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撑着一把蓝色大伞仍不足以抵挡。肩膀和裤腿被淋湿了,脚下的鞋更是完全湿透了,走一路,便踢一路水,里面的脚被水泡着,发出哒哒的声音。
我从校门口出发,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包,里面装着我日常换洗的衣服,两件衬衣,一套运动服,一条牛仔裤,三件内裤。和一个黑色的皮夹,里面有几百块钱,一张身份证。和一本书,《文学经典选读》。虽然是教材,但确实挺有意思的。我一直舍不得扔。
轻轨下面的扶梯又坏了,只是放了一个牌子,却没有人来修。我只能撑着伞自己爬上去。我觉得我很累,爬到一半还需要停下来歇口气,好像肾虚了一样。我爬上去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的车灯发出微弱的光,模糊不清。
我刷卡进去,看看时间,十七点过一分钟。又等了六分钟的轻轨,终于站了上去。包始终被人抵着,有人在使劲将我往门那边挤,我又朝另一边挤了挤才放下脚,有个恶狠狠的抱怨声音响起,“挤啥子嘛!”是个女人,斜睨着我。我停下来,一动不动。
到了火车站,售票厅的地面全是水,看起来光光滑滑,亮亮堂堂的。大家都小心的移动着,否则会摔倒。排了半个小时队,终于取到票。两张票,三百六十七块钱。
外面的雨依旧很大,水顺着玻璃窗不断线的往下滑,视线模糊。人群纷纷往候车厅去,又排着长长的队伍过安检。
大概在七点的时候,我终于听到电话响。
我问“你在哪?”
那头说,“不好意思,我才下班。现在马上过来。”
我将手机拿到前面来看了看时间,又贴着耳朵,“现在不必了,晚点了。”
他说,“那我们下次再走吧。”
我沉默了一下,点头,说了声好。又补充了一句“那我回去了。”
那头沉默。我打算按掉电话。
“等等。我想见见你。”
我没有说话。
“你来我家吧?”
这,我想了一下。
他又说,我来接你。
我挂了电话。
我在候车厅里又等了一个小时。他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他的脸很普通,皮肤偏黑,不爱笑,不爱说话。
他在候车厅外面给我打电话,“出来吧。”我走出去,他看到我,嘴角扯了一下,扯出个笑。
“走吧。”我看了他一眼。我撑开了我那把大蓝伞,他撑着他的折叠伞,一起迈向雨中。
拦了一辆出租,他跟司机报了地址,先坐进去。我犹豫一下,还是跟着坐了进去。
司机是个胖子,将车开得轻飘飘的。雨刷不住的在前面挥舞,玻璃上的水依旧没完没了。
他将头仰着,一言不发,好像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侧头望着窗外。司机沉默,依旧将车开得轻飘飘的,让人昏昏欲睡。车一直走,一直走。
慢慢的,我感觉睡意来袭,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便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没做任何梦,只感觉颠簸得厉害。我没有完全睡着,却也不想睁眼,感觉闭着眼能舒服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推了我一下,说到了。我朝着外面看了一眼,无意见瞥见司机有些不耐烦的神态。我抓过伞,赶紧下了车。
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巷子门口,雨不知何时停了。立在两旁的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不太明亮,将我们的影子印在湿漉漉的地上。路边放着几袋黑色的垃圾,虽然下雨,仍然掩饰不住飘出来的酸臭。对面是一家小超市,可能由于大雨,早已经关门了。
他指了指巷子,说,就在里面了,走几步就到。
我看着他,“我去你家合适吗?”
他说,为什么这样问?
我说,你打算怎样向你家那位介绍我?
