

    “阿蔻,阿蔻。”身后突然有人喊道,一个女孩抱着大衣走到我们身边,“这位就是美术史吧?”

    “美术史?”

    “阿蔻三天没回寝室,又不说和谁在一起,只告诉我去看美术史。”

    我哭笑不得。

    阿蔻拿过衣服,捏着女孩的脸颊,“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美术史?”

    女孩挣脱开阿蔻的双手,“才不要,美术史,要对我们阿蔻温柔些,知道吗?”

    我还未及答话,女孩已经转身走回会场。

    “我们走走吧。”阿蔻穿上大衣,好看的朝我笑了下。

    阿蔻的步伐很慢,双手抱臂,头发也自然而然地散在肩膀上。她维持着这样的姿态,直到我们在操场转了十圈甚至更多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盯着天空出神很久,而这一过程中她没有同我讲任何话。

    “钱梁,讲实话,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无聊?觉得我是个冷漠的人?”回公寓的路上阿蔻突然问我。

    “你的话,我会说是。”

    “为什么?”

    “通常来说问这样问题的人并不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但你确实是。”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不,感觉而已,而且我们还没熟悉到需要为对方说假话的地步。”

    “你可真是奇怪。”

    “奇怪?”

    “自己租公寓,看美术史入迷,明明不爱听评弹,书架也只是摆设,钱梁,你的生活到底有多少是为自己打算的?”

    “恐怕还是有不少,认识你就算很大一部分。”

    “泄欲?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和你发生那样的关系,但你不明白为何吧?我不是刻意对你冷漠,就算你是我心爱的对象,我也是这幅样子,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对你也好对谁都好,都是这样。我也想变个脸,人多的时候多笑笑,人少的时候再安静,大家提议的事情就迎合,大家反对的事情就跟着声讨,可哪来那么多对错,我只想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活,去做事。”阿蔻拿出手机,有电话打来却被她随手挂掉。

    “唔……我觉得挺好,不过,我以前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加强了对自己的训练。”

    “训练?”

    “适应性的训练,交际、应酬之类,习惯别人的说话模式,习惯别人的做事准则,对看不顺眼的事情增强抵抗力。”

    “就像对我?”

    “不一样,对你,我似乎不需要适应,反而觉得顺理成章。”

    “你还真是奇怪,话说回来,那次后,还想和我做?”

    “当然,恨不得立刻。”

    “那还等什么。”阿蔻拉着我跑向公寓。

    电话是阿蔻父亲打来的,续弦是人之常情,她并不讨厌后妈,后妈也待她不错,但这样的家庭成员之间本就难免尴尬产生,更何况阿蔻从幼时便独自成长。

    “我没有童年,也没有初恋,第一次的对象是个大学生,当时我刚上高中,忘了他的名字,我好像是一直在恋爱,和不同的男人接触,却很少会和他们做。像你这样,什么话都没说就上床,对我而言也很特别。我生理期大概在每月22号左右,那时候最好不要联系我,我会拉黑你,其他时间都可以。”

    “我们只能是这样的关系?”

    “我做不了任何人的女朋友,那样太复杂,我拿不准喜欢和不喜欢的定义,你能准确解释微观经济学一般名词的定义吗?比如,新厂商理论,或者,偏好和显示性偏好,被规范、被发现的意义还好,但爱情哪能规范?我不会和你去见你的朋友,更不会陪你去吃饭、看电影,你会受不了我,我没法去彻彻底底地爱上一个人。”

    “可你终究会嫁人,还会生儿育女,这些没法逃脱吧?”

    “当然,我也没有打算与众不同,但恋爱可以自主决定,婚姻更多的是责任,我能够接受这种责任,并且一直在为接受它做准备,不然你觉得我这些年为了什么活着。”

    “如果我要追你呢?”

    “那就追呗,我不答应就是,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是真喜欢啊。”

    “那个传说中你喜欢的姑娘呢?”

    “你对我来说很不一样。”

    “不是因为刚认识就翻云覆雨?”

