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家规模宏大的精密电子制造公司认识利娅的,那家公司拥有超过十几万的基层工人,这大概是它的福利待遇比其他工厂优越的原因,但是我确定这是剥夺了我六年青春的基地——是的,我们周一到周五都必须穿着统一颜色和款式的工作服,还要戴帽子,我的发型就是这样被破坏的,我们的胸前必须佩带一个工作识别证,你一定见过85.5X54毫米的一张加磁的长方牌,正面有个人照片和姓名工号——像一个墓碑——这是对于年华的消逝我偶尔发现的一个证据。
不过,我们都是自愿进去以每天十小时的代价去换来那份微薄的薪水,比较幸运的是,我被一个负责工业安全的组长挑中,他在这家公司已经干了八年了,他把我挑出来我以为是我比较出众的缘故,后来他对我说因为我像他的一个从小就被领养走了的弟弟。
正是由于有了这样一个稽核的工作,我才有机会看到基层工人的工作面貌,也因此认识了利娅。
她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内敛天生丽质的北方姑娘,按常规来说凡是长相漂亮的女孩在刚开始面试时就会被挑选到办公室去当文员,而利娅无疑是一条漏网之鱼。
当我在三楼车间看到她时,她正低着头,默默地做着手中的活儿——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工作——把六个螺丝用起子打入产品上相对应的六个孔中,再贴上一张保护膜——然后是下一个产品,如此,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除去吃饭和半小时休息的时间,从早上做到下午七点……我分明的看到了利娅的岗位上已经堆积了一些来不及做完的产品,她做的稍微慢一点,或者上一个工位稍微做的快一些,都会出现堆积。
一个戴着臂章的人走了过来,朝她吼道:“你,你在梦游吗?”
我看到利娅变得急切的表情,在训斥之下,她反而心慌神乱,动作更跟不上流水线的速度。
“怎么?做不过来干脆不要做了!你来了都半个月了姐!”那臂章继续讽刺着。
那个时候利娅是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没有哭出来的,我明白,也许我不该那样袖手旁观。
我指着离生产线不远的一个角落道:“喂,那个你,过来一下——”
“噢,什么事情,有什么问题这里……”那臂章已经放下了自己的臭架子,语气平和。
“这里,为什么没有放置两个灭火器,如果发生火灾……”我拔开笔帽,准备记录下来。
“我马上找人来放置……您先不要那个……您看,其实对于这个我也不是很了解该放在哪个地方……”他堆了一脸笑,软了下来。
“那你还当什么领班?你的老大是谁?”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最怕找自己的上司为他们处理一些麻烦事。
“我们绝对下不为例。你看我们都是出来打工的……”他表现出示弱和可怜的样子。
“好吧……”我看着他的灰脸,“你也知道都是出来打工的……那以后对打工的温柔一些不是很好吗,我确定你也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
那臂章唯唯诺诺说是。
在这里的生存法则,光有职权也不行,因为你顶多只负责你的部门,跟其他部门人员的融洽关系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职位比我高却还要礼让三分,这和一个交通警察照样可以查处违规驾驶的省长一样。
下午,我去三楼的饮水区打水,我的办公室本来在四楼,可是那里的饮水机坏了,正在维修。我感觉背后有人用手指点了我一下,是她,利娅,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今天中午的事,”她带着些许腼腆说,“谢谢你。“
我没想到她看出来了我当时是在为她解围。
“没事,我看不惯那些有点小权利便不可一世的人。”
她低垂着纤长的睫毛,一边接水一边浅笑道:“他们,都是那个样——习惯就好了。”
“嗯,你是哪里人啊,听你的口音是湖北的吗?”
“我不是湖北人……”
“哦,那太巧了——我也不是湖北人。”我说,
她微微一笑:“我该回车间了,我得把堆积的几十个产品赶完它。”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那一端。
借着工作之便,我开始比以往要勤快的往三楼车间跑,去稽核他们的生产隐患,我想三楼的人员一定都认识了我长什么样,我的上司对我的积极表示认可,并在开会时把我表扬了一番,当然如果不是为了多看几眼美丽动人的利娅,鬼才愿意那么干。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一个清凉的周末下午,但我没想到利娅依然穿着呆板的工作服,她看上去还是有点拘谨,她从北方老家带来的那种朴素和纯真依旧完好无缺的保留在身上。
“喝点什么?”在一家冷饮店我把饮品单递给她。
“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她说,表现得那么被动。
“你不要这样子,你平时爱喝什么?”
