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负气出走后，申子觉得泰老伯的气势哗啦就垮掉了。
那是老伯得知小玉已是第二次堕胎时，他的毛发几乎根根耸起来。当小玉一身疲弱地由申子搀扶着跨进家门，就劈面挨了两巴掌：贱货，滚出去！回来干吗，丢我老脸？小玉捂着火辣的脸，将手上还提着的两瓶酒伸出来：爸，这是给你的。要不是申子将老伯一把抱住，老伯飞出的脚已连人带酒都踢着：拿走！要你这些不干净东西？作孽，老子日你娘日错了时辰啊，就生出你这么一个烂货来，还白把你拉扯成人，丢脸……
申子这几天心里老记着小玉捂着脸走出去的情形：颤危危、弱不禁风。人走了，屋门还空在那儿，泰老伯象丢了魂似的瞅着屋门，申子发现这时的老伯已是一个龙钟老人。
去吧，走你的！省得一见着就觉得一股子晦气。泰老伯边喝着冷酒边诅咒小玉，这酒还是小玉提来的酒，曾被泰老伯骂成是不干净，又被泰老伯拆来受用，这第二天已是第二瓶快完了，昏暗的灯光在酒杯里投下懒洋洋的光芒。这天，他们已转换了一个新话题；在这天出来的报纸上，终于使小道消息得以证实，已一个月不露面的市长朱楚南被追究出巨额财产来历不明，涉及金额五百多万。
人哪！老伯说，说变就变了，当年老朱同我在一起修水库，那时他是一个上好的小伙，跟谁都谈得来。他姓朱，别人就老把他叫成小“猪”呀，“猪”崽崽呀，他也不来火，见谁都叫着师傅好师傅好；他那才叫做干货，石块垒在粪箕里多沉啊，他一担担往坝上送，腰杆都快压拧了，硬是不肯歇肩。老伯喝光了那杯剩酒，又往杯里添上。申子觉得老伯对朱楚南还是有感情的，至少现在还保留着对他当年的称呼。老伯说，那是上好的一个社会，没有贪污、诈骗这些污七八糟的事，人人都得干工，都算工分；老朱就是在工地上突击入党的；水库一修好，他就被送去工农兵大学深造。谁都知道这小伙子有出息，爬上市长这位子也没人想不通，可谁想到说倒就倒了。泰老伯这酒一杯一杯往嘴里送，老脸上早泛起了青光，话儿零零碎碎就没一个边：世道乱了，你说现在哪个当官的屁股又干净过，随便一抄家，都有成百上千万的；我敢打赌，那个还活得人模狗样的王八蛋，就是抓一百次也不解民愤，他活脱脱就是贪官、土匪、流氓……
老伯说的“王八蛋”，就是市委书记王青天，当书记已差不多十年了。申子知道，泰老伯之所以对王青天彻骨地恨，就是因为小玉，两次让小玉堕胎的男人就是王青天。
两三天后，申子在商店里无意中看到王青天的电视讲话，申子看到那粗黑的眉毛下目光喷着火：这是本市建国以来发生的最大一起贪污案件，教训是深刻的，说明我们干部队伍中的腐败已蔓延到何等程度，这部分人摆不正自己的根本立场；对这股势力，我们要坚决予以打击，使之不能在我市猖獗下去……当时，商店里的人都在嘀咕着，有人说，只怕要来一次大清扫，一班人跟着要被拉下马了。又有人说，你听他对朱楚南讲得那么恨，就因为他们平时都对着干，这下好了。还有人说，扭出一个也好，杀鸡给猴看吗。申子直到回到家里心中还一直在咒着：王八蛋！王八蛋……
申子之所以对王青天彻骨地恨，是因为这人占据着他心中的女子。这女子总在他夜深的梦里与他纠缠不清，她就是小玉。
申子刚进城那年才六岁，他妈还在。邻家已满十岁的小玉，一放学回家便常拉着申子的手穿街走巷。
在他的印象中，那时小玉总扎着两根辫子，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他时常显出一脸怜惜、一脸无邪。申子娘有次开玩笑对小玉说：小玉你长大要是成为申子的婆娘，我也就安心了。小玉听了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这笑声总在申子的记忆里回荡。申子记得当时他们一起走出屋子，小玉就拉着申子走到一个偏僻角落，咬着他的耳朵说，我大了就做你婆娘，说完就咚咚咚跑了。而小玉的父亲，申子一直叫他泰老伯的，看着他时总是一脸的鄙屑，见小玉跟他在一块时就恶声恶气地喊小玉回去。有次老伯竟然风凉地对他说，我们小玉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你是个野孩子，你们是不能混在一块的。申子娘知道这事就流泪了：什么野孩子，我们刚从农村来就要受这种气吗，谁知你祖上又是什么东西；我们孤儿寡母，你不也是单身带女的，谁又贵谁又贱，什么你女儿就正经人家，只怕你是盼她长大好吃软饭……申子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他娘冲着他后背嚷着：我们受了人家欺侮，自家却要有骨气，那老头不想你跟那小婊子在一起，你就别再去沾她的腥……