    “恐怕是。”我笑了起来,她狠狠地掐了我一下。

    阿蔻真正吸引我的地方是她身上的一种香氛。我没有阿尔·帕西诺闻香识女人的敏锐,更不是舒淇在非诚勿扰中诉说的两两相吸,那是一种平淡而悲伤的味道。阿蔻不用任何香水,洗澡只用力士牌润肤效果的香橙味浅黄色香皂。她一丝不挂地从浴室中走出,浴巾拢在湿润的青丝上,我看不见她的面庞,她的香氛顺着房间内温热的气息飘散而来。没有阿蔻的日子里,窗外下起雪,室内便充斥着她敏感而炽烈的气息——令我呼吸困难神出物外的香氛。我会独自听着评弹喝酒,直到眩晕的感觉涌上脑门,心中检索起阿蔻每时每刻的模样,想象如果连她都开始哭泣那世界究竟是沦落到怎样一副田地,却只落得她上斜的嘴角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怀。

    大概是因为我们一开始便有了最亲密的接触,所以我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接触到阿蔻的心底深处。2010年第一场雪前难得的温热周末,我们从北京出发,自驾前往秦皇岛。清晨的阳光打碎薄雾,阿蔻蜷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搭着一件大衣入眠,她睡着的时候会握紧双手或者死死攥着某样物事。我尽量把车开得平缓,快十点时阿蔻从睡梦中醒来,她伸出左手轻轻摩挲我的手背,“到哪了?累吗?要不要换我开一会儿?”

    “唐山,再睡一觉就到了。”

    阿蔻轻轻发出拒绝的声音,打开收音机,不知名的电台正在放送杨千嬅的《小城大事》,她竟跟着歌声用粤语唱了起来。

    “你会广州话?”

    “我对语言,算是有点天赋,闽南语也会一些。”

    “说两句听听。”

    “说什么?”

    “要不也唱首歌吧。”

    “苏打绿的《追追追》,听过吗?”

    “对对对?”

    阿蔻一下子笑起来,“不是对对对,是追追追,刚才说的就是闽南语。”

    与吴青峰妖娆热烈的声线相比,阿蔻的音色更像原唱。她唱歌很好听,在尽量把歌曲按照原本该进行的节奏表达出来,不包含任何感情,就像她的人生那样。阿蔻既不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不期望自己的未来,读书、上学、恋爱、待人、做事、行动,用一分钟的热情支撑长久的时间。她如同一个海绵,吸收水分接受外力,外来的力若足够强大尙能挣脱出去,无力或软弱之人则只能深陷其中,且分不清造成这种境地的原因是阿蔻还是自己。对我而言,阿蔻无需心疼,也无需温柔,她并不奢求这些。她在下坠,便陪她一起下坠;她止住自己的脚步,便停下和她一起看风景;她意图回归正常生活,便离她而去。若是有人见到多年后的她,她不会谈起我,甚至不曾记得我。她梦到自己40岁的样子,在珠海海风吹拂的夜晚,从北师大分校区正门走出来,牵着毛色棕黄的狗和幼小的孩童,没有伴侣没有朋友,北方姑娘独自在南方城市生活得很好。

    我们在秦皇岛吃过午饭,直接赶往山海关附近。阿蔻对行走的兴趣要远高于戏水,更何况10月底的北方已是寒意阵阵。旅游淡季的关系,黄昏中的山海关人际寥落,夕阳打在城墙上,阿蔻的身子被拉出长长的光影。一道影子,她在那头,我在这头,横亘着不知多远的距离。

    “能想象吗?当年吴三桂或许会站在这里假装思念陈圆圆。”

    “假装思念?陈圆圆没有陪吴三桂来这里?”阿蔻的关系,我首次对自己从小形成的观念产生了怀疑。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李自成不在北京抓到陈圆圆,吴三桂哪会降了皇太极,可不过都是男人的借口罢了,恐惧、占有欲、嫉妒、自私,人性不外乎如此,还拿女人当游戏。”

    “所以你才不相信爱情?”

    “不是不相信,是相信了也没有用,钱梁,假如咱们俩在一起了,我要你一直陪着我,你怎么做?”

    “我……”

    “你看,这是比我和你妈同时掉水里先救谁还简单的问题,你都答不上来,你觉得你喜欢我,算了,说那个你喜欢的姑娘吧,你的朋友都知道你喜欢她吧?她也不置可否,对不对?可是你想过吗?如果某天,有个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甚至超出她的女孩出现时,你会怎样呢?她来诱惑你呢?”

    “有啊,你不就是。”

    阿蔻似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等你可以做到比烟灰缸上放着的那根烟,更慢地抽完嘴里的烟时,我就和你在一起。”

    2010年10月25日,清晨,秦皇岛落下雪花。阿蔻的半截身子露在被子外,我帮她盖上,她闭着眼睛问我道:“几点了?”