“白开水。”她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潮,“其实,我平时连白开水都不怎么喝,因为我上班,不能随便走动,如果离岗去洗手间,都还要跟领班打招呼……”
我暗暗掩饰住她的回答给我的尴尬,不明白,我不明白在点饮品的时候她为什么要说有关上班和洗手间的问题。
“哦,你们那规矩真多,人多了也只能这样管理吧……老板,来两杯可乐——中杯的……”我朝柜台的服务员兼店老板喊道。
“是啊,你不知道,真是烦死了……”利娅的话忽然多了一些,而且其中冷不防就掺杂一句他们那的家乡话,“你不知道,我们早上必须7:40在车间集合,点名,迟到几分钟都要挨骂,早上集合一次,中午集合一次,下午下班前还要集合一次……光恐怕我们少了谁……”
“最近电影院有《泰坦尼克号》,看了没?”我希望转移一个话题。
“什么号?”她眨着可爱的清澈的大眼睛,
我做了一个jack和rose在甲板上大鸟状的动作,她完全不懂的摇摇头。
“那是一个爱情的故事,很凄美的外国片……”
“我们车间一个女孩的经历也挺凄美的——她真的很可怜,她也给我讲了她的故事,我听了很感动,她之前怀孕了,然后他男朋友让她打掉,她就打掉了,身体还没恢复就又继续上班……而且她干活比谁都快,别人一个小时做一百个产品,她能做将近两百左右,其实做快了容易让后面的人堆积,我一个小时也顶多做一百多一点,但有时为了出货,就拼命的赶产量了……”她娓娓道来,仿佛这些事情她永远说不完道不尽一样,而我却听得乏然无味,看来泰坦尼克号注定沉没了。
“你是安徽人——嗯,那里是不是盛产砀山酥梨?我最喜欢的歌手VAE也是你们那里的人……”我说。
“是啊,我们领班也是安徽人,就是那个凶我的人,可他并不因为我是安徽人而偏向我什么,这也怪我不懂得怎么和他们相处吧……”她忽然完全改用家乡方言,“我的同事芳芳就跟他玩得很好,现在都是副领班了,反正我也么没指望去当什么……”
这时我端过店老板刚调好的可乐大口大口的用吸管吸着,我感觉自己和利娅无论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去,尽管我已经努力寻找我们的共同点,只是她的话题总是在粗俗和枯燥之间。
“我觉得你们稽核的人员真爽……可以随便走动,多自由,你们那里底薪也很高吧,我们才1500,你们呢……”
“哦,我们……”
我感觉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也许我们需要共同去发现彼此的共同点,但至少目前是没有看见,当我试着从生活的理想,谈到理想的生活,她只会在她自己的现实世界诉说,她总以我处在一个很高的位置,甚至当我聊及漂流时她都露出了疑问,她不知道漂流是什么东西。
因为公司内部的调整,我被调往子公司支援。时间过得很快,时间是一台碎纸机,它能粉碎那些像纸一样薄的回忆,如果你不费心的去拼回,你根本看不清曾经。不管看到的和看不到的,也不管跟你有关的和无关的,都无法阻止的发生过了。等我再次被调回来时,是在一个寂寞的夜晚再次想起利娅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里一直存着对她的那份温暖,虽然我都很难再记清她的脸蛋的轮廓,虽然我也很容易对路边的美女产生感觉,但对于利娅的感觉更加真实一些,我们毕竟相识相处过。
她原来的手机号已经打不通了,我去她之前待过的车间也找不到她的人,她原来的生产部门的一些人还在。于是我去了他们车间,很高兴又看到那个臂章,他正在口沫四溅的批评他的副领班,但是我真的很高兴能再次看到他,或许他能提供给我利娅的消息。
见我的到来,他打了个招呼。
“嗨,好久不见,你去哪里发达了?我们都以为你辞职了……”
哦,我想这正是他的心里话吧,不过他认为我能理解他表面上的玩笑话。
“那个女孩呢?”
“谁?”
“利娅。”
“哦,她调走了,调走很久了。”
“调哪里去了?有没有她的电话?”
“你可以去公司的内部网站上查到她的分机。”
利娅有自己的分机了?这是一般只有办公人员才有的权限,这使我好奇她被调往到了哪里工作。
果然,我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查询到她的分机号码。
“hello,请问,找哪位?”电话里是一个夜莺般婉转美妙的声音。
“利娅。”
“我就是。”
约会地点在市区一家高档的“月亮湾”餐厅里,利娅定的。只见她穿着长款毛衫,随意自然,腰间系丝带的裹胸裙,裙中黑色蕾丝格格外醒目,收口的裙摆上是图案奇特的花边,提着一只马毛流苏拎包。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她的装扮。
“啊,我没有迟到,虽然你等了我几分钟。”她将服务员递来的菜谱转递给了我,如同一只打开的芬芳百合笑着,“你回来了,今天算我帮你接风洗尘,这家餐厅我经常来,你点吧。”
“哪能让女士请客……”我附和笑着。
“这话就不对了,现在是男女平等,虽然这个社会讲究女士优先——不过也需要礼尚往来,你说是不是?”