然而申子还是不能自已地要跟小玉在一块，小玉也象跟她爸捉迷藏般地拉着申子到处疯逛。后来，申子也进了小玉的那个小学，两人便能在学校的路上来去携手。
申子年幼多病，多病的申子被小玉象呵护小兽物一样地呵护着。有次是申子一个人从学校回家，路上就被两个大男孩堵住，其中那个壮得象铁墩的男孩用指头戳着他的鼻尖说：以后你少跟小玉走一块，小玉她是我的那个那个，那个你懂吗，再粘她你就给我小心着。申子那时很害怕，听了发颤，小玉就及时出现了：你要干吗梁坤！申子那时就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绳，心踏实了。小玉瞪着梁坤：申子他跟我是铁打的好姐们，你再欺侮他，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两个大男孩于是就悻悻地走了。申子痛心的是小玉很野，以后照旧跟梁坤他们玩在一块，并且同他申子在一块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小玉上中学以后，他们就很少在一块。
九岁时，申子娘死了，乡下的姨妈带走申子。临行，申子一直在小玉家门口转着，想等小玉回来跟她道个别。可鬼知道那时小玉跑哪去了，泰老伯见到在他门口转悠着的申子，便撵他说：死没出息的，现在完全成孤儿了，就该懂事，回去学好一门本事，长大了也能混碗饭，别在女人身上打主意。
申子终于没等到小玉，就被姨妈带走了。
那时，他记忆中的这座城市是灰色而沉静的，十多年后他又回来，这座城市还是灰色沉静，记忆又在他头脑中复活。他进自己的家门之前，迎面就碰上了小玉，正从街巷里窜出来，还是两根辫子，一双大眼睛，一脸怜惜一脸无邪。申子一下叫出声：小玉姐！小玉愕然看着他，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是谁来。我是申子呀！——升子，量米用的升子？不！申子绝望地叫着：我是以前就住你隔壁的申子，小时候常跟你在一起玩的申子呀！小玉哦一下笑出声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很好玩的小不点？长得可比我还高了啊，可怎么就这么瘦不拉几的。
申子听到小玉的笑声小玉的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是很瘦，可站着比很多人都高啊！他眼前的小玉是也很高，可确实不瘦，衣服里裹着的身体象是随时要往外面迸出来一样，看得申子眼热热的，可小玉不一会就说有事跑掉了。而且，后来他无可奈何地发现，小玉已有她广阔的天地，那个孩童的小玉已永远地退缩到他记忆的角落里，他已再难融入这成人小玉的世界中去了。
在邻居的眼中，这失去了寡母的孤儿，长大成人后仍是一个孤儿，因而就常得到一些接济，也常遭遇一些冷眼，比如这泰老伯。申子离开这座城市时，是依依不舍地从泰老伯家门口走的，来时又常在他家门口转悠，老伯一见到他有时砰一声将门关紧，在巷道里碰上，那老头也是立刻把头扭过去。
死没出息！申子一见到他就想到这句话，他就一个寒噤，同时心里很灰心，自己可能真是没出息了。
申子是在邻居的资助下才拥有了自己的三轮车。就是那种满街跑，带敞篷的人力车，用来装客的。在走街窜巷中，将一个个乘客拉到东家拉到西家。有次，上他车的是小玉。小玉咦了一声说是你，就上车了，接着就上来一个小伙子挨小玉坐着。
车上，小伙使劲找话跟小玉聊，小玉却使劲找话跟申子聊，申子却一个劲地闭口不吭声，只勾着头吃力地拉着车，车轮声吱呀吱呀。到街口下车时，申子拉着车扭头就跑。小玉说钱呢！申子说不收了。小玉追上来拦住车，怎么能不收钱，这是辛苦钱，该你的你别不要，反正是他的钱，他还要坐你的车回去。说着又扭过头对那小伙说，也该付钱走你的人了，别盼着能让你在这里磨蹭。
当着小玉面，小伙很勉强地掏出十元钞票递给申子，然后又上了车，车一拐角，小伙忙说你还得找我的钱。
当申子心里发酸地跟邻居说小玉已有男朋友时，邻居就笑笑：谁知这是第几任了。