    “七点十分,下雪了。”

    阿蔻仍是闭着眼,却笑了起来。她掀开被子朝我张开双臂,我将她抱起来,走向浴室。

    前三天,阿蔻没有和我做过,没有任何原因。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同样的两个人恐怕已经酣战几百回合,但我们对该方面的事情毫无兴趣。我们住宿在海边附近的度假村里,每天醒来很早,沿着青石板路走到海边。咸涩清冷的海风肆意击打人的躯体,偶尔飘来的几片云不消片刻就失了踪影,附近的船坞、海产店、游乐场所商量好似的关着门。我们在散步后回到度假村吃早饭,每天寻一处公园或风景名胜游玩,天黑前回到驻地,去附近的酒吧喝上一杯,不尽兴时便买酒带回房间。最后,两人都醉醺醺地躺倒在床上,不说话,不对视,不拥抱,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死死睡过去。

    直到最后一天的早晨。隔壁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床声,那女人怕是想让全世界知道自己的舒爽感,不时还掺杂一两句污言秽语。我敲了几下墙面,声音反而比之前更大,阿蔻转过头看着我,“钱梁,你信不信我能叫的比她还厉害?”

    我下面立刻有了反应,却听见阿蔻像模像样地装出几下叫床的声音。我被逗得笑到不行,阿蔻拍了我一下,“别光笑,晃床啊!”我们一边像在蹦蹦床上那样来回用力,一边拼命忍住笑意,没过多久,隔壁便已偃旗息鼓。我和阿蔻躺在床上平息着呼吸,她却再次转过头来,“钱梁,他们会认为咱们时间太短了。”阿蔻说完,就吻住了我。

    2010年初雪结束后的深夜,我们回到北京。阿蔻在车里询问我的课业情况,并说明近期希望我不要出现,这次旅行结束后我们最好暂时忘记彼此。

    “见面也不可以?”

    “钱梁,你知道我的,见到你就会克制不住,我们……何必放纵对方?”

    “他是谁?”

    “这无关紧要,他消失时我就来找你。”阿蔻说完就要下车。

    我拉住她的手。

    “钱梁。”阿蔻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放开我。”

    她果然从始至终都不曾喜欢过我,而我也不过为了确定这件事情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她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并对我如此作态嗤之以鼻。如果是一场失衡的游戏,在刚开始的时候阿蔻就已经站在我遥不可及的位置,她根本不等我成长便绝除后患。

    2010年11月中旬某天,我正在公寓做西红柿炖牛腩,之前隐歌和长爷一再要求我下厨,推脱几次后实在拗不过两人死缠烂打,只好答应。十一点半左右,敲门声响起,我放下手里的活计打开房门,阿蔻竟提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那里。大概是我正穿着围裙,手上还拿着一颗红萝卜的关系,阿蔻不由失声笑出来。

    “你在干嘛?”

    “做饭啊,你怎么来了?”

    “能进去说吗?”

    “啊,请进,请进。”我帮阿蔻提起行李箱。

    阿蔻虽然没有言明,但她患上了某种短期病症,睡眠和精神都不好,需要中药调理,寝室有人对中药味道十分抵触,而且不方便加热。所以阿蔻决定来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房租水电等费用均可分摊。

    “我当然可以,更何况有个美女暖床,想想就激动。”

    阿蔻拿起一本书朝我砸过来,“谁要帮你暖床。”

    “不过,等下会有两个朋友过来吃饭……你?”

    “他们不知道我?”

    “不知道。”

    “那就知道一下好了,说是什么?女朋友?炮友?书友?朋友?还是刚认识的?”

    我对阿蔻的诸多认识皆仅限于她自己的言说,还有我自己并不成熟的浅显试探。在自以为聪明的时刻显露愚笨行为,她大度而圆润地化解在我看来困难的问题,我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却孩子气地在她面前展现并不真实——我自己都曾意图放弃的自己。于是,阿蔻这么说:“钱梁,不要装可怜,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些。”

    之后,阿蔻短暂离开过北京一段时间,从2010年的11月末开始,大概两个多星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何离开。阿蔻在某个清晨消失,和她的旅行箱一起。在她离开前一晚,我曾梦到夜莺,土黄色的可爱小鸟,远离枝头冲上天际,它似乎忘记了啼叫的使命和意义,一心只想远走高飞。

    2011年初,我在西直门地铁口偶遇阿蔻,她问我去哪里,随即不由分说便拉着我走上二号线。大概是工作日下午的关系,地铁上人并不多,我和她靠在车门紧闭的一侧。她应该是想对我说些什么,不时四处张望后将头转向我,又时而低下头再抬起头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地铁上的人越来越多,到前门站我拉着她下车。

    “听说出去旅行了?”我注意到她的肤色比过去黑了些。

    “嗯,很简单的路线。”

    “自己一个人?”

