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树:读《呼啸山庄》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3-10-16 09:27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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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来,我依然记得初读《呼啸山庄》的情景,藏在课桌下一口气偷偷读完。那年我十八岁,迷恋侦探小说,喜读阿加萨,对哥特式小说尤为着迷,被《呼啸山庄》浓浓的神秘气息深深吸引。隔着悠悠岁月,看了一九九二年朱丽叶·比诺什与拉尔夫·费因斯主演的电影《呼啸山庄》后,遂重读方平译作,读出别样色彩。

    《呼啸山庄》当然是一部爱情小说,迥异于我读过的任何一部爱情小说,却不仅仅是爱情小说。疯狂的复仇、彻底的爱与恨,两代人的恩怨情仇;荒原呼啸的狂风、孤独艰难生长的树,很难界定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小说色调阴郁,电影画面同小说一样笼罩在一片紫灰中,神秘、梦幻、迷离、凄美。故事发生在距今两百多年前的英国偏僻乡村,随着讲述者一层层走进荒原、走进山庄,读到那个与我们距离迢遥的爱情神话下掩藏的复杂人性,既是时代的缩影,又超越时代,荡漾在荒原上、时空中是那任呼啸狂风刮过依然傲然挺立向阳生长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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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文学评论家把《呼啸山庄》怎样定位,在文学界引起怎样的争议,它首先是本好看的小说,情节离奇、写作手法新颖,吸引我一读再读。故事发生在1801年深秋,房客洛克乌先生来到呼啸山庄,拜访房东希斯克利夫,呼啸山庄的古怪、希斯克利夫的怪癖皆让洛克乌困惑、好奇。洛克乌在病中聆听管家纳莉讲述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两家人、两代人的恩怨情仇。

    时间回到1771年,作者不是采用纯碎倒叙手法。两个叙述者在书中穿插进行,采用第一人称“我”代入,“我”即叙述者之一洛克乌先生,听另一叙述者——纳莉的回忆,纳莉既是叙述者也是当事人。这种叙述方式把作者深深隐藏起来,像面纱般让读者欲一层层揭开故事的神秘。完全让小说人物讲话,读者可客观地按个人的想法理解小说人物,而不是像十九世纪不少作家那样在书中充当代言人,把自己的道德观强加给读者。抑或这也不是作者的初衷,性格极其内向的艾米莉·勃朗特不过是将自己隐蔽起来,也是掩藏自己的女性身份,却更像福娄拜所说,呈现艺术,隐藏艺术家。

    1771年,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欧肖从利物浦带回弃儿希斯克厉夫,老欧肖对希斯克利夫宠爱有加,却不被家里其他人喜欢,尤其是儿子亨德莱。6年后,老欧肖去世,亨德莱外地求学归来,偕妻子奔丧。从此希斯斯克利夫沦为家里仆人,女儿凯瑟琳却与他关系亲密。青梅竹马的两人个性相仿,一如荒原自由生长的树,由着性子长大,爱情的种子也在两人心里悄悄发芽。

    荒原的天气说变就,影片中有一个镜头把天气的变化同两人关系的变化很好地衔接起来。他俩在阳光明媚的荒原上嬉戏,希斯克厉夫让凯瑟琳闭上眼睛,说她再睁眼时,若阳光依然灿烂,她一生就会快乐、幸福,否则就会充满坎坷、痛苦。待凯瑟琳睁眼时,天空骤然乌云密布,狂风呼啸而来,二人惊恐万分。他俩无意中闯入与呼啸山庄完全迥异的画眉山庄,凯瑟琳被家犬咬伤,留画眉山庄养伤。待凯瑟琳从画眉山庄回来后外表完全变了一个人,衣着、行为举止变得文雅,像上流社会的小姐,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在荒原里疯玩的野丫头,让自尊心极强的希斯克厉夫自卑,不愿再接近她。然而凯瑟琳内心依然是那个喜好自由、不受羁绊的姑娘,但两人的感情已悄悄发生了变化。