过不了多久，乘申子车回家的小玉，身旁已是另一个小伙了。每回回家，小玉总是顺带上两瓶酒。邻居说，别看她人滥，倒是蛮懂孝道的，那老头真有福，整天泡在酒缸里，还对他女儿骂三骂四，吃软饭吃得很神气，就不问这酒钱是哪来的；成天在外浪荡的人，能有钱给他买酒吗？邻居说，不过她再滥，每晚上倒还是归家的，这倒难得。
申子家位于街口，家道简单，索性就成天敞开着窗口，邻里的一些事就逃不过他耳朵；不过他有一个比较好的品质，就是口根清净，不喜欢搀和别人的芝麻细事，因而邻居对他很有好感。但他却常留意着小玉晚上的归家。很晚了，他总要听到街口那熟悉的高跟鞋得得过去，然后就是老伯家门板吱呀一声，之后安静了，他才安然睡去。有几次，那门砰响一下，高跟鞋又得得得转回来，然后听到小玉在他窗口下抽抽嗒嗒，屋里的申子跟着这抽嗒声也就心碎了，很想出去安慰小玉，又怕半夜吓着了她，或让人误会让她难堪。抽嗒过后，高跟鞋最终还是会得—得—又回到那屋里去……
申子发现那辆黑色轿车已有近半年时间了。有这辆轿车，小玉就再没坐申子的人力车了。轿车总在离街口还有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申子起身来，总能留意到小玉下车后又向车内嘀咕一阵，然后轿车开走，小玉才转过身来。
有次，申子在一个宾馆旁竟没认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玉，当他蹬着三轮车过去向她拉生意时，小玉就叫了声申子，那声音是经过犹豫之后才叫出来的。那时，小玉的臂腕里已套进了一个男人的手臂，那男子五十多岁模样，鸭舌帽和墨镜下藏着的眉脸都是粗黑的。当时申子大窘，在他红脸的那会儿，小玉迟疑着又上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当晚，他照样留意到轿车马达在外面噜噜响着，高跟鞋依旧得得过来，但小玉却敲响了申子的门。申子开门前迟疑了一会儿，门一打开小玉就往房里钻，申子只得拉亮灯。小玉说，申子你家就这么简单，连条象样的凳子也没得坐。申子说我正准备明天就去买两条，下次来你就有象样凳子坐了。小玉笑笑，然后说，你在外面看到我的事，你别告诉街坊好不好？申子心想不要我告诉，只怕街坊已传遍了。小玉又说，主要是你不要告诉我爸。申子又想你爸整天泡在酒杯里，他才懒得管你这档子事呢。小玉后来将手上的两瓶酒放在申子的桌上。申子说小玉姐你干吗？我又不喝酒，还是给你爸留着吧。小玉说我知道你不喝酒，我的意思是要你代送给我爸，我知道我爸不喜欢你，但他认酒不认人，你拿酒去，他就对你热络了，你心眼好，今后我还要你帮忙多照顾我爸，我爸老了，除喝酒外百事不管，叫我操心啊！
申子是个厚道人，凭两瓶酒，跟泰老伯果然就热乎起来。后来就发现这老伯不光是跟他申子凑不到一块，跟其它街坊也凑不到一块，成天一个人显得太孤凉，其实还是很想找人聊天的。于是，申子就时不时往他家里钻，有时自己也到店里提两瓶便宜酒，陪着老伯，自己竟也偶尔能喝上两杯。当他一脸彤红地从老伯家出来，邻居常嘻笑他：怎么了，申子，当插门女婿啦，那老头自家女儿象掉了一样，却捡回一个别家的孝子，多合算。申子听了也不跟别人较真。
酒桌上，泰老伯的话匣一打开就无所不谈，谈他年轻时交过的女人，谈他跟朱楚南在一起干活的日子，他对朱楚南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为朱楚南当市长那会，有次说是视察民情来到这街道上，竟认出了躲闪在一旁的老伯，并上前热情地握手问好，场面就像久违的至交。尽管不一会一大堆官员就将他拥走，走了一段他还又回过头向老伯扬了一下手，好一会还有一个司机给他送来两瓶茅台，说是朱市长还惦记着他爱喝酒才特意叫送来的。
泰老伯说，那是我喝过的最好的酒了。申子心里嘀咕，这阵儿其实小玉提来的酒中偶尔也有茅台，难道这酒他认定是不干净，酒就不是好酒了。申子又想朱楚南也确实不错，至少会做样子，只怕他家多的是这种酒没地方塞，就拿来乱送人，老伯于是对他感恩到现在，要是其它人做官，连这一套都懒得做一下。
老伯酒劲一上，话头怎么刹也刹不住：现在世道变了，当官的靠搜括穷人的钱来发家，一点道理也不讲；我就那么两佰来块的退休工资，也拖了十个月还拿不到，可你看他当厂长的还在花天酒地，一顿饭就掏出了几千块，朱门什么什么狗肉香，路有冻死骨啊……每听到这，申子就觉得老伯那颗经酒瓶浸泡过的心里，也还是具备着朴素的阶级感情。