    “不然呢?失恋外加被人嫌弃。”她瞪了我一眼,“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我就是那么讨人厌,不自己出去还能怎么办?这座城市到底有哪里好?那么多人想留在这里。”

    “寇瑾……”

    她停下了脚步。

    “我反思了下自己,对你,我太自我了,我们不应该那么复杂。”

    “当真?你不会再摆脸色给我看?不会莫名其妙地沉默?不会不帮我热中药?不会……”

    我赶忙制止了她,“停停停,我明白,之前那些都不会,我们回到刚认识的时候吧。”

    “可是我今天大姨妈啊。”

    我愣了下随即笑出声。

    “干嘛啊?我说真的。”她一脸怨气地跺着脚。

    “我又没说要干什么,走吧,请你吃饭。”

    我们拦了辆出租,到南纬路附近的一家烤鸭店。阿蔻一连吃了七张烙饼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

    “刚才还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以为你吃不了多少,要不要再点些别的?”

    “不用不用,能吃当然是因为你答应了我那些无理的要求啊,对了,你那天做的西红柿牛腩很不错,明天再来一锅吧?现在想想,你那两个朋友也很有意思,笑死我了,‘钱梁,你对自己加洗澡两分钟的能力如何评价’?”

    “那是因为我要赶着上课!”

    “算了,反正我懂的,最长也就30多分钟嘛。”

    “你去哪了?”

    “怎么随意换话题,我说过,一条简单的路线,昆明、大理、丽江。”

    “听起来很不错。”

    “哪里不错!从昆明自己开车去,导航差劲的一塌糊涂,第三天还被人跟踪过,如果没有新路修好,永远,永远不要去尝试,记住我这条建议,你会疯掉。”阿蔻看到我要说话的样子,“不要问我问题,这不是一次旅行,我在痛苦的时候,只想一个人,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穿最便宜的衣服,不用任何化妆品,连电话都不接,人事、商品、学业、工作一系列,谁去理会?在丽江的时候,我住束河,每天起来只要逗逗狗看看书发发呆,时间便不知不觉过去,静下来思考人生什么的根本不在那里,你会忘了你在做什么,你是谁,要去哪,这么说吧,你注重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只是房费提醒着我还有几天就要回北京了。”

    “看来我也很有必要去一趟。”

    阿蔻似笑非笑得看了我一眼,“起码带着你那两个基友吧,不然你一定寂寞死。”

    “寒假那俩人就要撇下我去韩国。”

    “你还好,起码还有必须联系的人,我却连这样的人都找不到,如果那两周我死在云南,也不过是成了洱海或拉市海里水藻的养料。”

    我喟然失语。

    “钱梁,珍惜你现在的一切吧,如果某天我可以向你讲讲我的故事,是我找到可以珍惜的东西了,而且那些故事本应有个好的结局。”

    阿蔻提起过去也只有这一次,我意识到她本该诉说的故事并非因为某个人才戛然而止。她退开一步,从一水隔天的广阔空间回到自己的狭小世界,锁上门。因为阿蔻绝不可能自己打开房门,所以我曾希望自己是可以握有钥匙的人。阿蔻结婚后,我在2014年冬天沿着她说过的路线一路向西去往丽江。那次,我选择了独自旅行。

    我最后一次见阿蔻在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在学校后门附近的KTV唱歌,将近六个小时,BEYOND的《不再犹豫》起头,到陈奕迅的《沙龙》。阿蔻从东五环附近打来电话,让我去找她。我喝得半醉不醒且心情烦闷到不行,一把扣掉电话,让她自己赶紧回来。凌晨一点左右,我们刚刚唱到“捉紧生命浓度坦白流露感情和态度”,阿蔻竟推开KTV包厢的房门,她款款而至走到我面前坐下。

