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记忆

        回忆里最清晰的片段，都是有关春秋之时，不知是偶然还是这两个季节的刻意。与久远时光里的人和事无关，定格下来的是那些瞬间的自然风物和灵光乍现的热泪盈眶。

      杨柳还未飘絮，麦子还未开花，春风吹过，麦浪一层一层叠满大地，春日里的华北平原，就这样铺满了一望无垠的绿。被划成方块的油菜花田零星盛开，放了学的孩子奔跑在乡间的路上，也许雨后的泥泞仍然散落在脚下，路边的水塘里就留下了一串串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下乡拍照的那个跛脚的男人应该快来了吧，油菜花开的季节里，最盼望的就是拍照了。学校里的小姑娘小伙子们三五成群，在油菜花间，在麦田里，在学校门口，留下一张张珍贵的不压塑料的照片。待到放学，遇见跛脚男人已经到村里给大人们拍照的时候，还能顺便再蹭几张单人照或全家福。记忆里我应该是拍过照片的，可是后来竟从未找到过。那个时候，孩子们仿佛得到了大人们的特赦，可以自由穿行在田野里不被责骂。我的回忆便停留在拍照的当口。人在盎然的春意里穿行，微风吹过，带来阵阵浓郁的油菜花香，隔着秋衣肌肤都要被这春风融化了。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上帝视角下，我看着自己往前跑着的慢放，然后回头，微笑。十来岁的我，好像完全没有了当时因为嫌弃自己短发太丑的苦恼，没了与生俱来的敏感不安，微笑，大笑，奔跑，像春，像朝阳的美好。那样的瞬间，心里却像被雷电击中后的失落，为着这生机勃勃，为着这注定消逝的时光。像是太过幸福的惶恐，亦或是韶华易逝的怅然，这种感觉被神圣地刻进了十岁孩子的心里。春天的使命，伴随着万物复苏的希望，就是为生灵播撒幸福吧。

      秋季代表逝去，多离别。这不是格物之后的结论，而是油然而生的萧瑟感。在初秋，与春是最相像的。相同的体感温度，常常让人乱了回忆。所以当我坐在家中没装护栏的楼廊里，在潮湿的分不清早晨还是傍晚的阴天里，我甚至忘记了树上有还是没有树叶，是什么颜色的。只记得那是周末，初中周内住校的我难得回一次家，在那样的时刻，我几次分不清春秋。后来我想起来了，该是秋季的，因为楼廊里晾了一地花生。我坐在楼廊最里侧，对着空气发呆，耳边传来一阵阵鸟鸣声，当时只觉得鸟儿的声音好听，不知是哪种鸟类，或许还有哥哥姐姐和爸爸在旁边。记忆退化严重，眼前的景象只留下了一片花生和潮湿的阴天。那个时候，我在欣喜，而后无法抑制地悲伤。因为上了初中，为终于不用干农活儿拾掇花生而欣喜。久违的鸟叫，阴沉沉的天气，让人有种时间在枯萎的悲伤。这样的日子，过去了，都只是回忆了，再往前走，我就再也回不来了，当时我是这样的想法。

        我是无神论者，未曾学过人类神经系统的运作模式。所以，不管是在春天麦田里的恍惚，还是秋季楼廊里的怅然，这种带有预见性的昭示，在十多岁自我意识还未觉醒的孩子身上轰然倾泄，除了惶恐悲伤我别无选择。时至今日，当我怀念过去的时候，当我惶恐岁月催人老的时候，我都能回忆起那两个瞬间，原来我一直都懂得啊。韶华易逝，时光难再，我们终将逝去，再见不到这春日的幸福，再看不到这片秋叶飘零。哈，在还未枯萎的生命里，还能接受春光照拂，是多么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