申子这阵一直在探讨着新的阶级分化状况。申子到初中就辍学了，但并没甘心就此停止他积累书本知识。他父亲本来就是个读书人，只是在运动中整死了，也没留下丁点的文字让申子能了解他，但他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将他父亲读书的传统发扬下去。这样，他在农村时本来就有个“小秀才”的雅号。回到城里，被生活逼着，他变得内向了，少同别人交流，但这并不碍于他每夜回家后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书，而且，灯一灭，就展开了他广阔的思维空间，偶尔也能将自己的心得做下记录。邻居看到他家里的纸笔，就笑他：想不到我们街坊里还出了个文化人。申子听了心里很舒服。
夜深人静，这个城市睡着了，但申子醒着，他觉得自己这时就高贵起来，不象白天那么卑怯。这种人生矛盾，因他成为孤儿似乎就注定了这悲剧。他拉着车时把自己想象成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但祥子活在乱世，是个平常人，他申子却生活在太平盛世，是个有思想的人。他的思想在这个城市里飘飞，在这片土地上飘飞，他想除了我申子，管你王青天，管你朱楚南，都是没思想的人；虽然你们也可能出自寒门，曾是无产阶级的一员，但你们的思想已被物质所奴役，发生了质变，失去了阶级本性。想到这，申子觉是自己物质虽穷，但是思想很富。于是他就酣然睡着了。可一万个思想也抵不了一个物质，第二天一早起来，申子还得要生活，为填饱肚子他只能出去拉车。除此，他再也找不到生活的门道。他也曾将自己的心得一次次做整理，然后往不同的地方寄出，可除收到过一两次客气的退稿信外，大多情况是他只沉陷在无结果的期待中，对此他特别沮丧。
申子没想到小玉半夜会来敲他的门。
迷糊中申子听到门外的小玉压低声音叫着申子—申子——；申子还以为在做梦，等他从梦中醒来要去开灯，小玉忙叫别开灯，申子迷惑地开了门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小玉却只站在门口，将一个两尺见方的黑箱子塞给申子，黑箱子上了锁，却不沉。小玉说，我相信你会替我好好保管这东西的，申子，我们是好姐们。
“好姐们”使申子想起了小时候遭到攻击时小玉挺身而出的情景。
小玉又说，你一定要收得紧紧的，这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将它放在家里，因为这是我私人东西，我不想我爸去翻弄，你是个老实人，我相信你不会去动它的。
申子不喜欢小玉说他是个老实人，却喜欢小玉对他的相信。小玉说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我爸就麻烦你照应。申子说这个当然，不过你要去哪里，多久。小玉说我也不知要去哪里，多久。临走，小玉再塞两个包到申子手里，说这里一包你给我爸送去，一包就留给你吧。申子说给我干吗，都给你爸得了。小玉说这是该你的，我们是好姐们，有我小玉的就有你的。申子听了这话，觉得自己既使两肋插刀，也得为小玉办好这点小事。走的时候小玉意味深长地看了申子一眼，看得申子心魂摇荡。
申子后来打开一个包，不禁呆了，抖索的手从包里取出的竟是密密一匝钞票，一数有一万块。申子想，小玉说这其中一个包是给我的，难道是要给我这么多钱，我要一个女人的钱，不真就成了个吃软饭的了？又一想，小玉这么多钱要给我，这么多钱我拉三轮车只怕十年也拉不回来，这么说她确实把我当她的“好姐们”了。心里又想，小玉没工作自然不会有这么多钱，这钱还不就是王八蛋给的，这钱我绝对不要。想到这申子又陷入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小玉，你走到哪去了！
这一晚，申子失眠了。第二天一早，申子就将两包东西全送到泰老伯那儿。但小玉的那份情他是欠下来了，他这阵儿就觉得他平时对她所存的那份不可告人的企望，真是太龌龊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申子在夜里已听不到熟悉的高跟鞋得得声。在无聊的长夜里，被窝里他的动作已索然寡味，并且每到这时他心里还要驱逐着小玉的形象；因为在一个侧面，小玉的善良小玉的豪迈，已在他心中完美无邪，他就尽量不让她在这时出现，使她蒙辱。
有一个传闻在街坊间传开来，说是王青天已被纪检审查，他害怕东窗事发，携带情妇潜逃了。邻居说这话时，眼角自然就要扫一下泰老伯紧闭的家门。
