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门,天不似往年那么冷。
秦老太在前面,猫着腰,小脚一步一步倒换。稀疏的头发挽成一个小髻,搭拉在脑后。大鹅跟在她身后,摇摇摆摆一同往家走。
“一冬没下雪了,这天怪呢。”秦老太自己嘟囔着。不仅这天气奇怪,秦老太的儿子、闺女也怪呢。
秦老太生过八个孩子,死了仨,养活五个。这五个挤占了死去的兄弟姐妹位置,从老大到老五一顺儿排下来。老大和老四是儿子,老二、老三和老小是女儿。
老大秦长升如今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忽然的,家里做了差样的饭菜,秦长升就让媳妇儿端一碗给老娘。老大媳妇儿用毛巾把饭菜碗一包,拎上出了门。一路走,一路隔着院子墙问:“婶子吃饭了?”“二哥你家啥饭?”最后不论谁问不问,都一句:“我家炖了肉,炖烂烂的,给我妈端一碗吃去”,在人家啧啧赞叹声里,拐进小路上去了,那小路,远远地通向秦老太的房子。
老四家住的更远,跟大哥比着,也时不常让小孙子跑过来看看,太奶奶干啥呢?秦老太见重孙子来,欢喜起来,抓一把炒豆子给他。小孩子不稀罕,丢下一句:“我爷爷说让你去我家吃饭去。”不等秦老太回应,就又一溜烟跑走了。秦老太弓着腰往老四家走,一路人问:“去哪啊老太?”秦老太顿住脚,微微直起身子,脸朝向问话的人:“去老四家吃饭,又叫我哪!”
秦老太仨闺女嫁的都不远。以前,小闺女每个月回两三趟,给秦老太预备好吃的用的,拾掇拾掇院子屋,跟秦老太啦呱一阵子家常,就闷着脸走了。这几个月,老二和老三也往娘家跑的勤。又是买衣服,又是干活,王老太插不上手,倒觉得不适应,好像不在自己家里。
儿子、闺女对自己这样,秦老太心里又惊又喜,惶惑又满足。想想以前,可是让人心寒。
秦老爹和秦老太一辈子土里刨食,日子过得不穷不富,好歹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儿子娶上媳妇,闺女也顺顺当当出嫁。操心事都办完,王老爹突然暴病,说走几走了。留下秦老太一个人,守着远离村子的老破房子。房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风,看着像是随时要倒。秦老太有心想把房子翻修加固一下,跟大儿子商量,大儿子说没钱。跟老儿子说,老儿子也说没钱。跟闺女说,闺女不搭腔。每每下雨,秦老太望着滴答滴答漏雨的房顶,愁。等天放晴,自己顺着梯子往房上拎泥巴,运瓦片,不想梯子滑倒,秦老太摔坏了胯骨,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大儿子过来看一眼,给她撂下一包蛋糕。小儿子过来看一眼,给她留下几盒饼干。闺女们也来看她,给她做了一锅饭,炖了一锅萝卜肉片,拍拍手走了。秦老太吃了几天萝卜炖肉饭,咬了几天蛋糕,啃了几天饼干。盼不来人,自己支撑着起来,扶着凳子烧口水,煮碗面疙瘩。至今,一到阴天下雨,秦老太的胯骨还会酸痛。
今年老太年已经八十多了,秦老爹走后,她一直一个人住,一住十几年。直到七十那年,才有了个伴,是那只大鹅。
大鹅是老大家小孙子买的,花了8块钱,玩了两天玩够了,追着用小棍子抽它,那时候大鹅还是只小鹅崽,被追得“喳喳”叫,钻这钻那,惊慌失措。
秦老太看着小鹅可怜,就把小鹅拎回家养起来。
养了几天,老大媳妇领着小孙子过来,说小孙子还想玩小鹅。小孙子追着鹅满院子跑,嘴里喊着:“要钱!要钱!”老大媳妇拽住孙子,拍了孩子一巴掌:“要什么钱?”从秦老太柜子上拿过一只瓷瓶,给孙子塞手里,“玩这个吧!小心点,别摔啦!”
