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后,只盼再相逢
2015年我成为一名小学生。雾蒙蒙的早晨,我爸肩头挂着我的帆布书包走在前头,我拘谨的跟着他,厚底的胶鞋踩在塘石路上还是有些硌脚。
笨拙的我却抢占到教室正中第二排的座位,那是第一次的勇敢。整理文具的时候,同村的美琼怯生生地坐过来,“子月,我和你一起坐吧。”我愣愣的说,“好啊。”
美琼长我两个月,瘦的像只小猴子,和胖乎乎的我形成鲜明对比。虽是同村,家也相隔不过二十余步路,但我从小羞于与人打交道,所以和美琼只算点头之交。学校距家三公里,小小的我们只觉长得要命,每天往返共四次,还得戴小红帽,规规矩矩串成一串走在马路右边。
怎么和绿枝熟起来的呢,我不是很记得了,大概是那年学期末,老师按考试成绩提前发暑假作业。假期作业是一红一蓝两本,对“快乐暑假”四个字印象很深。对于能将作业提前拿到手并提前做完这件事,我们非常热心。偏偏第一次发作业我没能拿到。绿枝发挥的不错,她从讲台上揣着两本作业下来的时候,我心里羡慕的不得了。幸好,我为了一本作业努力学习的念头很强烈。下一次考试后我如愿坐到了教室第一排的榜首专座。板凳都没捂热我就摧着老师给我发暑假作业,年轻的小荷老师云淡风轻瞄我一眼,从备好的教案底下抽出两本书,“你的作业是把这两本书看完,开学要告诉我你的读书感想噢。”我一愣,战战兢兢的接过来,宝贝似的逃回了座位。绿枝抬头冲我咧嘴笑,浅浅的梨涡和尖尖的小虎牙,很甜。
我忽视了美琼,她没能拿到作业一定更伤心,所幸她是一个特坚强的人,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带着我到小卖部赊辣条时那堪比金马影后的演技。
我们班25个人21个是女生。四个男生中一个与我同村,两个与我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还有一个山坡上来的苗族小伙。因为珍稀的男同胞对我们无限迁就,用飞扬跋扈来形容我的童年时代也是一点都不过分的。哎,稀有的男同学却弱弱的,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我一直以为男生都是软软的肉包子。当然后来现实证明我才是肉包子,这是后话,不提。
上小学那几年,美琼,绿枝和我一直相互不服气,你数学好我就语文第一,你跳绳快我就篮球打的特别棒;做作业要比谁做的又快又好;玩游戏要比谁更聪明;连指挥男生到小卖部跑腿也成了攀比的方式。然而,除了考试成绩好我能偶尔占上风,跳皮筋我是被皮筋绊倒的那个,打篮球我是被篮球揍的那个……至于指挥男生跑腿、倒垃圾,那么我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能力很强。
千帆过尽后,只盼再相逢我们仨感情升华得归功于笑容甜美的小荷老师。小荷老师人如其名,气质清新,不沾人间俗气。仙女儿般的人蕙质兰心,眼界自然与众不同。某一日她买来几张白纸,颇有架势的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灰白的老墙和雪白的高档纸张形成鲜明对比,美琼和绿枝一人一个小凳子,端端正正坐好,小手握着HB铅笔,嘴巴抿成细细的线。
我勇气可嘉,给同学念完一篇伊索寓言后转头对小荷老师说:我也想学画画。
那年校园里的合欢花灿烈如火,知了没完没了的唱歌,刚绞尽脑汁念完一篇用汉语拼音标记好的寓言的我倔强的抬着头说:老师,我也想学画画。
憋在眼圈里的眼泪把我的眼睛涨的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我不记得声音有没有发抖,但真的耗尽我所有勇气了。
如愿以偿,我也搬着凳子端端正正插到美琼和绿枝中间。黑灰的线条被我拽住,再一条条按到画纸上,一天下来我也能像模像样描出一个正方体了。唉,大概我从小没有艺术细胞,虽然描得了原模原样的图案,却到现在都没弄清楚那些光与影的抽象概念之精髓。
披星戴月的时光里,我们形影不离,卯足劲儿力争上游。友情的枝蔓肆意生长,我们不再互称姓名,绿枝叫cat,美琼叫monkey,我有两颗杠杠的闪亮门牙,于是乎,被她俩公认为“兔子”。
当时年纪小,别扭的较劲也淡化了不少,反倒是一起捞鱼摸虾,偷瓜摘桃的事儿干了不少。被一起罚过蹲马步。小荷老师别出心裁的让我们双手平摊贴紧墙壁,这样一来,蹲马步时你就别想偷懒了。绿枝娇弱,我们让她在中间,一左一右紧紧牵在一处,汗水落到地上一摔成八瓣,溅起的泥尘裹成一堆,我们双腿打颤,掌心被汗浸湿,却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陪伴。被惩罚的时刻很难捱,又像一帧帧残酷的黑白电影,冗长极了。
我们仨爱看夕阳。回家路上假装上厕所,前前后后掉队了再偷偷到秘密基地汇合。大大的栗子树下有厚厚的草甸,我们翻个跟斗坐好,从书包里顺手牵来的梨桃或蚕豆或地瓜,一边对着山间迟迟不落的太阳望到眼睛酸痛,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大言不惭的理想。许多年后我再走那条羊肠小路,多年前就在那里耕种的伯伯说:“小兔子,你回来了啊,小猫和小猴呢?”我云淡风轻地摇摇头,眼睛关不住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卷心菜的叶子上,伯伯慌了,手忙脚乱的割一棵莴苣剥好皮递过来。我想,他一定对当年那三个头挨头凑在一起啃地瓜的小女孩有很深的印象。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绿枝搬离了老家,时间匆促到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我和美琼从她家门前的水沟里掏出一袋千纸鹤,每一只展开后都有一段小小的祝福语。多亏我们心有灵犀,否则第二天的那场大雨一定会把这些美好的话冲到大河里。