晚上，申子走进泰老伯家，老伯正在酒桌前发傻，两只眼睛就象两个掏空的坑，桌上酒杯已见底，碗里只剩下一些狼籍的汤菜，见到申子时他两眼才有点内容：小玉，你死哪去了，没你，我酒都没得喝了。申子脊背一凉，心想小玉不是才给你送来过两万块钱，你还咒她，要是小玉听到这话，不就怀疑我申子将这钱私吞了。
老伯说申子你坐，你看这世道，穷人就这么个活法，谁不想有钱啊，所以谁都盼当官，看我那个破烂单位，这次又有十来个人入了党；入党干吗？还不就盼着当官呗，别以为他们安好心，要是国民党打过来，抢着入国民党的也是他们！申子你人年轻，也得去打打主意，拉三轮车有什么出息，遭人看不起，这年岁，人不能太老实，老实人吃亏，出身差也没什么，这社会笑贫不笑娼，那王八蛋以前不也做过木匠。
街坊的谣言不攻自破，因为一个星期后，市委书记王青天就出现在电视上：我们做为共产党员，就要时刻接受人民的监督，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什么问题都不能逃脱人民的眼睛，所以我们千万不能松懈自己；有些同志立场不稳，放松自己的世界观改造，结果就堕落了……
有人说，你听他讲话象放大炮一样，人却是一个直人，心地还是很坦荡的，办事很有一套，雷利风行。又有人说，他刚上任时干了些好事，就有乡下人给他办公室送去一块“青天大人”的牌匾，他回来见到后就望窗外一丢，——什么青天不青天，别拿我名字同封建时代的含意来搅和，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时代，我也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向党宣过誓，就得对党负责；当时旁人连大气不敢吭一声，你想想，这么正直的领导，当今能找到几个。又有人说，听他这讲话，只怕是有人要被扳倒了。
于是，小城里各种传闻交替着传出来，一种绷紧的气味似乎一敲就会在大街小巷里冒出烟火。后来事实终于浮出水面，受审查的重点对象不是市委书记王青天，而是市长朱楚南。在申子的心里，却只重复着一个疑问：小玉呢？
申子又见到小玉是在大街上。
那时他正无聊地将车停在街上，肩上被拍了一下，身后的小玉在他记忆深处复活过来：头上两根辫子，身上套着旧式民警蓝布料的衣裤，一脸怜惜一脸无邪。申子一阵惊喜：你都哪去了，这么久。小玉说我哪也没去，就呆在这城里。申子说怎么会。小玉说这事以后跟你说，现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着拉起申子就走，就象他们小时候的情形。
申子跟着小玉爬上一个在四楼的二室一厅套房里，小玉说这就是我的家了。
申子惊讶地望着这布置得极雅致的居室，说小玉姐真有本事。小玉说，现在世界，你有没有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没钱，没钱寸步难行。申子听起这话就觉得跟她爸说的如出一辙，看来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了，他就黯然。
小玉姐，申子动情地说，难道你真的就这么过下去，也不为以后考虑考虑？小玉说我能有以后吗，再说以后的事谁又讲得清，什么理想啦，什么追求啦，还不就是那些酸读书人捏造的把戏？你傻傻地付出去，到时又能得到什么？我只求每一个小小愿望不断得到满足就开心了，这年岁，傻瓜才操心这操心那的。申子，我们是好姐们，我的就是你的，你就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以后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尽管那阵在自家的窗口已能常见到小玉的身影了，这时的申子却极想控制不再去小玉那房里，但他又往往脚不听使唤地蹬着车在那栋楼周围逗留，有时也就进去了；第一次还找了个借口，将小玉交他保管的那个小箱子拿去。
小玉当时说，其实你不拿来也不怕，你以为里面是什么东西？是钱！是赃款！前阵风声紧，王八蛋不敢存银行，就放我这保管；你猜多少，整整一百万。申子当时一身冷汗，原来自己很虔诚替小玉保管的，却是贪赃枉法的东西。申子酸酸地说，他对你可真是放心呀，自己家里不放，单单放你这儿。小玉说，他对谁又放心过，谁知他另外还有多少这样的箱子，现在他久不来操心这档子事，只怕都已忘记了；没错，他就不敢放家里，听说朱楚南出问题，问题就出在他老婆身上。
