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

晓强的同桌，是个爱偷窥他人隐私的姑娘，她不仅趁晓强不在偷看了他的日记，还将日记本给其他同学传看。

晓睿觉得晓强在日记里说的话，不似张氏一家的为人。放学后，性格刚直的他就指着晓强的鼻子，大骂其一家人虚伪。

晓强一开始用言语还击，后来发现自己吵不过晓睿，就着急用手去撕扯他的校服，因为用力过猛，将晓睿的校服撕破了，两人就发生了打斗。比起方晓睿被扯开了线的那件校服，张晓强在这场打斗中更加吃亏。他鼻子受伤，血糊了满脸，两只眼睛都肿起来了，单眼皮被打成了一单一双，眼圈周围又青又紫，手背上有一道口子，膝盖虽被校服遮住也透出深色印记，不难看出他的腿伤得不轻。

方晓睿和张晓强的父母，做了十五年邻居。双方父亲在小区的健身器材区碰了面，一番交谈下来，他们大致了解事情的真相。

方伯先开了口：“最近我家娃情绪不大稳定，可能是叛逆期到了，我和小鸥也在沟通尽量去解决这个问题。”方伯的手搭着儿子的肩，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抱歉的意思。

“都动了手，动手的都不对，”张伯摇着头说，“凡事都有道理可讲，打架是不理智的。”

晓强刚从医院缝完针回来，正坐在秋千架上，眼睛湿漉漉的，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双腿弯曲地盘着，也不敢轻易晃动。

“没关系，小孩子间打打闹闹也都正常，我们两家还是别为了这事伤了和气，主要不影响孩子学习就好。”方伯不想事情被闹大，便赶紧圆场。

“唉，算了，算了，不谈了吧。我们尽量少招惹，说多了人家也不愿意听。”张伯挥挥手，带着儿子走了。

十年前，方跟张两家关系很好，好到给孩子取名都要用同一个字。他们周末一起出去玩，一起吃饭，就连家里的兄弟姊妹办酒席也要互送请帖。

他们的愿望是晓睿和晓强可以一起长大，期盼他们能成为一辈子好友。

直到一个周末，张伯接晓睿的表姐来家里做客。

晓睿的表姐有抑郁症，她父母没将这件事告知方伯。那几日，晓睿的母亲回娘家探望生病的母亲，方伯接到老板的一个电话，周末需临时加班，他敲响壁张伯家的门，将晓睿和他的表姐托付给张伯照看。

午饭过后，张伯带着孩子们去河边玩。

他心想，婷婷比睿、强大十岁，应该可以帮忙照看俩小子，自己也可以省不少心。

可他叮嘱完婷婷，婷婷也不说话，低着头也不给他任何回应，他就当这位姑娘性子腼腆，不那么善于交际。

张伯拉着晓睿和晓强的手走在湖边，听他们比赛背乘法口诀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喊：“不好了，那个姑娘落水了。”

张伯猛一回头，发现本该走在身后的婷婷不见了，他扶着护墙一看，婷婷正在水中挣扎扑腾。张伯愣在当场，晓强也吓得不轻，他大哭了起来。只有晓睿还剩些清醒和理智，他不停摇晃着张伯的胳膊高喊：“我表姐掉河里了，叔叔，你快跳下去救人啊。”张伯想甩开晓睿的手，没想到自己先失了力气，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他脑子嗡嗡作响，像有好多只蜜蜂在飞，扰得他根本做不了判断。晓睿边哭边对张伯说：“叔叔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你是个坏人。我要去告诉我爸。我们会搬家的。”

四面都是嘈杂声。那熙熙攘攘看戏的人群有的拿出手机发自拍，有的开始录视频，还有越来越多的路人出于好奇朝这边聚集，也有人吓得尖叫，开始高喊救命。

“快，快把手给我。”