他顿了顿,笑着说,“就说是同学。”
我想了下,忽然感觉不太舒服,但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的妻子在门口洗衣槽洗衣服,肥皂水顺着小孔流下来,慢慢的流到地上,蜿蜒至我们脚下。
我之所以知道她是他妻子,是因为他给我看过照片。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瘦,颧骨高突起的女人。她的头发好像是随意的挽着,有一些没绑住,垂了下来,遮住了脸。
他说,我回来了。
那女人撩了一下头发,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再转头看到我,微微愣了一下。
他指着我,笑着说,这是我同学,
我点头说了句嫂子好。
她扯了扯嘴角,手在衣服上搓了搓,还是招呼了一句。
他拍了我一下,我跟着他们进屋去。
他妻子进屋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剩饭,又重新打火炒菜。我在厅里坐着不知该干什么。他抱着他女儿。
他女儿我也是见过照片的,只不过照片上的她穿戴整齐,现在大概是刚刚哭过,稀疏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了,鼻涕抹在脸上和衣袖上,脸上花一块白一块的。他妻子拿来毛巾,他顺手接过去给他女儿洗脸。
他一会儿逗他女儿,他女儿便咯咯的笑,像快要笑得喘不过气一样。一会儿又和我闲话两句,我很不自在的坐着。
忽然听到一声喵,脚下路过一只猫。我蹲下去打算将它抱起来,他说不能抱。
我问为什么?他说,它得病了,小心被抓了。我这才看清它,干瘦的身子,瘪着个肚子,毛全是干枯打着结,确实是生病了。我悻悻收回手站起来。
在九点过了之后,终于可以吃饭了。他的妻子在端菜,我愣愣的想要去帮忙,她让我出来等着,语气很强硬,我又只得出来。
最开始吃饭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咀嚼的声音,就只有她女儿在咿咿呀呀的,他偶尔笑笑。
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妻子忽然看着我说,忘了问了,你要喝酒么?
我没来得及回答,他接过去,不喝,不喝。
我愣愣点点头。
他妻子又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说,又加班了。
他妻子又说,过两天老李的儿子结婚。
他又嗯了一下。
他妻子问,给多少钱随份子合适?
他想了下,说,就五百吧,差不多了。
他妻子像打开了话匣子,孩子马上该上幼教了,学费可不便宜。昨天老家来信,说你妈身体不好,让你寄钱回去。刚刚炒菜,发现盐又没了,油也没多少了。……
他闷声吃着饭,一句话不吭。
我默默的扒着米饭,不知是否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他妻子忽然又看着我,“你是他同学?”
我有片刻的紧张,和他相视一眼,又赶紧移开。我点头说是。
他妻子眼睛流露精光,又说,“但你看起来像个学生。”
他解释,直系的,直系的,小几届而已。
我没接话。
他妻子又说,你换个工作吧。
他淡淡答,哪是那么容易换的。
他妻子脸色不太好,那你倒是找啊,你不找它能主动来?
他有些不耐烦说,我每天上班这么忙,哪有时间找。
他妻子看了我一眼,沉着脸,没再搭话。
忽然哐当一声,他女儿的碗掉了。孩子大概是受到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他妻子一把扯过孩子,尖声大喊,“没出息,碗都端不住,整天只知道哭,不许哭!”
小孩子哪懂这些,哭得更厉害了。
他妻子吼道,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感觉这句话砸在我心上。
他看了他妻子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低头喝了一口酒。我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绝望。
十点半的时候,他留我在他家歇,我执意要走。他送我出来。我们一路无话。
走到大马路边,我先停下打破沉默,“我在这坐出租,你回去吧。”
他说,对不起。
我心里觉得好笑,没接话。
但仅沉默了片刻,我还是没忍住,“你为什么要让我到你家里来?”
他深深叹口气,“你也看到了,我的情况,不允许我……,虽然我也受够了!”
“难道我还不够绝望,不够惨么?”
他愤怒的盯着我,我愤怒的瞪着他。良久。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他问。
“是!”我脱口而出。
他笑了,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我愣了一下,也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雨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我想要撑伞,才发现我雨伞落在他家里了。雨又越下越大,很快跟瓢泼似的。
我转身,他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雨雾里……
短信声音响了一下。
我站在屋檐下,摸出来。他发的,内容是“我们还是就这样煎熬着吧,不要私奔了。人活着,不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到哪不都是一个样。”
我惊觉,原来我今天在私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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