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omat(1927) -Edward Hopper
凌晨，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照例点了一杯黑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
“她又来了，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吗？”
“可能是等什么人吧。赶紧干活，今天的餐具还有一大堆，天都快亮了！”
“好像长得不错的样子，还一直戴着帽子，进了门也是……”
“你说她是干嘛的？这个时点出门，不是夜场下班，就是那个……”
我每天总会到这里点一杯咖啡，这个铁路旁的自助餐厅，不仅24小时营业，还免费续杯。
我不想待在家里，静得让人发慌，隔壁什么东西掉到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但起码有三两个会走动服务员，墙上的电视声音，还有时不时经过的列车声。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这个孩子的事情。我摸了摸肚子，突然想起我的妈妈。如果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她会怎么想，会震惊吗？
我估计，她要是知道了，她都要佩服她自己的远见——我真是个赔钱的贱货。
由我开始记事起，妈妈好像就没抱过我。
妈妈更喜欢我的哥哥，虽然哥哥调皮捣蛋，即使哥哥把爸爸攒了几个月工资买的电视机捣坏了，爸爸很生气，妈妈总是舍不得哥哥被打一下。
妈妈总是背着爸爸说我，说我是赔钱货、扫把星，嘴里总念叨着都是因为我，连累她被单位开除，不然家里不会这样子（违反计生政策的双职工家庭，配偶其中一方要下岗）。开始我不知道什么是赔钱货、扫把星，我就问爸爸，他没有回答我，眼睛却涨得红红的。之后爸爸和妈妈就开始吵架，每次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躲在被子里，而哥哥好像是最开心的，因为没人顾得上他，随他做什么。
总是吵架也不是个事儿，大家都累了，分开也许更好些。刚上初中那会儿，他们离婚了，哥哥跟着妈妈，我就跟了爸爸。之后妈妈结了一次婚，还给爸爸发了请帖，爸爸让我一个人去，那新郎是个秃头的胖子，好像没多久也离了。
也有亲戚朋友给我爸爸介绍对象的，但最后都没有下文。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大人，我自然认为是爸爸为了我，怕再找个“后妈”，可能对我不太好吧。
“给我找个新妈妈吧”，我一本正经地对爸爸说。他没说话，只是抱着我，身体颤抖，我想他是哭了。
和爸爸生活的日子简单而舒心，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应该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光，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爸爸死了。
“美股全线下跌，美国政府宣布接管‘两房’……本地最大的玩具生产商突然宣告破产清算，大批工人和被拖欠货款的供应商……”
那个工厂，我知道，我和男朋友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没想到就这样倒了。
爸爸死了，因为癌症死了。他自己早就知道，我在他书桌下的抽屉里，看到很多外文标签的药，爸爸说那是治鼻炎的。爸爸总是说，做人要诚实，他最后得的是鼻咽癌，在我看来，也不算说谎了。
爸爸死了，我自然就要被“移交”给妈妈。之所以说移交，自然是在我和妈妈都不情愿的情况下，迫于亲戚朋友的舆论压力的结果，还有我自己，还是个未能自食其力的学生。
我又成了“赔钱货、扫把星”的角色，还添了“贱货”。
妈妈和哥哥的生活不算宽裕，妈妈在公司做会计，她说给私人打工就是讨饭，马上就会接着说我这个“扫把星”连累了她没了“铁饭碗”。他们一直租住在一个单位的宿舍房，两房一厅，我的到来自然是做“厅长”。她下班之后唯一的兴趣是看连续剧，当时每个频道都在播的《新白娘子传奇》，她一遍一遍地看，尤其在她看到法海出现就咬牙切齿样子，那眼神就像在看我。