申子后来是听泰老伯说起这档子事的。老伯对朱楚南心里一直有着一份本能的好感，酒劲一上来，他拍了一下桌子说：女人呀！真是害人妖精，我是被女人甩了两次，至今单身拖一个女儿；老朱也就是给女人害了，他女人老瞒着他收人家的钱，有次收了钱事没办成，别人上门要钱，她也不还钱，那人一急打了人，她竟然还去报110来抓人，那人在派出所里平白挨了一顿揍，哪咽得下这股子窝囊气，不告倒你才怪；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女人呀，良心坏得连眼光也就只能看那么半尺远；听说这女人也是后来不要脸插脚进去的，挤走了朱楚南原来的婆娘。总之老朱还算负责，规规矩矩离了婚才娶她，不象王八蛋……
每说到这，老伯及时煞住，只顾喝闷酒。申子心想，要是王青天也象朱楚南这样，甩掉他老婆再来娶小玉，你还会彻骨地恨他吗？又一想，原来这墙也不是不透风，小玉在外面的事，你原来就心知肚明，只是成天泡在酒瓶里装糊涂。
有次，小玉在房里问申子：这“沉鱼落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申子很高兴回答小玉的这种提问，就发挥起来：有个皇帝为了和亲，将美女王昭君许配给匈奴的首领，在赶往塞外的路上，因为她的美貌，天上飞的大雁见了，就忘记了飞，跌在地上摔死了；水里游的鱼儿见了，就忘记了游，沉在水底淹死了。小玉听了笑得腰身乱颤，嚷道，还有这么开心的事，还有这么笨的扁毛畜牲？
申子心底就伤感了，自己至今还暗恋着小玉，是不是也这么笨？后来听说这成语是王青天刚见到小玉时讨好她所用的词，心里更不是滋味，不知道小玉所骂的“扁毛畜牲”是指那王八蛋还是指他申子？这时，他就后悔自己不该对这个花里胡梢的成语来这么一次发挥。
那次小玉堕胎是申子陪她去的。他当时就象一只呆鸡，拿不了主意；他不忍心见到小玉的伤心模样，最终觉得这事他义不容辞，他就陪她去了。小玉说，上次怀小孩时她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就去拿了，这次肚中的小孩都三四个月了，是个男孩，照B超知道的，王八蛋是为了要这小孩才买下这套房的，说让她在这里安心养胎，谁叫他自己的老婆只给他生了个女孩。哪料到这阵儿朱楚南的案子给抖了出来，风头上，王八蛋就坚持要她做了。
医院里，申子象护着自己婆娘一样护着小玉，并大义颤然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心底却咬牙切齿：王八蛋，我在替你背黑锅呀！
小玉堕胎的事儿在街坊间不迳而走，连一群小孩子都拥到泰老伯门口一遍一遍唱着：书记艳福多；小玉钻被窝；生下个死崽崽；申子背黑锅。
小玉就是在这个晚上被老伯赶走的。
她从此就在这街巷里失踪。大抵上只有申子知道她的去向。申子也就豁出去了，不管邻居在背后指指戳戳，往小玉那儿走得更勤了。小玉手术后体虚得狠，走动都需要搀扶，脸庞已日见消瘦，却还时不时向申子问起她爸的情况，叫申子多去陪他喝酒。
看着小玉一天天地衰弱，申子拉客的心情就没了，常常大半天地呆在小玉家中；同时心里又奇怪，干吗就一直没碰到过王青天，他就放得了心？这时申子又恨恨地骂道，王八蛋，小玉这模样，哪怕派个不相干的人来照顾一下也行啊！
后来，申子从传闻中听说，受朱楚南一案牵连，王青天还一直在接受审查；他心底又幸灾乐祸，查出来也好，这码子人抓一百个也不可惜。同时申子又替小玉担心，真倒了，小玉是否会受牵连；还有，她的靠背丢了，她会怎样？
日子就这么流逝着。泰老伯总是瞪着双呆滞的眼睛，酒气醺得房子里的苍蝇漫舞着。他骂着小玉没良心，就赌了那么一下气再也不回来。而小玉却在那四楼上锁的空房里衰弱着，也喃喃骂着王八蛋没良心，一有难就自己顾自己。
开春了，小玉的神色渐渐恢复起来，只是还照旧地消瘦着，见到申子时，总是嚷着真烦、真闷，申子说，要不我们到郊外走走，郊外的桃花开了。桃花在小玉在记忆里变得美丽起来，她记起小时候就曾拉着申子的手，在郊外的桃林里蹦蹦跳跳。他们出城时很小心，生怕撞见熟人。有次申子似乎看到一个邻居大老远走过来，他就贼一样地迅速闪进街角躲了好一会。终于两人就来到了郊外，枝头的桃花已不太多，却也能在凉风里放着娇艳的光彩，只是风一过，总有那么一朵一朵地飘落到大地上。地上已铺盖了那么薄薄一层，以致他们走远时，鞋底还沾着花瓣，还有着淡淡芳香。
