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滴雨打在车窗上，也打破了沉默。我按下车窗，我把脑袋向车窗外探了探，落了几点雨到我脸上，我闻到雨滴激起的尘土味。
我关上车窗，对田露说：“前面服务区我们休息一下，等会我来开车。”
“我忘了查下天气预报。”
“没关系的，一会就能停。”
雨开始大了起来，劈里啪啦地打着车窗。田露加快了刮雨器的速度，放慢了车速。车子驶进服务区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有些车和我们一样开进服务区来避雨，人多起来驱散了午夜服务区的寂寥，人们涌进商店买吃的，有的在走廊抽烟。
我上完洗手间后，走进便利店想买点吃的，可看了半天找不到合意的东西，最后我买两罐速溶咖啡。把咖啡递给田露的时候，我说：“不太好喝，不过还是可以用来提提神，不过，如果你想睡觉的话，最好还是别喝这个。我开车的时候，你还是睡一觉吧。”
“我想睡不着觉的时候便对自己说不要睡着不要睡着不要睡着，或许喝了它有助睡眠。”
“那就试试！”
田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沿着易拉罐的边缘仔仔细细地擦拭，她的手很好看，白皙欣长，手捏纸巾时手背上的肌腱细直纤柔，指甲修剪出曼妙的弧度。她那专注的神情是一心投入一件感兴趣的事情时才有的神情。她拉易拉罐的拉环时的小心谨慎，像似在引爆一枚炸弹。她喝咖啡时嘴似乎没有粘到易拉罐，只是轻轻凑近罐口，咖啡是被她倒进嘴里的，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啜饮着。我真想跟她调换一下各自手中的易拉罐，我想她那罐咖啡喝起来一定特别提神。
我想到高中时期的田露的样貌，她那时候像一个小仙女，无论走在哪里，双脚都如同正踩在绿茵萋萋的草地上。而现在这个雨夜滂沱的夜晚，她站在我身边静若处子，灯光聚焦在她身上，包围在黑夜之中的灯光富有诗意。
雨来得急，也走得快。当雨点开始稀疏时，我们重又上路。这次换我开车了，我放慢车速，然后将车窗打开一点。雨后的空气呼呼地吹进车内，如同雨水流进干涸的土地。
当车窗关上后，我们像刚刚饱饮了雨水的禾苗，透出一股清新的生机。我的心头的画面还定格在她眯着眼睛头发被吹乱的样子。喜欢有时候是折磨人的事情，此刻折磨就攀上了我。
我脑袋经常被各种恶俗淫荡的念头占据，如果把我心里的所有心思都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雨会停风会止一声响雷会落到我的头顶。我祈求原谅，也应该被原谅。对于老天来说，祂的一次鼻息间我就灰飞烟灭了。对于他人来说，我的浅薄荒唐不值一嗮。唯有对我自己，我要带着这颗轻贱庸俗的脑袋直到死神把我带走，在此之前我要受它的鬼惑，受它的折磨，自己嘲笑自己。
一阵雨给我们带来欣喜，一阵风吹走了我们的睡意，在这最夜深人静的时分，我们却像似刚吸完兴奋剂似的。我对她说我们应该说些开心的事情。她说就是啊我们应该说点高兴的事，跟我说说你的大学生活吧。
她微笑地注视着我，眼神带着一种亲切，好像她对你持有特别的偏爱，被她用这样的眼神凝视，我想无论对哪个男人都是一种享受。她的好奇心如此温柔，让我无法拒绝。
1998年秋季开学，我一出火车站就看到车站广场红旗招展，很多学校拉着条幅欢迎新生报到，我不由得心潮澎湃。接站的学长从我手中热情地接过行李，这一刻我有进入一个新天地的感觉。如果说我的人生有什么得意的时刻，这一刻绝对算是。其他同学都有家人陪送，而我就是自己一个人来报道。有家长向我投来同情的眼光，而我却感到一点骄傲。