“是是……”我惊讶于她的谈吐。
这完全跟当我讲《泰坦尼克号》而她讲自己一个小时能做一百多个产品时的她判若两人。
“你,调到副总裁那里去了?”
“嗯,助理……”
“不错,平时下班后都做些什么?”我承认我重新燃起了对于这个女人的激情,她的优雅她的迷人她的气质。所以我决定努力跟她谈谈心。
“你呢?”她问。
“我啊,有时下班后去KTV,或者看一些电影,对了,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泰坦尼克号》不?现在出来3D的了,很好看,去看过没?”
“服务生——对了,这是我的会员卡——刚才没有找到……”她向最近的一个服务生道。
转又问我:“你觉得法国的布朗康田酒庄的酒怎么样?”
“什么庄?什么?”我一怔。
“法国波尔多,梅多克镇,我上个礼拜刚从那儿随副总出差回来,我还没恢复过来,你不知道我原来有时差综合征……”
这时,西餐上来了。看着摆在服务盘左右的刀叉组,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不是很懂西餐餐具的基本使用礼仪。我看到利娅右手握住刀柄,拇指按着柄侧,食指压在柄背上……
“怎么不吃啊,这个是佐客牛排……对了,右手拿叉子……”
我连忙交换了左右手的刀叉,不过我一下手,叉子叉起的菜肴太大块,塞不进嘴里,必须用牙齿咬成两块,我那么做了……
我不知为何变得紧张了,手中的叉子就滑落到了地上,我急忙欲捡起来,利娅叫住我:“不用你捡——服务员……让他们来给你换个新的……”
我越发感觉自己忽然变得笨拙了。
“刀叉掉落地面,必须唤服务生来捡起,并为你更换一把干净的,才真正符合西餐的餐桌礼节。‘自己的过失应由自己负责”的理论’,在此处是行不通的。而且,把头颅探进桌子底下,这姿势也十分不雅。‘呀!刀子掉下去了!’千万不要这样大叫,应默默唤来服务声处理,如此才是合宜的处置法。”利娅盈盈笑着,“你也不用在乎什么美式和欧式的吃法了,什么姿势舒服就用什么姿势了……”
“嗯。”我点点头,接不上话。
“其实外国人,比如法国的风土人情和思维方式都和中国有所不同,中国的礼拜天是大街上人最多,商店里营业最好的一天。
法国的礼拜天是大街上人最少,所有商店(除了饭馆)都关门的一天。法国是天主教的国家,他们认为礼拜天是做礼拜的一天,是停下一切,奉献给上帝的一天。他们那里有些家庭中,孩子对长辈,对父母甚至对祖父母直呼其名,这表现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和家庭之中的民主……”
“嗯,”我试着对上自己的话,“我在子公司的那半年,那里的管理模式也挺民主的,比如对一个员工的业绩考核,大家是以票数决定甲乙丙丁的——那里虽然也是集团的一部分,但领导者不一样就呈现不一样的企业文化……”
“是吗?还有你知道吗?我们中国人说客气话表示对对方尊重,但丝毫不表示亲近,‘客气话’这词稍带贬义。‘自家人不说客气话’。他们法国人说客气话是做人的起码修养和顽固习惯,而根本不管对方是谁……在家庭生活中,夫妻之间,母子之间,兄弟之间,‘谢谢’‘请’‘对不起’之类客气话每日不绝于耳。在中国,父母和长辈是极为尊严的,绝不可直呼其名,甚至有人为避父讳,一辈子不将父母的名字写在纸上……唉……这是中国的道德和教养……”她的声音很好听。
真的,我很喜欢她现在的精神面貌,包括她所了解的知识,可是我却脑海一片空白,我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孤陋寡闻——只是点头称是。
“请问,两位喝点什么?”服务员礼质彬彬的走过来问。
“两杯可乐吧……”我说。
“来瓶玛歌红酒吧。”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斟满两杯呈宝石红色的红酒,将酒杯举起,杯口放在嘴唇之间,并压住下唇,头部稍向后仰。
第二杯她敬我,并莞尔一笑道:“我怎么感觉我们像两个世界里的人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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