我这个“厅长”自然要等到曲终人散，妈妈的屁股离开了沙发（那是我的床），我才能开始整理睡觉。这段等待的时段是最难熬的，两母女共处一室，也没交谈的意愿，她嗑她的瓜子看电视，我要么看书要么发呆，互不干预。即使在这般压抑的气氛下，我也不会有出去溜达散心的想法，一来我没什么朋友，二来大晚上出去的话可能会多一项“骚货”的罪名。
哥哥不常在家，听说在外面做工地或是搞装修，一年顶多见他一两回，都是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拖着回来的。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妈妈皱着眉头心疼的模样。
哥哥不在家，妈妈是不做饭的。她每天会给我三块钱零花钱，大概等于现在二十块吧，这是一天的伙食文具所有花费都在里面。用她的话说，这对于我这个“跑回来”的贱货已经是尽了本分。
钱少可以吃少点，权当减肥，但最大的问题是，不能拿饭当卫生巾用——做女人真麻烦。好几次，我是躲在厕所里直到放学没人了才出来。真的紧急关头，我只能求助于我的同桌，苏苏，她算是我唯一的朋友。
长此以往，可不是办法。
终于，我战战兢兢地请求妈妈，求她每天能多给我五毛钱或者一毛钱也行。她正吃着饭，我话音未落，她直接就着筷子甩了我一大耳光。
眼前都是黑色的星星，耳朵嗡嗡地响，“贱货，扫把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灌进我的耳朵。
妈妈第一次打我，从小到大，无论她骂我有多难听，她都没打过我。
我哭了，流泪了，但不代表我有多难过。
我记得，我哭着收拾东西进背包就跑了出去，就像爸爸死了之后，我哭着进来一样；她就这么看着我出去，就像当初看着我进来一样。
爸爸，我好想你。
“女主攻略全网热播，女总裁圈养小鲜肉……我的后半生再现鲁迅“伤逝”经典，情感恸天……”
男人不是女人的天敌，女人才是。
没跑出多远，我突然就慌了神，我不知道去哪里，以后怎么办。我蹲在路边哭，没心没肺地哭，第一次哭得这么酣畅淋漓，甚至没有一个路人或警察叔叔来打断我。
谁能帮助我，苏苏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人。
苏苏的家，我只到过一次，记得是个有院子的小别墅，但这附近都是这样的房子。我凭记忆找到她家门口，又犹豫起来。
街边的路灯都亮了，我坐在这户人家的门阶上，依稀听到里面有说话声，还有笑声，这时候要是有人出来就好了——这时大门真的开了。
苏苏看到我，一副既高兴又意外的样子。她说，她家保姆出来倒了垃圾回去告诉她，有个穿她同校校服的女孩子坐在咱家门口，所以出来看看，没想到是我。
然后，她留意到了我脸上的“筷子印”还有我的背包。
我们在门口聊了很久，她苦苦地劝我，让我先读完高三再打算，她甚至求我留下来住在她家，哪怕一晚上也行。
她是真心的，我能看出来，她急得快要落泪的样子。
我看着她，望了望她家，低着头没再说话。
苏苏是何等善解人意。她让我等她一下，飞着跑进屋，出来的时候把一个小香包塞在我的背包深处，她告诉她有个远房表姐，在邻近的深南市开公司，有需要可以去联系她，电话和地址在包包里。
除了爸爸，苏苏是我最感激的人，是恩人，可是我辜负了她当年的情。
第一次出远门，竟然是离家出走。
印象中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全家到郊区看油菜花田，那次我还差点被哥哥推进鱼塘捞不上来，对于出行总是心慌慌，学校组织的旅行，我一次没有参加。
一路走往客运站，我都担心被人问起，看到穿制服的都绕着走，像做贼似的。
在售票窗口的时候，“深南”两个字都说了四遍才说清楚。
候车室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我紧紧地抱着背包，手心捏着车票，眼睛离不开头顶那个大挂钟，还有三十八分钟、二十八分钟、十八……
去往深南市的路途总是人满为患，我随着人流涌进其中一辆班车。
车子终于发动，我又想哭出来。好像在梦里，离家出走的梦，十八年里做过无数回的梦，现在真的发生着。
车窗外，夜空中依稀的几个星星，下面黑漆漆的房子和树木在向后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如果真的只是一场梦……
【无戒90天写作成长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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