高中和大学是两段相继的日子，但在记忆里却是截然不同生活，既有环境的变迁也有心态的改变，回想起来高中时期好像带有久远的意味，而大学生活还记忆犹新。高中时期的生活沉闷单调，但是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因无所遐想而保持宁静。大学校园则呈现纷繁复杂的气息，在这种氛围之中，我总是有一种心绪不宁的感觉。我是自卑敏感的人，容易受到周遭环境的影响，我不知道这种性格为我带来何种好处，但却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它为我带来的痛苦,而造成痛苦都是琐屑之事。
自卑的人总是渴望表现得洒脱一些。去大学报到的路上，我就想我此后要做一个洒脱自信的人，就像王朔笔下的男主角那种气质，对一切都抱着爱谁谁的态度，他越是无所谓别人越是拿他当回事。想要成为一个与本性截然相反的人，就无可避免显得不真诚。我表现为外表和内在的浮夸，在花钱方面我也颇为慷慨，还学会了抽烟喝酒，为了美化自己有时还不惜编造谎言，但是这些并未为我带来更多的快乐，而是带给我本来不会有的沮丧和懊恼。我曾把这种改变当作为走向成熟而做的努力，而实际上真正的成熟却是坚持本我。
在宿舍卧谈会中我表现得很活跃，从书上读到某个警句，想到一句俏皮话，就非说出来不可，即便伤了别人也不在乎。没有人像我一样在谈话过后还在脑子里逐句回想刚刚讲过的话，想想哪里说得不好，哪里还可以说得更好。我一边想着融入世界呼风唤雨大干一场，一边又抱残守缺孤芳自赏，结果我成了一个自怨自艾的怪咖，经常自己把自己搞得头昏脑涨。
尽管我刻薄虚伪，但我还是凭借谈锋机智赢得了一些友情，室友们偶尔三五个相邀去校门口饭馆搓一顿时，也经常邀上我。请客最多的是赵晓华，不仅因为他最有钱，还因为他喜欢热闹，他不善饮酒，但是喜欢和大家一起喝点酒，他喝酒过后就快乐得像个孩子，但是要是他喝多了，他就变得特别感伤，会流出眼泪。在我们看来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眼泪的，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没有来由的感伤，他喝酒通常都很克制。
赵晓华是省城本地人，家庭经济条件优越。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在他很小的时候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更让人嫉妒的是他本人的优越条件，他长得高大帅气，有电影明星气质，单凭长相就可以征服世界，不过他自己一直想要依仗的却是头脑，他聪明又用功，生活和学习上都很自律，更难得的是他没有钱子弟的那种娇宠之气。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在考虑怎样才能出人头地，而他一生下来就学着如何平易近人。不得不承认，无论我将来怎么飞黄腾达，我也成为不了他那样的人，唯有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我把笑话和俏皮话最多地用到赵晓华身上，时不时还挖苦他几句。赵晓华却好像享受我对他的挖苦嘲弄似地，在我嘲讽他的时候，他一副乐呵呵的表情，他如此安之若素甚至激起我的妒意。
新友谊带来的新奇和兴奋随着一个学期的结束也就冷淡下来，处于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最强烈的愿望是渴望得到异性的关注，所以那些走在校园里的伴侣成为羡慕的对象。年轻人渴望的不仅是爱情本身，还有爱情带来的虚荣心。
虽然校园里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女，但是恋爱仍然属于少数人的，我们班四十五人中在大学期间有恋爱经历的不过十几人。那时候年轻人总是那么容易害羞，那么在乎他人的眼光，而唯独不在乎自己，我们从小遭受的教育让我们发育不良，年轻的欲望和激情在羞怯中过早枯萎，原本对于人最根本的东西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舒展过。