三人团只剩了两个,美琼和我在时代的夹缝中动荡着成长,一波波改革似乎离我们很远,又真真切切影响我们生活的轨迹。当周围的年轻人找不到好工作抱怨国家改革的过渡期把一代人坑惨了的时候,我却十分庆幸,义务教育的普及减轻了家庭负担,有书读的我弥补了双亲未能毕业的遗憾。初中补助的营养早餐让美琼单薄的小身板扎实了一些,牛奶滑过我们喉咙的甘纯真的太动人了。
那年枫叶飒飒而落时我已有了不知名的伤感。美琼到底没能和我一起走到最后。
我到县上高中报道那天,美琼到车站送我,一如往常,我们没有拥抱,只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掌心的温度脉脉交融,美琼帮我打点好零碎的日用品,见我大包小包在客车上坐好,她方才站在荫凉里笑着对我挥手说再见。客车渐渐远去时,我一直回头看,她站在灰颓的车站角落里,细瘦的身体撑不起来的风衣被风高高鼓起,就像被时间抛弃在阴影里的套中人。
也许离别是为了重逢,我在高中的一次辩论赛上格外关注反方二辩。唇枪舌剑后,反方一辩同我握手道恭喜。我迷迷糊糊的被队友拥着挤出赛场,胡吃海塞回宿舍,看到宿管大婶的老花猫时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冲回赛场,寥寥数人,幸运的是一辩还在那里,我急切的扯住男生衣袖问二辩的名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欢喜极了。
不过,所谓乐极生悲,在我与绿枝相逢后的某次体育课,我冒失的“撞裂”了一辩的鼻梁骨。
一辩是绿枝的男神,两人初中时就结伴参与各种辩论赛。谈到一辩时绿枝眼里亮晶晶的光我不难想到她的心思。所以这场事故给了她很好的机会去正大光明关心一辩。我难免成为肉盾,每天一个冰淇淋我也乐意被收买。
真正的悲剧往往猝不及防,通俗的樱花大道上我被一辩的表白惊得不知所措。人心似乎很容易变,一点点的打击便会使那道友谊的裂缝加速延伸。
我和绿枝的友谊终于走到尽头。彼时年少,我们都有各自的骄傲和尊严,让步到各自的底线就不再妥协,我相信一辩的陪伴与坚持,我更心痛我与绿枝的友情被迫完结。
“小学期中考我只赢过你一次,还是你感冒了没发挥好。”绿枝平静的拨了拨头发,“后来学画画,我拿过很多的奖,小荷老师从来没有夸奖过我。”绿枝猫咪般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惆怅,她按住我想抽离的手,“一样的暑假,小荷老师给你很多课外书,留给我的,却是整夜整夜做不完的数学作业。一起去摘梨子,伯伯总多给你一个。”窗外的知了还是和那年一样没完没了,只是这一次不像唱歌,倒像在念紧箍咒,“就连于简,”她更重的抿唇,语气充满了不甘,“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输,你知道吗?”我脑袋突突地疼,绿枝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她的嘴张张合合,表情那样哀愁,那样痛苦。
“不是这样的!”我试图解释,绿枝终于甩开我的手,跑过幽暗的走廊。“不是这样的……”我望着她的背影,多想告诉她,小荷老师从来不夸奖她是怕她骄傲,给她布置大量数学作业是因为她严重偏科,伯伯多给我一个梨子不过是他恰好认识我父母罢了……然而没有必要了,谁也无法判定别人的思想。
千帆过尽后,只盼再相逢校园不大,不想相遇的人总是遇不到的。见面不相识,相逢太匆匆。反方二辩换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我也果然没能再赢过一辩。
熬过了苦长的隆冬,春去秋来,绿枝身侧的男孩换了一个又一个,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浅薄。真是讽刺的俗套剧情,从前我对美琼的言情小说嗤之以鼻,生活却猝不及防给了我一个黑色幽默。
在外求学辛苦,只知故乡冬夏,有时被负面情绪干扰就更思念童稚时的美好。再回家乡是夏天,笼着长衣长袖的我在路上与美琼不期而遇,精致的妆容和及腰的卷发璀璨的令人挪不开眼,只是眉目里似乎多了几分世俗气。我以为我们会尖叫着拥抱,再喋喋不休的分享这两年的经历。然而她仅对我一笑就从我身侧离开了。书包很重,肩膀被勒得很痛。“我连这个朋友也要失去了吗?”回答我的只有寂寂风声。
春节回家过年,又遇见美琼,昔年的默契真的难寻踪迹。美琼躲躲闪闪的目光令我无奈。那些不堪的流言我早有耳闻,我们是多年的挚友啊,她难道不肯相信我吗?
一次相逢无疾而终。我陷入迷惘久久无法自拔,一辩拍拍我的脑袋,“她们也许只是自卑,你太明亮了。”
我沉默好久,她们也是有光芒的好姑娘啊,我难道与她们不同吗?事实真相无从考究,时至今日,她们的音容笑貌还镌刻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从不褪色。
我从不后悔遇到她们,真的。我很想念她们,真的。
风在树梢鸟在叫,梦里花落又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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