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师徒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2-10-30 07:14 被阅读0次

篾匠老霉年老时总结他这一世最骄傲的事是收了徒弟庆生。庆生如今是草桥一带数得着的能人、老板。他这个做师傅的脸上能没光么?更难得的,庆生自拜师开始,真心实意把自己当师傅,从没有半分做作的成分。去年春节前在草桥街上赶集,厚坊两个老汉蹲着马路傍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一人感叹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我大侄子不也是学篾匠的吗?除了几十年前补补晒笤、箩筐、打几把竹椅,赚过几工钱,学了七八年的手艺进城打工完全派不上用场。要说人家庆生也是学篾匠的,人家怎么能想到打竹器卖给城里人,买卖多得几大,听说一年赚好几百万。

老霉穿着青色粗布衣,佝偻着腰从他们身边走过,听了这话,不觉腰一挺,双手往后慢慢一背,扫了他们一眼,插了句:庆生是我徒弟。说完,也不看人家有何反应,迈着方步,老干部似地往市场慢吞吞走去。

老霉本名尤青宗,因慢性子、手脚慢,从小被村里人取了一个霉柴的绰号,意思是柴火潮湿发霉不容易点着。年少时跟着做篾匠的亲叔学手艺,学了七八年,他叔当着他娘的面说,大嫂,要说青仔是我的亲侄,我没有不带着他吃轻快饭的道理,对他不像对其他徒弟,该教的我都教他了,也不能说学不会,就是手脚太慢了。哪个主家都会以为在故意磨洋工呢?容易坏了我的名声。我真不好带上他,不然我们几个的饭碗都没了。

先前,乡村的手艺人一般三四个人一班,由一个手艺好的老师傅带着,一家一家做活,材料由主家提供,不计件,三餐在主家,天亮不久即来,太阳落山收工,按每人多少工钱收费,平时记账,年底上门收账。

乡下集中请篾匠大都是农忙前十几二十工,或新做晒笤、箩筐、竹床、竹椅、粪箕;或将旧的缝补。算起来篾匠不是常年四季都有活干,平时跟大家一般做田种地。不过,在乡下,每年能赚点活钱也算强差人意。相比之下,手艺里面,篾匠显然比不上泥瓦匠和木匠,甚至比不上油漆匠金贵。不过,手艺毕竟是手艺,非至亲一般是不传的,不说别的,会门手艺的后生媒人说亲提起来也好听。

老霉学艺不精,自然没法跟人家搭班接活;不过毕竟也是有手艺的,山上砍了竹子搬来在自家做,没人催没人赶,慢点就慢点,别说,慢工出细活,做得竹床、竹椅看上去也不比他叔叔差多少。

左邻右舍的等其他篾匠班等不及了,就来请他做,老霉挠挠头皮,嘿嘿一笑:你们不是笑我有名的霉柴么,请我?邻居也笑:不打紧,工钱少点,横竖多吃两餐。老霉便这样接活了,一家两家的了,等他大仔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每年村里也有七八人家委他做活。

这一年做到邓洪明家里。夜里,洪明陪着他吃饭。主家招待手艺人的一般多一两个荤菜,一碗辣椒炒腊肉,是只摆着看,不能吃的,主家殷勤相劝,没什么菜,吃肉吃肉!手艺人回道:这么多菜还没菜,吃吃吃!筷子从来不往肉碗伸去;肉之外,另有一碗带鱼或豆腐干,这是主妇在寻常的青菜瘸子等地里摘得青菜之外用于招待客人的。手艺人在餐桌上吃菜多寡的表现会成为主妇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倘若哪个师傅夹肉塞进嘴里,那真是骇人听闻的了。

不懂礼数,失了礼数可是容易让人轻看的。

洪明筛了水酒陪他吃着,殷勤劝了几回,说到他刚辍学在家的三仔庆生,不觉叹息:娘个屄,不会读,不晓得要,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念,就想打赤脚做泥腿子,这样的仔孙将有什么用?

他女人穿着围裙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谈话在,突然冲他来了句:青仔叔,要不让他跟你学点手艺,也算将来有点出息。

老霉不由一愣,论理,洪明嫂不该开这样的口,又不沾亲带故,又隔着姓。他心里暗自好笑:村里人大约没人把他当篾匠,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现在居然有人让弟子跟他学手艺。他想女人大约是在玩笑话,借着酒劲,他也以玩笑地口吻说:他不怕学,我就不怕教。当初我从我亲叔身上学着点手艺,不知挨多少打骂。

学徒就是这样,做得不到,师傅非打即骂。况且,他叔叔脾气不太好,后来他不跟着,田埂上远远望见走过来,他都要绕弯避开,见着浑身不自在。

洪明也真当真,叫他女人喊庆生来,给他端碗水酒敬他,算是正式拜师了。回家跟女人一说,蹿了,你叔叔传你的手艺,他不点头你就答应了,怪罪下来你怎么担待;还有你的手艺也忒便宜了,拜师礼一个子不见,明天回了他们,就说你叔叔不让教。

老霉嘴上应着,心里踌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往回收?!