——如果那天，张叔心里有这样的念头，那表姐也许就能活到今日了……

晓睿因为这个，许多次从梦中惊醒。

表姐死了这件事这些年在他脑中盘旋着挥之不去，他想要忘记，但场景又会在梦里重现。

其实婷婷那天被一名好心的大学生救起送到医院，保住了一命。但晓强的记忆是错乱的，像被人篡改过，他总梦见表姐死了，他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每次惊醒他都感到害怕。

这些年，父母总以各种各样的真实案例教育他，生命只有一次，生命很宝贵。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这一生流血流泪都可以，疾病或者贫穷也都可以，但绝对不可以轻生。

他不堪面对那些自杀者的故事，也不相信，自己会成为那样的人。

晓睿的父母还教育他碰到邻居要谦和有礼，但他们每次看到张伯或者晓强，回到家都会心烦地叨叨半天，晓睿总可以听见“晦气”、“该死”、“无语”等词。所以晓睿每次在开门、关门的时候会如履薄冰，生怕撞上对门也恰好出来。

若真的碰上，他还是会用那蚊子般的声音向他们问好。

张伯一家人见他时越是欢喜，晓睿就越感到手足无措。他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当年殴打晓强那件事，就像被订书针钉死无法翻页的日记，无论过去多久都挥之不去。

他很想亲口跟晓强和张伯说声对不起，但每次话到嘴边，他看着正对他微笑的张伯，又觉得唐突，不合时宜，他低下头去，始终没勇气说出口，父亲和母亲也从未这样要求过他。

张伯自那天带着受伤的晓强回家后，他们也再未提过此事，就好像那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样。晓睿也时常想，如果当年，自己是像张伯一样的大人，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水救人，不管那个人是谁，他绝不会弃之于不顾的。每次这样想想，他的心，又会好受些。

一晃十年过去，晓睿已经结婚。

自那次表姐想不开轻生以后，父母就很少带着晓睿去表姐家玩。成年后的晓睿忙于学业恋爱和家庭，和住在远方偏僻村落的表姐也接触不多。

这次约晓睿前往表姐家乡的，是好久没联系的晓强。晓强因为工作关系，想去那个美丽村庄拍一组风景照，希望晓睿和他的表姐能做他的向导。晓睿也想去看看表姐的近况，于是便答应了。

表姐在迎接他们的时候，热情友好地介绍了当地的许多特色菜，晓强想要搜集各种当地的素材，他也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的幽默健谈让婷婷主动盛情邀请晓强到家里做客。

前方有条河，清澈美丽，水流湍急。

快要经过那里时，晓睿紧张地拉住了表姐的手，生怕悲剧再次重演。他感觉表姐的手在他的手里有些打滑，原以为是对方紧张，当他反应过来时发现，是自己手心的汗珠变得越来越密。

表姐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没有。”

“那你手抖得这么厉害，憋尿憋的？”晓强说。

“哇塞，你真幽默。”晓睿配合地鼓起了掌。

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河边站着一对少男少女，他们手拉着手，原以为他们是在谈情说爱，没想到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竟往下跳。晓强大喊了声“别”，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晓强把手里的相机一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头扎进了河里，奋力向他们游去。晓睿呆呆地看着晓强像条迅猛的鲸鲨般游着，他正环着那个少年努力靠岸。可一旁的少女仍在水中挣扎，她眼看着就要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晓睿正要往下跳，被表姐从背后死死拉住他并冲他吼：“傻子啊，你不会游泳！”紧接着他听见扑通一声，是表姐落了水——不，她没有落水，她手脚并用，动作娴熟地朝那女孩划去。晓睿跪下来双手撑在岸边，他闭上眼不去看他们，那一瞬间，他想起张伯，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做了一样的选择，连动作也一模一样——自己和张伯都是旱鸭子，若还非要跳下水去逞一回英雄，给正在救人的人添乱，那才真是丢了良心。他看着那对小情侣被表姐和晓强顺利捞上了岸，一番抢救过后活了下来，晓睿才松了一口气。