回到房里，申子蓦然看到小玉那消瘦的面容象桃花一样娇艳起来。她那双眼睛看定申子，已显得不自在的申子怎么也避不开那目光。
小玉说，我记起来了，记起小时候答应要做你婆娘的。申子忙说，我是把你当成自己姐姐看的，比、比亲姐姐还亲。小玉说何必那么认真吗，只要我们关系铁就行了，以前交了不少男朋友，现在都躲远远的，就你，是我真正的好姐们。申子嘴角动动想说又说不出什么来，忽然就被小玉一把搂紧，倒在了床上。申子嘴里就喃喃地说，坏了，我要堕落了。看着身子已剧烈扭动起来的小玉，他紧张地褪着身上的衣服……衣服还没褪尽，申子就觉得一下煞车失灵，胯下已粘粘地湿了，以致衣服褪尽后，他已是倦曲着身子躲避小玉的身体。
回到自己家里，申子还在嗫嚅着：我真完了，没用了，做不成男人了。
被窝里他一次次地做起动作，这独自一人时，他觉得自己还顶管用，黑暗中他觉得小玉就在他被窝里。他甚至已不敢再去见小玉，但还是下决心去了，见面时还低着头避开小玉的目光，小玉就软语安慰他：不要担心，可以再试试吗。
可一次次的试试，都试不出结果来。最后他无奈地说：小玉姐，我真的不行了。这就是自以为是个男子汉呵护着女人、有着思想家梦的申子，在他心爱的女子面前最后的无奈告白。
终于，有一次申子见到给他开门的小玉时，觉得有点异样，家里也象发生了什么，一关上门小玉就说，王八蛋来过了，刚刚才走。申子愕然说，他没事吧。他这一问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关心。没事！小玉说，他嘴硬得狠，他说我是书记我怕谁，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这一辈子都交给党了，党总得对我负责；要我倒，除非共产党倒了！
申子离去的时候，小玉好像也没有太多的表情。
下楼来，他迎面见到一个长得象女人的男人，同他说话却很有气势：好象这阵儿你常到这来，以后你得离她远点，别让我逮着！
申子就这么给恐吓住了。
那时他多么渴望小玉及时出现，像儿时一样，可小玉却没有出现。申子于是没再进小玉房子，可又不由自主地蹬着三轮车在这栋楼周围逗留，有次还迎面碰到过那男人；那男人阴阴地向他点了点头，似乎鼻孔里还哼过一声。走过后，申子恨恨地骂了一句：狗奴才！
申子于是一次次地来到泰老伯家，同老伯干酒，他的酒量就在这一阵呈几何基数跨越。有次老伯问，申子你应该知道小玉在哪呀，你代我跟她讲讲好话，叫她回来吧。有次老伯说，其实还是老实人可靠啊，我那时觉得小玉有资本，就看不上你，要是她嫁给你，就省得我这么操心。有次老伯说，我随她干什么，当小也好，当鸡也好，可总不能撇下一个老头子不管呀。有次老伯从柜里翻出两个包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小玉托你送来的这两万块钱，我一分也没动啊，我是担心她一旦出个事，也好有个准备呀。每到这时，申子觉得面前的老伯正以几何基数向衰老跨越，有次突然看去，申子就觉得他已完全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头了，泥塑木雕一般。在这惊人的衰老过得中，申子觉得自己也跟着衰老了。
高跟鞋得得，申子在迷糊中又听到这久违的声音。
敲门的确实是小玉。门打开，小玉依旧只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说，我大概真的要出远门了，我爸只怕真要托付给你了。申子啊一声，你要到哪去？小玉说，王八蛋嫌麻烦来了，就把我硬塞给张恒玉，结婚证都已经拿了。申子叫道：这怎么行，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哎！
申子当然知道张恒玉，以前也是这里的混混，后来跟一个亲戚到香港去了，回来后就成了王青天面前的红人，很多工程都让他挂名的公司兜揽了，说是跟外企打交道，实打实不会乱来，因而也就成了这地方的一号人物。小玉说：有什么办法，他有钱，王八蛋说这是对我的一个交待；——那死老头子没后代，他一断气，家产全是我的了。小玉说，为安排这次结婚，死老头子的公司也让王八蛋叫撤走了，我马上就要跟他去香港。申子叫道，去那么远干吗，干吗要跟一个老头子，还不如、不如跟我，我是说，我总比一个老头子要强，也好照应你爸。小玉苦笑一声，这样行吗？行！申子说，但忽然想到自己在小玉身上的失败，这个“行”字就显得货不真价不实理不直气不壮。