    翌年,亨德莱的儿子哈里顿出生,妻子不久去世。1780年,凯瑟琳接受画眉山庄小主人埃德加·林敦的求婚。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凯瑟琳与管家纳莉的一段对话皆是推动情节的高潮。

    “我对埃德加的爱如同树林里的枝叶,时间会改变它,就像冬天改变了树林一样。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就像树林下面恒久不变的岩石,不能给人多少显而易见的乐趣,但却必不可少。”

    凯瑟琳愿意嫁给林敦,并不是因为更爱他。富丽堂皇的画眉山庄、年轻英俊的山庄小主人,锦衣玉食、被人崇敬艳羡的生活,恐怕很难有女人能抗拒。凯瑟琳清楚知道嫁给希斯克利夫,两人只得“去讨饭”的结局,也更清楚知道失去了希斯克利夫也就失去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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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斯克利夫偷听到凯瑟琳与纳莉的对话,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离家出走了。凯瑟琳寻他未果,巨大的痛苦撕裂她的内心,大病一场,几乎死去。三年后,埃德加·林敦迎娶凯瑟琳。婚后不久,希斯克利夫从外地回来,访问旧情人。这三年,作者没写,希斯克利夫是怎样在外地求学、发财,外表变成绅士归来,凯瑟琳又经历怎样的煎熬,变成林敦夫人。抑或,长年生活在乡间,闭塞的环境让艾米莉·勃朗特略去自己不知道的世事,也可能作者有意为之,略去不重要的情节,把重点放在人物的内心,希斯克利夫是怎样转变为复仇者,一步步实施他的复仇计划。

    多年来,亨德莱一直欺辱希斯克利夫,让他干粗活,剥夺他受教育的权利,更不可能让他与妹妹凯瑟琳相爱。倔强、刚硬的希斯克利夫一直隐忍着,一笔一笔记在心里,寻求机会报复。书中有一个细节,可以看出希斯克利夫从小就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老欧肖给亨德莱与希斯克利夫一人一匹马,希斯克利夫的马腿断了,想要亨德莱的马,便威胁亨德莱,如果不给他换,就要把亨德莱欺负他的事告诉他父亲,硬逼亨德莱把马换给他,尽管为此又遭亨德莱毒打。待1783年希斯克利夫从外地回来后,已是一位具有绅士风度的有钱人了,但内心丝毫未变,复仇之火越烧越烈。首先通过赌博赢得亨德莱的全部家产,让原本因妻子死后变得靠赌博、酗酒过日子的人更是行尸走肉,不久便死去。希斯克利夫夺取了呼啸山庄,更恶毒的报复是剥夺亨德莱的儿子哈里顿受教育的权利,让他从呼啸山庄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变成一个粗鲁、毫无教养,只会干粗活的下等人,尤为痛心的是哈里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遭受的迫害,反而对希斯克厉夫生出父亲般的依恋。

    希斯克利夫深深的恨皆源于浓浓的爱,凯瑟琳是他生命的唯一。外地归来得知凯瑟琳嫁给埃德加后,希斯克利夫不顾一切闯入画眉山庄,先见心爱的人,再一步步施展复仇计划。凯瑟琳再见到希斯克利夫激动万分,还天真想让丈夫与情人成为朋友。埃德加有教养,性格软弱,与希斯克利夫截然相反,虽说心里瞧不起希斯克利夫,极不欢迎他来到画眉山庄,但为了凯瑟琳也只好妥协。二人在一起矛盾随时可爆发,凯瑟琳终于受不了他们的激烈争吵病倒了,这一次比希斯可利夫离家出走时更严重,一度神经错乱。她不顾虚弱的病体奋力打开窗户,让冬日荒原的狂风呼啸而来,已不仅是对希斯克利夫的思念,更多是对故土,对自由的渴望。

    “但愿这呼呼的风是从格子窗边的枞树林里刮来的!让我在风里感受一会儿吧,这是直接从原野里刮来的风啊——让我在风里透一口气吧!”