转过天,庆生就跟着学手艺了。他心想也不用人家收徒弟那样,先用大硬尺在大腿上抽三下,打得红肿,算是入门规矩,让猴儿精在晒笤上蹲上半日,准得喊累喊疼,不学了。

庆生那会十四五岁,干瘦,猴头猴脑的,两个亮晶晶的黑眼珠溜溜转,村里有名的混世魔王,后生们一起偷西瓜摸柚子从来不会少了他,他老子洪明不时用根竹棍撵得他村子巷子里乱跑乱蹿,鸡飞狗跳的。

让老霉没想到的是,庆生蹲住了,一声不响,按他的吩咐仔仔细细地将枯了的篾片挑出来。

后来,庆生出息之后,请他吃酒告诉他,那时。他腿都蹲麻了,恨不得立刻闪人,不过,跟他老子滞气,他便咬牙坚持下来。他老子骂他: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成。

庆生念书没进到心里去,学手艺一教就会,来回几次熟练了,手脚比他快多了。

老霉由衷地感到高兴,不停地当着洪明夫妇夸赞,伢崽脑子聪明,手脚伶俐,一点就透,不用多久比我强多了。

老霉把从叔叔那边学到的本事倾囊相授,洪明山上种着一片竹林,农闲时师徒两个砍了竹子扛回来,老霉教庆生打大件,这是最吃手艺的。

过两年,师徒两个搭班接活,老霉眼神不济,手脚更慢了,不过庆生很好的弥补过来,整体下来,不比其它篾匠班差,荷塘、草桥其他村子的人家也过来委活了。工钱还是他拿师傅的那份,比庆生多拿一块。

有一回他心里过意不去,对庆生说,要不工钱对半分吧,现在不是师傅带徒弟,而是徒弟带着师傅。

庆生连忙摆手,那哪行,也不是应了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么?我的手艺是你教的,拜师礼也没给,多分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庆生学篾匠之后,整个人沉下来了,老成很多。

平常,为人处世的礼数从来不短过,年节给师傅家送点东西,春节拜年,家里做酒席请他坐上座诸如此来。

他品尝到做师傅那份应有的尊重。

庆生结婚后,他女人嫌老汉拖累,成天吹枕边风:你也对得住他了,他村里最窝囊的一个男人,收了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徒弟,也算是给他脸上增光了,前几年你带着他做活也算报答过他了。自己多赚点不好么?

庆生怒道:你懂什么,我师父用两年把其他师父七八年不教的手艺全传给我,不打我不骂我,总是夸我鼓励我,我学手艺才会这么用心。我师父不光教了我手艺,还把我拉到正路上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在一日,我就得孝敬一日。

九几年村里的青壮年潮水一般涌到城里打工去了,种地人的人少了,篾匠活自然也就少了。庆生两口子也出去了,篾匠手艺用不上,进鞋厂做工,不过,因为人踏实可靠,被老板提拔做了主管。年节回来少不了请客吃饭,少不了请他坐上座。老霉觉得受之有愧,庆生来请时,连忙摆手:我教你的那点篾匠手艺派不上用场了,吃酒席不好再坐上座了。任庆生怎么说,他只是不去。

十几年后,庆生在东莞开了一家竹器工厂,光师傅就请了七八十人,春节回乡,再请老霉吃酒席,庆生说:师父,现在我可是靠着你教的手艺发家致富的。

老霉年节时喜欢往村里各处走走,人堆里站一站,男人无论年老年轻的见面总要给他散跟烟,仿佛待德高望重之人。

跟族里人吃酒吃得熏熏之时,平常沉默寡言的老霉这时话多了起来: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可是教了一个有本事的徒弟。今年过来,给我一个红包让买吃的,一千六百!我两个仔几时给过老子这么多钱!说着,他咧嘴笑着,嘴里只有七八颗焦黄的老牙;皱纹深刻的脸瞬时熠熠生辉,额头和鼻尖闪着光。

年岁大了,耳背,不知傍人说了什么,他敲着桌子,大声重复道:带了这么一个徒弟,老子这辈子没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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