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宝

        在我出生、成长的那个偏僻小山村里，从我最早的童年记忆开始，就认识一个名叫“神宝”的人。在湖南的地域文化中，“神”和“宝”用在人身上，都是贬义词，大概是“不明事理、不聪明、有点神经病”的意思，而“神宝”被人把这两个贬义词合用他一身，可见他在当地人中的形象、尊严和地位。

神宝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生人，富农出身，国民党时期上过乡学，初通文脉，这在90%以上文盲率的国统时期，在那偏远山村里，是多么稀奇！然而他却“读书读蠢了”。

神宝的糗事很多，大家经常说的就是“我要我块现肉”这件事：五十年代中，“文化人”神宝已经人才一表；富农子弟也没有受到特别的政治歧视，于是媒婆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神宝提着两斤上好新鲜猪肉和媒婆去相亲，双方都很满意；结束时，他的准岳母用早就备好的另外两斤肉作为回礼送他。不知什么原因，临出门前他突然说：“丈母，我要我那块现肉”。这在当地礼节风俗中，表示他“以羞辱对方的方式拒绝了”那门婚事。于是，他情商低，不通人情，不知礼性，一句话就断了自己的良缘，并传播开去，无人问津，以致终身未娶。

当然，最让大家经常以不屑的口气提起他的，是他喜欢做“不正经的木匠活”。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集体出工，没多少空闲时间，这个毛病还不明显。分田到户后，自由的时间多了，于是正值盛年的神宝买了一全套木匠工具，开始整日在家里霹雳膨隆的大干起来。至于他想做什么，没谁真有兴趣去了解，他也没有做出一件成型的东西给大家看；偶尔有位乡邻路过他家门口，进去草草看几眼就走了，出来就四处传说：“只看到他拿只铅笔在破纸片片上写来写去，也不知道做的什么摆子鬼”！有时候做出几个部件，稀奇古怪的，别人从没见过，他自己也不说。

大家有兴趣的事，他没兴趣；他有兴趣的事，大家更没兴趣。由于长年和周围乡邻隔阂，几乎无人和他说话，后来神宝患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甚至在路上碰见了熟人，也不停下来跟熟人打个招呼，依旧很响亮的自言自语。于是，很快大家都传言“神宝彻底疯了”。可是，有人因具体某件事和他答上了话，甚至争吵起来，就发现他头脑很清楚，什么都知道，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大家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疯了，只是彼此愈加淡漠了。

我头脑中印象最深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神宝吃尽苦头要做成一台全木质（不用铁）的打稻机。我自己亲眼见到收割季节，南方夏天的烈日下，神宝在稻田里摆弄他那经常出毛病罢工的全木质打稻机，汗透全身。有时候雷阵雨带来的狂风暴雨、雷鸣电闪他也毫不在乎。没人会去帮助他，孤单单的身影在空旷的田野中遭受狂风暴雨、雷鸣电闪的肆虐，显得如此弱小和悲凉！以当时农民的收入，买一台好用的打稻机，还是比较容易的，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去搞一台全木质的打稻机呢？我曾经问过他，他没有给出令我信服的理由，只见他用兴奋的语气说：“那你就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唻。要是做成了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事”！

后来，我就离开了家乡，外地上学、上大学、分配到株洲工作、再飘到深圳，没有再见过他。听家里人讲，他弟弟的女儿、女婿给他建了一间水泥砖房，他一个人住这间房里，用破棉絮筑了一个窝，他躺在窝里，看着窗外的阳光、雨、雪，度过他那残剩不多的日子。

这就是神宝，用今天主流的世俗观点来看，他就是一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弱势得不能再弱势的人；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人生失败者。

但是，就是在神宝这类人身上，却蕴含着最伟大的精神和价值-------痴迷于物质生产工具和技术的创造、革新和进步；不求名利，甘于寂寞，守得住清贫，顶得住别人的歧视甚至恶意攻击的精神和品质。也没有娱乐圈的虚浮夸张甚至下流无耻的炒作，也没有贪官污吏、土豪劣星、砖家叫兽所吹嘘起来的虚假繁荣、空洞泡沫。也许从现在的眼光和层次来看，神宝算不上创新，但从神宝的生活环境和层次考虑，那就是他那个层次的创新。

对于各种各样、各个层次、各个领域的“神宝”们来说，因为他们所做的事别人没有做过，也可能由于具体个人的知识、能力、社会及环境支持的局限，他们的失败率很高，成功率很低，在现今这个金权挂帅、名利优先、娱乐为重的世俗社会里，他们中很多人都会沦为像神宝这样的人生失败者。而且，这类人身上一般都有正常人难以忍受的“怪癖”和拙于人际沟通的性格缺陷。但从人类的进化、宇宙中物种竞争、国家民族的国际竞争、社会大众的生产生活切实改善的角度来看，即使一千个“神宝”们中只有一个成功者，那么，这一个成功者创造的价值要远远超过一百万个娱乐明星折腾一百万年所创造的价值；因为前者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促进的正能量，而后者是零贡献甚至负能量。正是由于前者，人类这个物种才逐步超越其他物种，进而统治地球；正是由于前者，中华名族才能在两千多年的长时间里保持领先；正是由于前者，才使西方近五百年来逐步超越并最终压倒东方，统治压迫和剥削亚非拉国家和民族人民。

所以，一个睿智而有远见的政治家、领袖，必定会想方设法保护、优待、支持这些技术创新者、变革者。会从价值观宣扬、政治地位、财政支持、市场建设、社会舆论引导、生活后勤保障等方面去营造气氛、鼓励创新。

而我们社会大众，多给他们一点理解和支持。最低要求就是不要以功利主义的世俗眼光去歧视、伤害他们，给他们最起码的敬意和尊严！只有这样，我们民族复兴的中国梦才是可持续的健康长久之路！否则，最多也就“昙花一现”罢了！

势态论阳明    2014年8月6日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