    凯瑟琳这个喜好自由的鸟儿关在金丝笼后渐渐委顿,与其说死于失去爱情莫如说死于失去自由。艾米莉·勃朗特一首诗很好诠释了凯瑟琳对自由的渴望,也是作者对自由的向往。

    “我若祈祷,那唯一启动我双唇的祷文只有:
    “请别扰乱我的心,给我自由。”
    是的,短暂的生命已近终点,
    这是我唯一的祈求——
    无论生死,但求心灵无拘,
    又有勇气承受!”

    凯瑟琳在生下女儿小凯瑟琳两小时后就死了。不能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好比一颗心被撕裂了两半,活不下去。

    “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

    她甚至不可思议地嚷道:“我就是希斯克利夫!”

    他们的灵魂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只不过是肉体有两个而已。就如希斯克厉夫对凯瑟琳所说:“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好,它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漠。而我就像是一个孤魂野鬼。”

    毛姆在《面纱》里说“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的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的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

    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的爱情恰是彼此填满、彼此充实,像荒原艰难生长、彼此缠绕的树,无论怎样呼啸的风暴也难以将他们分离。凯瑟琳死后,支撑希斯克利夫活下去的理由,惟有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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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斯克利夫迎娶了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娜,只因伊莎贝娜继承了她哥哥的遗产,却毫无人性粗暴待她,看似报复埃德加,抢夺画眉山庄,又何尝不是报复有钱有地位的上等阶层,是地位、金钱的巨大差距导致相爱之人不能走到一起,无论那个时代皆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希斯克利夫报复最险恶的手段是把天性聪慧、个性刚毅的哈里顿变成一个粗鲁野蛮的下等人,让亨德莱的后代去体味自己当年所受的屈辱。而希斯克利夫自己的儿子小林敦却是一个身体孱弱、性格懦弱、极端自私的人。小林顿十二岁才回到希斯克利夫身边,她母亲在他未出生时便逃到伦敦附近,把他养到十二岁后病世,被埃德加带回画眉山庄又被希斯克利夫强要回去。伊莎贝娜逃到伦敦附近,独自带孩子这十二年,作者略去未写,恰如希斯克利夫逃离呼啸山庄那三年,重点放在两个山庄里。倘若说呼啸山庄是纯朴、落后的山野象征,那么画眉山庄便象征着文明的现代都市。希斯克利夫报复的野心最终是要夺取画眉山庄,为此,他让小林敦和小凯瑟琳结婚,预测小林敦活不过十八岁,所有的财产便归自己所有。他的报复也是对不平等社会阶层的报复,掠夺画眉山庄,进入文明社会,却又不能融合。

    小凯瑟琳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却没有母亲的火爆脾气,是个温柔、有爱心的美丽姑娘,在父亲羽翼下长大,但在希斯克利夫威逼下成了小林敦妻子后,变成一个麻木、冷漠的小妇人。小林敦完全是他父亲希斯克利夫拿来利用的软弱工具,在完成与小凯瑟琳结婚的任务后不久便死去。小凯瑟琳的父亲埃德加也病逝,希斯克利夫夺取画眉山庄。希斯克利夫并未因小凯瑟琳是情人的女儿而善待,反而在肉体、精神上折磨她,然而,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哈里顿与小凯瑟琳竟产生了真挚的感情,发展成恋人,犹如当年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

    希斯克利夫成了画眉山庄和呼啸山庄的主人,复了仇却无一丝喜悦,甚至更感疲惫、孤独,完全行尸走肉。

    “我的灵魂杀害了我的肉体,可是灵魂自身并没有得到满足。”