我的外表不足以让女生主动靠近我，我的羞怯又使我没有勇气靠近女生，而我的室友又大多数和我类似的人，他们一点忙也帮不上。他们挤在窗户前冲楼下女生吹口哨时，我嘲笑他们无聊，实际上我比他们更觉无聊。
我的恋爱季直到大三才开始的，不过我上的医学院是五年制本科，所以说虽然是迟来的爱，但是还不算太晚。我女友叫于娜，认识她也要归功于赵晓华。
如果说赵晓华有什么明显的缺点的话，那就是他的花心，在高中时期他就恋爱过，上大学后，他每年都要更换女朋友，到大三之前谈过的女朋友已经有三个了，即便如此还是他谦虚谨慎的结果。于娜是赵晓华的第四个女友，不过他们交往的时间很短，赵晓华觉得不喜欢她后就有意疏远她，而于娜却一直不肯放手。
于娜长相并不出众，右眼睑处有一个分币大小的乌青色胎记，鼻梁两侧长有一些斑点。她带着宽厚镜框的眼镜，在眼镜的遮挡下不太明显，但是最在意的目光总是来自自己，或许这些影响了她的自信，她走路时有点儿低头含胸，头发有意无意地遮盖她的脸颊。其实她有一个修长匀称的身体，如果她能自信将她的这一优势展示出来，那么她是有魅力的，至少不该像她自认的那么自卑。
当于娜步履匆匆几近无声地从赵晓华面前闪过之时，好像是要从他视线范围里一跃而过，而正是她这种掩面而过的神色触发了赵同学敏感的探测器。他总是在捕捉与众不同的猎物，而她那个瞬间就是最让他觉得与众不同的。
像赵晓华这种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偶尔吃了口苦瓜会觉得滋味不错。他确实表露出一种对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尝尝的偏好，于娜就是他逐奇猎新的结果，但是他很快就觉得她不对自己的胃口。对他这样的老饕来说，不仅天生有一副尝新食鲜的舌头，还有一副好胃囊，这样的小意外既伤不了他的心也伤不了他的胃。
跟赵同学的没心没肺相比，于娜则是一副胃溃疡发作的样子，她眉头紧蹙雾锁荷塘的样子站在男生宿舍门口，等着见赵晓华。有一次赵晓华和我一起回宿舍，远远地看到于娜，他让我帮她引开，那次我帮了他的忙。
不知道老天要惩罚我撒谎，还是出于对我的眷顾，后来几次于娜找赵晓华都叫我撞上了，我不仅帮她传了几次口信，还帮他捎过一封书信，但是赵晓华的回应就是一概不理会。赵晓华的傲慢激起我对他的愤慨，也激起了我对于娜的同情和好感。
男生宿舍一楼的东侧有几间小卖铺，那里永远都飘着茶叶蛋的香气。小卖铺门前有一块广场，广场和马路间隔着一圈铁栅栏。我有一次外出回宿舍，看见于娜垂着头坐在铁栏杆上，陪在她身旁是一杆路灯，昏黄的灯光从她的头顶罩下来，她像舞台剧中孤身台上的女主角。
也许她不过是想一个人坐坐，但是我的同情心把我引到她身边。我对她说和赵晓华分手了对她实际上是一件好事，因为赵晓华这个人从来就是朝秦暮楚。就在我在对赵晓华表示强烈谴责之际，于娜突然冒出一句：“男人不都是很花心？”
我不知道女人说这句话时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成熟或者显得有见地，但是当时我觉得她说了一句陈腐的话，而比她还要陈腐的就是我，我竟然心里暗想，别人花心不花心我不敢说，但是我敢保证我一定不花心。
并非我的口才说服了她，而是我的真诚感动了她，于娜跟我说话多起来。她的每一句话都能带走她的不快，她说得越多心情便越轻松。我很享受只是作为听众就能改变另外一个人的心情那种新奇，跟我挥手说再见时，她朝我露出灿然一笑，让我相信她今晚可以睡得安稳。我松了一口气，好像刚解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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