    “钱梁,你想死?敢挂我电话。”她笑容满面,语气凶狠。

    阿蔻来之前我吐了一次,酒醒了大半。我和几个朋友告别,他们非让我再干两瓶才能走,我推让半天、好话半天还是逃不过,喝了一瓶再也无法往肚里咽半口,阿蔻拿起剩下的一瓶酒仰脖干掉,随即拉着我离开KTV。

    我本以为她要与我进行末日前的欢愉,便打算到学校对面的SEVEN ELEVEN买避孕套。走进店面,阿蔻拿了几罐啤酒、一些零食、熟食,把避孕套退给售货员,结过账直接走出店门。夜凉如水的学院南路,两侧的高大树木如标枪似的直入灰黑天空里,不时路过的汽车闪烁耀眼光芒,我努力晃了晃脑袋——我在谁的梦里——阿蔻要带我去哪里来着?

    “钱梁……”

    “嗯?”

    “是不是像在梦里一样?城市、街道、房屋、人啊、树啊……这些所有的,还有雾霾,每个飘荡起来的心情,世界末日啊,过了今天我们还会见面吗?明天世界真的会黑暗着吗?失去光明我们活着还有意义吗?”阿蔻不无寂寥的说着,“真是神经,为什么要想这些,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之前旅行的事情?”

    “说到过,但很少,只有一点儿。”

    “不知道怎么了,今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和你去秦皇岛的事情,心想上次也和你一起去云南就好了,有个人换着开车也不会那么累,好几个想去的地方都是因为太累没去成,遗憾呐,不过……钱梁,钱梁,钱梁,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啊。”

    “眼睛都要闭上了。”阿蔻停下来,双手按着我的脸一阵揉捏,“不要睡着,我会把你丢在这里,让你被流浪汉强奸,挖掉肾,拿走手机钱包,第二天还会上新闻头条。”

    我一阵恶寒。

    “旅行就是因为有遗憾才美好,遇不到想遇见的人我们才会继续寻找,来,姐姐给你吃个丸子。”阿蔻拿出一串关东煮,“要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少喝酒,少乱搞男女关系,回家的时候每天早上记得吃饭,出来的时候每天晚上枕舒服的枕头……”

    “寇瑾,你今天不太对劲啊,脑子烧了?”我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额头。

    “呀!”她一把拍掉我的手,“你脑子才烧了,我在和你说这么正经的话……”我从未想过竟真的会有看到阿蔻落泪的一天,这个世界怎么了?真的要世界末日了吗?阿蔻流着眼泪朝我吼道,“我来找你,你就去买避孕套,我和你只是滚床单的关系吗!你考虑过我的心情吗!要不是看你喝多了心疼你,我早一巴掌扇你脸上自己走了,你现在还说什么混账话啊!”

    阿蔻说完气冲冲地向前走去,我赶忙快跑两步拉住她,“寇瑾,寇瑾,我没想过,没想过你会……我这么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阿蔻扑进我的怀抱,大声地哭泣。虽然她仍是没告诉我任何事情,但我清楚,在那个时候她需要我,想着我,爱着我。因为是我,她才得以放肆。那晚我们一夜未眠,我抱着阿蔻坐在窗边等待第二天黎明到来。2012年12月21日早晨6点50分左右,蓝色的天幕橙色的底边,路灯还亮着,街道上看不见人,她从我怀抱中离开。就像鱼儿遨游,太平洋的暖流带着夏季的温润海风,自然而然地消失在海面。

    过了一段日子,到了某天的时候,我终于习惯身体没有阿蔻的陪伴,或者过了更久,我甚至不再渴求性和喧闹。我仍是无法忘记阿蔻手指和嘴唇的感觉,她温热的身体和娇小好看的乳房,她光滑的背部和飘散香氛的秀发,她肆意而为的热情和温柔如水的冷漠。那时候我才明白,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理应遇到并独自解决的事情,我没有插手的权利。我顺应着每一种不可预知而超越过问权利的现实,握不到那把钥匙便只能放任她离开,我没必要成为每个人生旅途上遇到之人的医生。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正常,有的表现出来,有的隐藏自己,我们身体内的病灶不单单是隐患,也可能是成就我们的关键。

    阿蔻在2014年十一期间结婚,我未去参加,新郎是家里介绍的可靠对象。我听说阿蔻结婚那天很漂亮,和这世界上所有的新娘一样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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