    哈里顿虽然被希斯克利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但在爱情的力量下,在小凯瑟琳帮助下学习文化,渐渐走出愚昧的蛮荒世界。希斯克利夫从哈里顿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哈里顿与小凯瑟琳的爱情,又让他看到自己与凯瑟琳的爱情,冷酷的心终于开始融化,再无力去报复,在期盼与凯瑟琳灵魂相遇中绝食而亡。哈里顿和小凯瑟琳婚后准备搬到画眉山庄,呼啸山庄犹如一个古老的传说,埋葬在荒原上、教堂里,人们的记忆中……

    爱最终战胜了恨。影片最后的镜头如梦如幻,凄美绝伦。凯瑟琳身着白衣,被一束光包裹着向希斯克利夫走来,希斯克利夫从梦幻中走出,俩人牵手向荒原走去,向有光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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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希斯克利夫”,可以说,希斯克利夫就是艾米莉·勃朗特,尽管这位天才女作家在《呼啸山庄》中采用了“俄罗斯套娃”般的结构,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但从艾米莉·勃朗特的经历、个性来看,她的内心就住着一个希斯克利夫。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的爱情有世俗之爱,却更多是灵魂之爱,艾米莉·勃朗特用俩人灵魂的结合完成自我的追求。死,不再可怕,对希斯克利夫来说,惟有与凯瑟琳灵魂的结合才能让他得到安宁;对艾米莉·勃朗特来说,惟有死才能获得心灵无拘。

    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的爱情就是一个爱与背叛的故事,但爱恨那般彻底的恋人,生活中委实不多。恰因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浓烈的爱与恨,彼此渴望灵魂交融,升华为超世俗的爱情,却不仅仅是爱情,而是一个人内心最高的追求,对自由的无限向往。

    艾米莉·勃朗特,一位从未结过婚、未恋爱过,生活在现实和梦幻间,仅活了三十岁的女作家,凭天才的头脑、超丰富的想像写出了超越爱情,超越生死的的诗化小说,也源于对故乡荒原深深的爱。她虽说到国外有过短暂留学,却没有对外面的世界生出向往和留恋,反而愈加依恋荒原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惟有在荒原才能找到乐趣,尤其是自由,荒原不仅是她安生立命之所,也是她创作的源泉之地。恰是与自然的对话中寻求某种比语言或行动更强大的象征,体验自然与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一瞬,来揭示人性中沉睡的巨大激情。

    树的意象在《呼啸山庄》中屡次出现,希斯克利夫、哈里顿、艾米莉·勃朗特,他们皆是荒原中艰难生长的树。呼啸的狂风吹弯了希斯克利夫这株树,扭曲了他的人性,采用极端的手段用恨来报复人与社会。哈里顿是希斯克利夫的复仇对象。

    “好一个孩子,现在,你是属于我的啦!咱们倒要瞧瞧,这一株树是不是也会长得弯弯曲曲,跟另一株树一个模样——假使它也长在风口里,让猛风来扭它的树枝树干!”

    但哈里顿并不恨希斯克利夫,反而对他生出父亲般的爱,虽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却努力学习文化,以顽强的意志,对爱的渴盼中走出愚昧,最终用爱化解恨。哈里顿并未像他的父亲,既有着希斯克厉夫的坚韧,却无希斯克厉夫的残忍,人性未扭曲,而是依着树的本性,迎着阳光健康生长。

    艾米莉·勃朗特天生就是长在荒原的树,荒原于她既是现实世界又如给予她灵感的梦幻世界,无论怎样的风暴也吹不弯,即使吹光了树叶,来年依然生出新芽。

    艾米莉·勃朗特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说她:“比男人还要刚强,比小孩还要单纯。”抑或,她把自己化身为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既有希斯克利夫的坚韧顽强又有凯瑟琳的单纯任性。从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身上可看到作者的影子,却又超越了具象的人与物,不再是普通的男女之爱,不再单纯通过人物表达自己的爱与痛苦,而是看到了人性表象下的力量,恰如作者所言:“我看到一种人间或地狱都无法打破的安详,我感到那无穷无尽、没有阴影的死后生活——他们进入的永恒世界,那里生命无限长久,爱情无限深挚,欢乐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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