表姐蹲在两人腰侧，为他们拧去衣服上的河水。

“我尽力了，但还是不停滴水。”表姐说。

晓睿也上前帮忙，他们一左一右蹲着，少年和少女也不抗拒，低下头任他们摆弄。

他们带两个孩子去了婷婷家，婷婷拿来干净的衣裳给他们换上，晓睿递给少女一条干毛巾，又贴心地为少年擦去头发上的水，然后兑了两杯温水给他们喝。

晓强呈大字形靠在一张藤椅上，刚刚经历过一场有惊无险的他，现在看上去很是惬意：“两个小鬼，你们多大？”

“我十八，她十七。”少年说。

晓强又问他们为何轻生。原来，是他们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为了证明对彼此是真爱，就决定去河边殉情。晓睿听得眼睛瞪得老大，他刚想安慰人几句，只听晓强突然笑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将晓睿吓到了：“笑啥？”

晓强摇着头：“太傻了，他们……”

“怎么说话呢。你良心被狗吃了。”晓睿一言不合就开骂。

“唉，你还真是一点没变，”晓强看了眼晓睿，转过头问男孩，“小伙子，你爱她吗？”

“我可以为她去死。”男孩斩钉截铁。

他又问女孩：“你爱不爱他？”

“我也可以为了他去死。”女孩目光坚定。

“好好活着它不香吗，非要寻死。”晓强皱眉道。

“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少年反驳，“你们这些大人根本不懂。你若有天被逼到这一步，你也会觉得活在这世上没趣。”

“我才没那么傻，”晓强说，“你们都可以爱到为对方去死了，那还怕什么，难道怕穷、怕苦、怕接受不了现实的考验？”

“我们不怕。”那女孩也一脸倔强。

“是啊，”晓强说，“没有在怕的。大不了你们就带俩破碗，成立一丐帮。”

“丐……丐帮？”晓睿听得舌头打结。

“没错。等几年以后，丐帮的规模逐渐扩大，你们就可以召集五湖四海的兄弟，开一场武林大会，各路英雄十八班武艺集结，到那时，你们再上去露一手，一枚硬币作为暗器，飞出去谁都挡不住，厉不厉害？江湖人称硬币大侠，看谁不顺眼，你就送他五毛，简直大方得要命。这样一来，你们既成了武林盟主，又收获了江湖地位，走上人生巅峰，事业、爱情双丰收。到那时，再让你们回过头想想当年的那场殉情，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二。少年郎，你该不该感谢当年救你那位大哥？”

“赶紧结束吧。”晓睿小声嘟囔。

“别纠结了，都想开一点啦，”晓强继续道，“条条大路通罗马，多为彼此想想啦。你们不知道，哥哥有多羡慕你们。”

“羡慕？”那少女指着自己问。

“对呀，你们平平淡淡就能在一起，很幸福的。想想我追我女神，约她去游乐场前，在心里设想了各种美好画面——坐碰碰车，骑旋转木马，闯鬼屋，吓哭了我给她递纸，渴了饿了我排队给她买东西，精疲力尽的时候我背着她走去打车，整个计划男友力爆表有木有。我还期待着老天爷能送我们一场免费的雨，这雨一定不能提前下，要在我们两个都没有伞的情况下倾盆而至，我脱下外套，将衣服帅气地盖在她瑟瑟发抖的双肩，说一句，这外套送你了。我最后留给她的一个帅气的背影，让她魂牵梦萦……”

“大哥，你能不能别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撒狗粮？”晓睿捏着拳头问。

晓强举起双手：“听我说完。以上所述，是我的臆想，以下才是真实：到了那儿以后，我发现她跟我想象中的姑娘不同。她出门自带零食饮料，她跟我说她不玩碰碰车旋转木马那种跟抓娃娃一样幼稚的游戏，她也不肯进鬼屋，觉得人吓人一点儿也不新奇，除非，我能捉一只货真价实的鬼给她。她还非拉我去坐过山车。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对我满是期待，她喜欢过山车喜欢到愿意主动来跟我牵手，我根本不敢告诉她，我是多么恐高的一个人。毕竟女神都这么主动了，我硬着头皮我也要上啊。结果，那一天我差点没死在空中。下来后，我腿软地瘫坐在地上，抱着垃圾桶边哭边呕吐。那天是周末，路边行人巨多，天空噼里啪啦突然就下起大雨，我们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脱下外套，她也脱下外套，我俩对视一眼，在快要被淋成落汤鸡之前，我们同时用外套包裹住自己的手机。”