那是个青花瓷瓶,是秦老太当年结婚时候的嫁妆,摆了很多年,瓶耳上挂着的环都碎了一个。
秦老太没说啥,任由她拿走了。
秦老太给大鹅垒了个窝,大鹅就陪着秦老太住下了。大鹅很省心,春、夏、秋三季,大鹅自己在河边捉鱼捉虾啄草吃,吃饱了就在河边沙地上晒太阳,睡上一觉。要是肚子里的鹅蛋该下了,就一边“嘎嘎”叫着,一边一步一步扭回家。冬天,秦老太吃剩的饭就喂给大鹅。有时候,秦老太宁可少吃一口,也要让大鹅吃上饭。大鹅在秦老太的饲养下,长得很快,羽毛油光光。
大鹅跟秦老太很亲,秦老太去哪,大鹅就跟在她身后去哪,像个跟脚的小孩子。秦老太做饭烧火,大鹅就趴在灶膛旁边的柴禾上,伸着脖子,看着秦老太。秦老太就跟大鹅絮絮叨叨“老大家孙子上学了”、“老四也要生孩子了”、“老三上回跟女婿吵架了”……絮叨絮叨着,七十多的秦老太变成了八十多,大鹅也变成了老鹅。
老鹅早就不下蛋了,秦老太的孙子在路上看见秦老太屁股后面跟着的大鹅,嚷嚷几回,“太老了,杀了吃肉都咬不动”。秦老太舍不得杀,大鹅是她的伴儿。漫漫长夜里,是大鹅陪着她,听她说话,看她做事,分享她寂寞。
“我没几天活头了。”秦老太对大鹅说。大鹅嘴巴放在翅膀上,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秦老太,不说话。“你也老啦。”秦老太用烧火棍儿杵杵大鹅前面的地面。大鹅“嘎”一声,像是应和秦老太的话。
老大好几天前就张罗着,让秦老太今天跟他们过年,老大说今年闺女儿子孙男嫡女都在,热闹。老四媳妇不干,非要让秦老太去她家过年,说新媳妇第一次在家过年,有个老人热闹。闺女们也热心张罗,要接老妈去自己家。小闺女女婿开车来接了两回。秦老太谁也没答应,几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能偏了谁向了谁?三天两头因为这个事情要吵吵一回,最后老大家孙子说:“那就都上我奶奶家过年去吧。”这个建议得到所有人的同意。老大买鱼,老四买肉。老四笑老大买的鱼不新鲜,老大说老四买的肉是注水的。结果两个人都举着自己买的东西给秦老太看,问秦老太好不好。秦老太连声说着“好好好”,脸上皱纹都笑成一朵花。
俩媳妇格外地勤快,烧火做饭,洗菜切肉,煎炒烹炸,不让秦老太插手。
老大媳妇把秦老太按在炕上,“您稳稳当当坐着等吃饭吧。”
老四媳妇忙端了水过来:“妈,您喝水。好好歇着。”秦老太喜得直用袖子擦眼角的泪花花。
吃饭时,大媳妇拉着秦老太安坐的在主座上,紧贴着秦老太坐下。
四媳妇忙推开老四,坐到秦老太另一侧:“妈,您喝点啥?我给您倒。”
二闺女给秦老太夹菜,饭碗里的菜堆起老高。
三闺女给秦老太盛汤,“妈,慢点喝,别烫着!”
小闺女给秦老太挑鱼刺,连自己的小儿子都顾不上。孩子小手张着:“我要吃肉肉!”
小重孙子、孙女们端着小杯子,跟秦老太碰杯,“祝老太太寿比南山!”稚嫩的童音扯起满屋子的欢笑。吃过年夜饭,媳妇闺女七手八脚把饭桌饭碗收拾好。乒乒乒,乓乓乓,剁馅的剁馅,和面的和面,一大家子人围坐成圆圈,边包饺子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小孩子满屋子跑,边跑边叫。秦老太堆坐在炕里头,笑呵呵看看儿子,看看闺女,看看媳妇,看看孩子,看着看着,老眼里洇出泪,忙用手掌擦吧擦吧,又乐呵呵了。多热闹,多好呀!得有几十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照张全家福吧。”老大家的孙子提议。“好啊,好啊”于是呼啦一下子,都围到秦老太身边,一,二,三,茄子。咔嚓,照完了。
过完年,吃过大年初一的饺子,闺女们走了。儿子们,孙子们,串亲戚的串亲戚去了。家里只剩了秦老太,还有大鹅。
“热热闹闹,和和气气,多好。”王老太摸着大鹅的脖子,脸上堆着笑容。她还记得,大媳妇把她的青花瓷瓶拿走,小儿子媳妇也跑来了,问她:“你不言不语把那古董瓶子给了我大哥大嫂,打算把啥给我们哪?都是你儿子,你可不能偏心!”
秦老太不知道啥是古董,见小儿媳妇脸色不善,就说:“你看啥东西你稀罕,拿走。”
小儿媳从秦老太的箱子底翻出一副银镯子,还有几根簪子,拿着气哼哼走了。
想到今天的热闹,全家人的喜庆,秦老太咧着只剩两颗牙的嘴,笑了。大鹅也扑棱下翅膀,好像为秦老太开心。
几天后,老大家孙子给奶奶送全家福的照片,听见大鹅“嘎嘎”叫得瘆人,进屋一看,秦老太已经安祥地走了,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秦老太高寿逝去,是喜丧,一家人喜气洋洋给秦老太操持丧事。
老大不让火化,“我爸那会就没火化,凭啥把我妈火化喽?埋!”老大一嗓子喊出几万块钱,眼都没眨巴一下。
老四雇的吹唱班子,热热闹闹吹唱三天,掏出两万块,痛痛快快不皱一丝眉头。
老大家孙子把全家福放在秦老太身边,秦老太见到秦老爹时,给他看,让他知道秦老太过得好好的,儿孙们对她不错呢!
不知道是谁告诉他,这样做不是把活人也埋地里去了吗?对活人不利。才算罢了。
闺女们糊的纸人纸马别墅汽车彩电冰箱……风风光光摆在秦老太棺材前。村里的老人们羡慕啊:“瞧瞧人家秦老太,这辈子,值了!”
边上有儿媳妇听见,不愿意了。“您就瞧见人家这回风光了,忘了人咋凄惶吧。”
两个洗碗的年轻媳妇儿在悄悄说话。一个说:“秦老太是有福,就她那破房子修路给占上,得赔偿百八十万。”另一个说:“哪是秦老太有福,是她那几个儿女有福。要么这哥几姐几个,能献宝似的上赶着对老太太好。以前,谁见着他们登老太太门儿?”
秦老太的矮柜子上,大鹅躺在一个大铝盆里,毛被褪光,暗紫的皮肉上布着一粒粒小疙瘩,两腿挺得直直的。大鹅的脖子被盘了个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热闹喧嚣喜气洋洋的人群,看着秦老太的棺材静静躺在人群里。
夜静了,寒气在空气中流淌。偶尔,鞭炮声划破夜空,烟花闪亮。高天里的星闪着寒光,冷眼看着这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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