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一本诗集的最后一页抄写一首这位诗人发在朋友圈的诗。即便是这么喜欢的一首诗恨不得背下来的,我依然抄得怨念丛生。用键盘和手机打字如飞的时代谁还写字?以前上学的时候在学校图书馆借书来读,用一本硬抄本抄下喜欢的段落。现在,是再也不能了。
想起了另一个怨念丛生的时刻。中专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要求我们每个周末抄写两篇作文选上的作文,一篇长的一篇短的。整个班都一片哗然,也只敢哗然。他给了解释:练字和学习写作。他是我们的班主任,也只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所以只有我们班要做这种奇葩作业,我们恨不得去到别的班级。我不喜欢作文选,但又不能违抗师命,所以长的那篇我抄作文选,短的那篇我就抄刘墉和林清玄——那个时候读的课外书少,琼瑶抄不得,三毛抄不得。抄写刘墉和林清玄,是我这怨念丛生的抄写时光中一点淡淡的小甜美。
那个时候,青春,张狂,肆无忌惮。世界这个琉璃屋的门才刚刚向我敞开。我当然不会明白为什么要练字和学习写作。我不会明白抄写的过程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
他跟我们讲过他的青春。下放到新疆。日日下地工作。学会了维吾尔文。当地的牧民喜欢吃羊奶。会做酸奶。身上带着膻味。古尔邦节很热闹。他喜欢在黑板上抄写,他的行草写得很美。他喜欢在课堂上吟诵诗词: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他在课堂上吟诵得最多的就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杜甫此诗之伟大,一听到他开口道:“杜甫的茅屋为……”我的头就疼了。我喜欢王维,喜欢宋词,喜欢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花季雨季的年龄喜欢优美的梦幻的事物。
百度百科上写道:杜甫在这首诗里描写了他本身的痛苦,但当读者读完最后一节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单纯地描写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过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来表现“天下寒士”的痛苦,来表现社会的苦难、时代的苦难。在狂风猛雨无情袭击的秋夜,诗人脑海里翻腾的不仅是“吾庐独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这种炽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变革黑暗现实的崇高理想,千百年来一直激动读者的心灵,并发生过积极的作用。我想,在新疆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岁月里,他一定一遍遍地在心中默念这首歌,以此来抒解心中的抑郁。
那时台湾小散文正是畅销的时候,尚未有心灵鸡汤这个词。我在新华书店里一本接一本地买刘墉的书回来读。我们的父母仍是属于不太懂得教育的一代,我们在刘墉的书里去幻想有一个完美的爸爸。他看到在座位上看书的我,拿起我的书翻了翻。之后就问我借书。借给他的书传遍了整个办公室。他还书给我的时候跟我说:办公室的女老师们都去新华书店找刘墉的书了。其实办公室里就他一个男老师。
本该在象牙塔里浸淫文学的青春,被下放摧残得零落成泥碾作尘。他把他所有的理想都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他说,他家住顶楼,在顶楼给儿子搭了个阁楼让他苦读,冬天天很冷,有时候楼下有上下楼的声音,为的就是训练心志。他的儿子考上了东大,他要求他的儿子从宿舍去食堂的路上都要用随身听听英语。看来刘墉的书他是白读了。反正我不希望我的爸爸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喜欢我,班上的同学也都知道他喜欢我超过喜欢语文课代表。不是当下me too那种喜欢,是真正的老师爱才的惺惺相惜,因为我是班里最爱文学的学生。他曾拿一本《张学良与赵四》给我看,图样图森破的小女孩对历史没有太大兴趣,随便翻了一翻就还给他了。他问我这书如何?我敷衍地说还行。他见无法与我讨论书的内容,略有些失望。后来,正确地说应该是近两年,我常常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读那本书,谁知道如今少帅的爱情故事会那么火?
他真的很牛逼。学校搞辩论比赛,我们班派出了三名辩手,稿子都是他写的。对方的稿子应该也是有其他老师出谋划策的。我们班的三名辩手辩得对方只能用歪理狡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对这个穿着简朴个子不高看起来平庸的男人刮目相看。
不过,讲真,他真的不是一个好老师,他根本不懂得语文该如何教。语文课他只会在黑板上抄写课文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之后就讲不出什么了。中专最后一年我进入了冲刺成人高考的班,那个年轻的语文女老师很会教,讲课讲得条理清晰,课文分析得透彻,她还会找来各种试题给我们练习。考上大专之后我曾庆幸了很久,要是他来教,我语文这门课肯定得挂掉。只是,这位很会教语文的女老师从不吟诵教材之外的诗歌,从不给我们推荐课外书,有几次甚至在做那些超纲的试题时,她暴露了自己的阅读面之窄。
这几年来,常常想起他。每当电视里网络上提到张学良我就想起他,每当有人提到杜甫和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就想起他,每次路过他家所在的那个小区(具体不知道他家住哪里),我就有一股冲动挨家挨户去打听他……
从那所中专毕业的时候,他喊我们去照毕业照,我任性地没有去,也没有拿照片。至今我没有他的照片,只能在记忆中一遍遍还原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神情,他的字迹。
不必再见了。我没有勇气再见他。我希望他认识的是那个16、7岁爱读书爱憧憬的短发少女,而不是一个在生活的苟且无奈中不断妥协不断坠落的中年女人。
这个凌晨,我正抄着一首不算长的诗,没抄几行就心烦意乱。突然想到被我们成为老王或老班的王蔚老师,想到那些个抄写作文的周末时光,我定一定神,深呼吸一口,耐心抄下去。 抄完之后才想起来,今天是教师节。
PS:题目改自廖伟棠的诗《一个失踪的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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