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陈世哲没有出现,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陈世哲也没有出现。他的离开对大伙而言是场不小的打击,令人感到心酸和难过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学期,高强度的复习以及高密度的考试已成为常态,每一天所规划的时间均以分钟计算,就连洗澡也不例外。
现在的我们还没有资格背负他人的生活。
老师说,学生听,然后各自狠心地把目光收回课本。这个星期,大家都有意无意地避免谈论陈世哲的休学,专注的精力容不得分神。可有一个人却不这么想,他固执地想弄明白其中的缘由,缠住同桌问个不停。
“为什么陈世哲要退学。”
“是休学。”
“还考试吗?”
“不知道。”
“考试前回来吗?”
“也不知道。”
“那——”
“我不知道!”
臧承吾粗鲁地让何叶闭了嘴,可自己很快就后悔了,只好坦诚地道歉。何叶并不在意,他继续追问,陈世哲是不是犯错了?本来臧承吾想回答,不知道。可到最后,他还是说,没有。
中午放学的时候,臧承吾一出教室门就被韩懿叫住了。大概又是家访的事,臧承吾一边想着应付的借口,一边走向前去。
“我们去和你妈妈谈谈吧。”
“她不在家。”
“我知道啊。”
老师的直截了当令学生哑口无言,臧承吾暗自思忖,看来韩懿这次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但接下来的对话,更让人震惊。
“她来学校了。”
“什么!?”
“我说,你妈妈来学校了。”
“怎么会,她人呢?”
“在办公室。”
一定是韩懿给自己妈妈打了电话,然后让她来学校的。臧承吾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在毫不知情的时候有人接触自己的妈妈,然后谈论关于自己的事情。这不可控制,也不安全,没人知道臧馨媛会因为什么而发作。有时,就算日常琐事也会令妈妈发疯,而臧承吾的工作就避免它发生。
“为什么要让她来学校?”臧承吾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是你妈妈主动要来的。”
这不可能,妈妈一向都是足不出户的,更别提主动和陌生人见面了。韩懿推开办公室的房门,坐在里面沙发上的正是臧馨媛。臧承吾赶紧走到妈妈身边,她身穿一套朴素而单调的衣服,拘束地站了起来。
韩懿也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他找到臧承吾的时候,是刚接到学生家长电话不久。自己还没来得及接待,只好和臧承吾一起过去。韩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当他转身看见沙发里沉默寡言的母子两时,便把笔记本放回了桌上,略显轻松地把椅子拖来过来。没有客套的寒暄,臧馨媛开口便直奔主题。
“我还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妈妈瞪大了乞求的眼睛,全然不顾儿子的惊愕。自己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事啊!臧承吾怎么也理解不了妈妈的举动,这对他来说既是反常的,也是不合理的。臧承吾想要把妈妈劝说回家,却开不了口。
“多陪陪孩子,”韩懿看了眼学生,转而对向家长诚恳地说,“这时候,理解和鼓励是最重要的。”
臧馨媛依然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两只眼睛时而呆滞,时而迷茫。臧承吾不确定妈妈是否明白韩懿的话语,思考有时会让她狂躁,就像困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宫里。
“我知道了。”
正当臧承吾以为对话就要结束时,妈妈毫无预兆地问起了自己的情况。
“承吾,他不会放弃的吧。”
这样的问题韩懿不知该作何回答,从来没有家长这样问过。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放弃,什么样的家长才会有这样的担心?臧承吾愧疚而困惑的表情令韩懿不敢立刻作答,他斟酌字句,为自己的踌躇而纠结。
“不,”他看看家长,又看看学生,“承吾不会放弃的。”
“他一定会参加高考的,是吗?”
“对,当然会。”
“无论如何也会的,是吗?”
“妈——”
臧承吾细声细气地喊,握住妈妈的手臂,感觉到紧绷的肌肉在颤抖。韩懿想不出家长这样问的缘由,学生的努力和改变有目共睹,该问的应该是成绩提升的空间,而非担心孩子放弃考试。
“那陈世哲,他是不是放弃了呢?”
师生二人都从对方闪烁的瞳孔中辨识出惊慌,无论再怎么安慰,学生的离开都是不争的事实。妈妈想要做什么?臧承吾想不通也猜不透,他完全不明白休学的陈世哲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妈妈在担心什么?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陈世哲没有放弃。”韩懿自责般地说道,仿佛用尽了身体里全部的力气,“也没有临阵脱逃。”
“也没有临阵脱逃。”臧馨媛重复着,憔悴的脸庞显露悲伤。
“父亲需要儿子的帮助,去面对共同的问题。”
是因为那个意外么?
临走的时候,疑问和困惑非但没能减少,还增加了臧承吾的担忧。为什么韩懿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哪怕是骗人呢?妈妈再次向老师告别,过分的礼貌让臧承吾好不自在。她似乎忘记了有个儿子还在后面,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加快了脚步。
“回去和妈妈说说话。”韩懿忽然讲道。
“说什么呢?”
“说你会陪在她身边。”
臧承吾没有问这句话的意思,他追上妈妈一起回了家。
“那么,”舒薇恩忽然背后出现,走到韩懿旁边,“有新计划了是吗?”
“没有。”
“没有?”
“没有。”
舒薇恩调侃道,“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
“先是同意了陈世哲休学,现在又让臧承吾就这么走了,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比如说?”
“我不知道,我可没你那么聪明。”
“但他们各自的家庭问题总是知道的吧。”
“一个是有酗酒暴力的爸爸,一个是有精神障碍的妈妈。”
“那这两个学生又有什么问题呢?”
“一个校园霸凌,一个性格孤僻。”
“就只是这样了么?”
舒薇恩陷入深思,她当然懂得人都是有很多面的,更何况这些成天都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同样,她也知道,韩懿不仅是说他们学习的进步和成绩的提升,十一班的孩子都做到了令人刮目相看的程度。
“当我还在磨神县的时候,有个大一点的孩子,他从来不说话。无论支教的老师怎么引导,他都不说话,并且决绝接受我们提供的帮助。我第一个放弃了他。”韩懿回忆着,严肃地说,“我们是教师,不是圣人,我当时是这么说的。人力也好、物力也好、财力也好,资源是有限的。所以我把精力放在了别的孩子身上,那些愿意沟通,愿意学习的孩子身上。”
舒薇恩屏住呼吸,让韩懿继续讲述。
“有一次,他没来上课——即使来了也会在中途逃走。出于责任,我去找他了,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山路,才看见泥土房。在我靠近栅栏的时候,忽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喘息——我亲眼看见一个男孩在对一只羊羔做人工呼吸,然后把它抱进怀里,不停地哀求要让羊羔活过来。
“那天,陈世哲找到我,说了关于休学的决定。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他说,我爸喝酒醉到连烟头掉在身上也没有醒。他说得很轻松,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眼里却——
“我们可以看见一个学生的优点,也可以看见一个学生的缺点,却发现不了二者的联系。”
“十一班的学生已经做的很好了。”
“人,有很多与生俱来的品质;但勇气,勇气是一个人的选择吧。”
接着,他们谈论了很多,关于学生,关于家庭。同时,他们也回避了很多,谁也没有诉说自己的情感,似乎在高考面前也无足重轻了。稳住军心,韩懿说,这可是最后的阶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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