“哈哈哈哈哈，”少年无情地笑了起来，“听上去好惨……然后呢？”

“结果，跑进地铁站台的我们，就跟刚被捞上岸的你们似的。女神再没赴过约，我就比旺旺还旺了。”

“所以，你现在还是条单身狗？”少女问。

“是啊。”晓强微笑着点头。

晓睿说：“玩笑归玩笑，说真的，你们父母不是反对你们在一起，他们是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也舍不得你们就这样长大。你们该解开心结，去和他们好好沟通。要知道，你们是他们的全部，要是就这样离开人世，真的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表姐也插话进来：“所有的苦，都是命中注定。人还是活得清醒一点，你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姐……不至于吧。”晓强说。

“抱歉，是我唠叨。”婷婷的眼皮垂了下去。

晓强求助地看了眼晓睿。两人对视，晓睿发现晓强的眼圈红红的。他刚刚明明是用的玩笑的口吻说着，他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怎么唯独把自己说困了？晓睿知道，婷婷因父母重男轻女，年纪轻轻便被迫放弃学业，辛苦挣钱补贴一家四口的生活，并很早便嫁了人。她因婆婆与丈夫的虐待导致流产。跟丈夫离婚后，婷婷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他们三人相处的这两天，婷婷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带着这两个孩子回来的这一路，婷婷忽然就不笑了，晓强发现后，有些手足无措：“那个，姐，你是不是想起往事了？”

婷婷犹豫着点点头，似乎有些尴尬。

“姐姐应该去勇敢追梦。”晓强说。

“梦，都被河水冲走了。”她的鼻子变得一抽一抽。

“什么？”晓睿问。

她望着他们，亲切的笑又回到脸上。

“我不记得它们了。”她说。

晓睿点起一根烟，他发现那对少男少女正看着他，又赶紧把烟头掐灭了。晓强靠在椅子上刷手机，他走到晓强面前，晓强抬起头笑着扬了扬手机，告诉晓睿自己正在看航班的班次。晓睿点点头，说：“当年的事，你也一定没忘记吧……那时候我故意挑事，骂你们，害你受伤，是我不好，都怪我年少无知。”

晓强站起来，他的手搭在晓睿的肩上，沉重而有力，他眼里满是真诚：“别这么说，兄弟。”

晓睿低下头：“原谅我吧。”

“好。”

婷婷和晓强送男孩和女孩回家。

他们一走，屋内瞬间安静。

锅内没喝完的姜汤香气氤氲，晓强换下的那身衣服和婷婷的白裙挂在院子里，滴答滴答地落水。他忽而想起，晓强的平静时候的面容比较像他的母亲，每次他摇头时候又更像他父亲。从他的神韵上，还是可以看出他和父亲是有差别的——那种细微差别，只有足够了解他的人才会知道：他内心充斥着刚毅和果敢，他比他表面看上去要成熟很多，他总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他有时会做出些冲动之举，但过后并不觉得后悔，有人曾骂过他傻子，那个人就是晓睿。晓睿再次想起，十年前——中学时代，晓强日记里的一些片段：

以前想，如果我爸为救一个自杀之人牺牲了，我会觉得不值得，会很难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能理解人们，救与不救，都是信念，和对十字架的信仰一样，不能用是非对错捆绑。在没遇到轻生者之前，我不知自己那一刻的反应是什么——是否如想象之中那么勇敢，还是像年少时候的自己一样只会哭泣，举止令人失望。还记得，刚学习游泳的时候，我特别害怕水。反复练习水中憋气，这让我特别难受，但我还是坚持下来，每次靠岸我都会微笑。我多么希望，生命中与我擦肩的人，都能开心地笑着，吉祥常伴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