小玉说，别傻了，申子，你养得起我吗？再说，香港有什么不好，那才叫人过的社会，不像这里，你过你的日子，别人还要无端对你白眼，背后嘀咕你，那边才没这么无聊呢。申子嘴角抽搐着还想说些什么，小玉说：好了申子，我们始终是好姐们，我不会亏待你的，这是从上次那个黑箱子里分出的一部分钱，我留一半给你。申子说我绝对不会要！小玉说我知道你不会要，上次的两万你全给我爸了，这样，我就对你更放心了；钱存你这，时不时给我爸提两瓶酒去，他有病或者什么三长两短，该用钱的你帮我照应着，有后事你帮我处理着，我们是好姐们，你就把我爸当成你爸吧。申子泪就止不住从眶中溢出来了。小玉说，别哭，乖，我是明天的车票，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就来搂一搂吧。
申子觉得自己被小玉搂得特别紧，透不过气来，一会又将她那柔软的嘴唇往申子嘴上凑过来，舌头就撬开了申子紧闭的嘴巴。申子感觉这一刻正被整个融化，——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呀！
高跟鞋的得得声就消失在街道尽头。申子直看得街巷里凉风吹拂，纸片飞舞，他的门还开着；忽然，他觉得自己胯间的东西正坚实地举起，一如棍棒，向外想突破一切的禁锢。
申子不禁大叫起来，小玉你别走！我行了！我行的！别走……
回答他的只是来回在街道间吹拂的阵阵夜风。
次日照旧来临，申子走过空洞的街巷，一条路便又通向了泰老伯的家。
邻居在身后嘀咕说：那老头子有福气啊，我要捡到这么一个孝子，算我修了八辈子德。申子听了头也不回。申子看到泰老伯已不再朝天骂娘，总是边喝酒，边呆板地瞅着桌面，嘴里在喃喃说些什么，申子有时想听仔细，老伯就瞅着申子不发话了。
为了生活，申子还得穿街走巷地蹬着三轮车，在乘客的吆喝中拉到东家拉到西家。他也常不自觉地来到那栋楼旁，长时间望着那紧闭的窗户发愣。申子又是在商店里看到新上任的马市长的电视讲话，新市长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临危受命的语腔。
柜台边总围着伸长脖子看热闹的百姓，大家关心的不是市长讲话的内容，只是留意这变换本身。有人说，你看他顶毛掉光了，眼珠却转得很快，只怕比朱楚南更狡、更贪。又有人说，说到他眼珠，我左看右看总觉得白多黑少，这是典型的色眼，只怕又要勾引多少女孩子。又有人说得更绝，这“猪”才吃饱，被宰掉了，现在又轮到“马”来吃了……
申子看着这些一脸无邪的人们，因坠入一种集体情绪中而兴奋得面部扭曲，心想，要是你们也爬上了这位子，你们表现得会比他们强吗？会吗……
有次，申子走到那栋楼前，愕然发现窗户全打开了，他啊了一声，一咕噜爬上了四楼，边敲门边叫着小玉。开门的却是个带眼镜的中年男人，经几个光圈放大后的眼珠，将申子上下打量了一会，说：同志，我不认识你，你是找以前的户主吧；我是新搬来的，市委已将这栋楼房分配给我们教育系统的工作人员了……申子只得又颓然走下了楼梯。
就在这阵，王青天已调到州委去任代理市长，听说是上级认定他办事有魄力，讲原则，人才难得，可以重用。
晚上，申子在泰老伯家喝得醉醺醺地走回来，心头一直嘀咕着，这王八蛋的升迁，只怕是以撵走小玉为代价。忽然一个趔趄，他摔倒了，爬起来又摇晃着前进。——夜晚的天空空阔而美丽，看着闪闪发光的星辰，内向羞怯的申子，忽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小玉！小玉……
2001年8月
注明：
翻出的短小说，作品距今都已在十六年以上了。该篇记录的是灰色的年代，灰色的地带，灰色的故事……
当时在低版本电脑上刚学会五笔打字，方才将小小说的篇幅相对拉长一些；又刚学会上网，这第一篇投进当时的“榕树下”网站，竟然也给了当天的佳作标记，只可惜当时不精于网络不太会操作。此文最早刊于《昌江文艺》，后来收录于《2004年度海南原创作家作品集》。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向原作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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