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春节是在一两场大雪中度过的,大雪纷扬,飘落关山,别有一番禅味和诗意。我于清寂莹洁中手捧一册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来读。
早年师范求学时,狂爱文学,同学说日本有个川端康成的作家,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很好,值得一读。在同学的强烈推荐下,我认真读了《伊豆的舞女》这部小说。了解到川端康成是新感觉主义的作家,其文笔的优美和意味的深长深深吸引了我,他把日本传统文学的悲哀与冷艳的余情美与西方文学的人文理想主义完美结合,形成了川端康成文学之美。
《雪国.古都》一书买来已近十年了,以前只看过叶渭渠先生的“译者序”,小说还未认真读。最近因为涉笔小说创作的缘故,才在春节期间潜心品读了《雪国》一篇,读罢觉美,鉴评不敢,权做读后之感吧:
之一,镜子中的日本美女形象。川端康成先生以描写细腻见称,又善于运用意识流、象征和暗喻手法。镜子中两个女子的形象显现朦胧之美、东方女性之美。一次是岛村第二次从东京坐火车去雪国温泉客栈时,看到对面坐着一位姑娘——
“……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画道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
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没有反光。这使岛村看得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原来这名火车窗玻璃镜中映现的是一个叫叶子的姑娘,他在护理一个叫行男的病人返回温泉客栈。
在这里,作家运用意识流手法细腻刻画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内在精神。后来在温泉客栈雪天的早晨,对驹子的描写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又是镜子,雪中的镜子——“雪闪耀出雪白的光,在雪中浮现着她那鲜红的脸蛋。那是无可比拟的洁净美好。也许是旭日东升了,镜子里的雪越发耀眼,活象燃烧的火焰。浮现在雪上女子的头皮也闪耀着紫色的光,更增添了乌亮的光泽。”通过镜中非现实世界的、虚幻的影像,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激情、洁净美好的驹子。
之二,雪及其他。所谓“雪国”,当然有雪了,大雪,日本美丽的雪景,请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雪国”的雪之大、之厚令人惊叹,“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啰。”“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侯,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里,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的在雪中划着走。”
柿子树。“右边是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左边沿着邻居的墙根种满了柿子树。”“窗外,夕阳洒在熟透了的红柿子上。”柿子树的描写带给人一种雪中映红的诗意美感。
芭茅。芭茅展现了蓬勃壮丽的生命美。芭茅是一种如雪般银白的野花。小说强调了芭茅洁白的颜色和旺盛的生命力,它是活着的“雪”。作者将盛放的芭茅比作“倾泻在山上的秋阳”,它那苍劲挺拔的气势充盈着旺盛的生命力,带给我们一种充满生机的喜悦之情,进而产生对生命的感动和赞美。芭茅的顽强生命力和雪的稍纵即逝的形成了鲜明对比:一方面,我们能够体会到活着的“雪”(芭茅)的生命美;另一方面,通过对比,又深化了普通的雪惹人怜惜的瞬间美。
绉纱。绉纱蕴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美。绉纱是人工的“雪”,凝聚着纺织工人们毕生的心血。《雪国》中的纺织工人们是“世世代代被埋没在雪里的忧郁的人家”,靠生产绉纱维持生计,他们将自己的青春消耗在纺织品上,付出了大量的手工劳动和心血,供富人消遣。这种真挚之情未能得到应有的回报,他们的付出是徒劳的、悲哀的,充满无可奈何的牺牲精神。
之三,性格之美。雪国》中描写了两位美丽的女性——驹子和叶子,而这两者又是灵与肉的统一体,她们都为行男做出自己的牺牲。驹子因替师傅的儿子行男治病,而成为艺伎,沦落风尘。然而她有自己生活的信念,极力寻求生存的价值。她坚持写日记、看小说、做笔记、练三弦琴,对爱情有着美好的向往和执着。但是由于不幸的遭遇,她的灵魂发生了扭曲,形成了复杂矛盾的性格。一方面,她依然保持着乡村少女朴素、单纯的气质,即使生活再艰难,她也在隐忍着不幸的折磨;另一方面,她在艺伎生涯里充当别人的玩物,受人无情践踏,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烟花女子那种轻浮放荡的性格。但她渴望过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对岛村的感情是真挚的,不夹杂“肉欲”,既纯洁又坚韧。驹子的身上有着哀与艳的一种结合,是当时时代映射下的悲剧矛盾体,这是注定的一种无可挽回的美的破灭。叶子是作为驹子精神的一面存在的,她同样美丽善良,是岛村所幻想的对象。然而,最后却葬身火海,成为没有生命的木偶。驹子抱着叶子的身体,说着:“这孩子,疯了,她疯了。”其实驹子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因为她对生活的所有信仰和憧憬随着叶子的死亡而化为了虚有,她做出的所有努力在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和价值,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
雪国世界里这种生命的痛苦和悲哀,是整个大时代中女性命运的真实写照。驹子和叶子个人的悲剧,是整个时代悲剧的折射。而岛村作为一个外在因素,由于对驹子爱情的不重视、不珍惜也加剧了驹子的悲哀感。驹子对岛村一往情深,岛村却对驹子自私冷漠,同时又徘徊在叶子的美丽中。两者地位、爱情观的不平等也是造成驹子不幸的另一个原因。男权世界对女性的伤害,同样是时代在发展中慢慢积淀下来的悲剧,《雪国》中女性的悲剧是时代悲剧的一种折射,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对弱小群体的同情和怜悯,对整个人类命运的人文关怀。
之四,美丽的银河。小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北方的山村格外清寒,大雪就要封山了,岛村要离开这里,驹子前来送行。偏偏就在这时,村子里发生了火灾,岛村和驹子急急地向火场跑去,但川端的笔触却指向了晴朗夜空中的银河——
“啊,银河!岛村仰头赞叹,自己的身体仿佛随即飘入银河之中。银河的光亮近在咫尺,好像要把岛村托起来。四处旅行的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见到的银河,大约便是如此辽阔和瑰丽吧。明亮的银河沉沉下垂,似乎要用她赤裸的身躯拥抱夜色笼罩的大地,美得令人惊叹。岛村觉得自己微小的身躯,反而从地上映入了银河。缀满银河的星星一一可见,就连天光云影中点点银沙也历历在目,明亮清澈。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他的视线吸引住了。”
这些火星子迸散到银河中,然后扩展开去,岛村觉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漂到银河中去。浓烟冲向银河,而银河倏然倾泻下来。水龙头没有对准屋顶,喷出的水柱摇摇晃晃,形成一股白蒙蒙的烟雾,好像映着银河的亮光。
驹子拖着艺伎的长下摆,磕磕绊绊地跑了过去。她把叶子抱在胸前,想往回走,脸上现出用劲的样子。……驹子发狂似地叫着。岛村想走近她,但被那些正从驹子手中接过叶子的人们,挤得东倒西歪。当他挺身站稳脚跟时,抬眼望去,银河仿佛哗啦一声,向岛村的心坎倾泻下来。”
川端以银河作为意象,象征叶子这位雪国精灵“美而悲”的堙没和消亡,正是川端表现出的日本“物哀”之美,一种独特的东方审美观。
2022年2月12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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